第56章 伍拾陸·會同館(五)
伍拾陸·會同館(五)
車行到太醫院門口時颠簸得厲害,沈繡扶着他肩膀,根本不敢亂動。而他也只是埋首在她頸項間,并不作聲。
“去麽?”
車停了他才複又問,她臉被熱氣熏得有桃花豔色,眼睛還是很清麗。
“既然大人都如此說了,想必沒有大礙,那、那便去罷。”
蘇預将她臉支起來細細端詳,食指觸在眼尾上。
“你曉不曉得自己生得美。”
沈繡張張嘴,沒接這句話,卻冷不丁說:
“阿惜來金陵一直在後院幫忙,我想讓她去太醫院學醫術。”
蘇預:……
沈繡看他臉色有點不對,就把臉稍稍側過去,蹭了蹭他掌心,立刻被捏住咬了一口。不疼,她還是被吓到,啊了聲,耳尖殷紅。
他把她臉放開,眼神莫測。“在這時機問,是猜我這會兒高興,什麽都能答應你。”
沈繡此時才反應過來,搖頭。一對幹青一種濃綠色翡翠,明代廣府多用,稱為“廣片”。蝴蝶耳墜子就跟着晃。
“不是,方才想到了而已。怕過些時大人忙起來,再提就晚了。”
他撫摸她耳墜子不做聲,過會才慵懶道:
“逗你罷了,曉得你時刻記挂着妹妹。此事你拿定主意便好,無需問我。不過……”
她聽見他話風一拐,就緊張:
“嗯?”
蘇預觀察她細微表情變化,果然在提起阿惜之後她整個人都生動許多,眼神就晦暗下去,手指在她頸項間游移。她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只覺得呼吸急促,将他衣領攥得皺起來也沒發現。
“你若是能将這心思用在我身上,何愁其他。”
車停在狹窄巷子裏,車夫在外頭咳嗽。沈繡心中着急,卻也還不想下車。
“我對大人,也花心思。”
她說這話時聲調有些委屈,他心一顫,手就停下,輕嘆。
“我知道。”
“但人心區區寸隅,旁人占七分,春熙堂占兩分,我獨剩下一分。” 他幫她整好衣服,戴正發簪,眼睛冷,但看她時候又像鈎子似的上揚。
——“公平麽。”
沈繡不說話了,她知道蘇預說得對,但又不完全對。其實她用在春熙堂的心思有一分,在他身上有兩分。但争這些又沒什麽意思,橫豎她能給出去的心也就那麽多,瞧着少得可憐,但已是全部。
“我……” 她想說點什麽安慰,因為蘇預此時着實像是受了打擊。然而蘇預卻讓出位置先行下了車,掀開帳簾伸出只手向裏邊,把她攙扶下去。
沈繡攀着他手臂輕盈跳下車,仰頭就瞧見太醫院的牌匾。果然是輝煌巨構,鬥拱巍巍,當年按太學的規制建起,縱使如今破敗,還是餘威猶存。正門上了大鎖,兩幅對聯字體遒勁,看落款,又是徐樵。
“不必內疚,蘇某早就曉得夫人是這般的人。” 他袖手看她,笑得堪稱春風和煦,袖子擡起來,手指略在她腰上按了按,聲音就沉下去。
“早些回去再說。”
她又被勾引得紅了臉,待回頭辯解時人已經上了車。帳簾放下去,她就從側門遞進名帖,引路的醫士上下打量她和她拿的藥箱,就客客氣氣将人請進門。
“沈姑娘是春熙堂來的?從前沒見過。”
醫士笑着邊走邊回頭,襕衫是縫補過的舊衣服,但整潔幹淨。她打量四處,瞧見蒼松翠柏、白玉欄杆的橋面下錦鯉自在游來游去,倒不似外頭看起來那麽凋敝,看入神後才想起回應:
“嗳,是。确是新來的。”
又好奇問:“這院子是何人所打理?瞧着整饬。”
走過橋,她又驚訝站住:“這些藥草……倒在金陵未曾見過。”
小醫士袖手,看她盯着幾棵草興致盎然,也陷入沉思,忽而拍手道:“嗳,想起來了!是個北邊來的,聽說是逃了的軍戶,參軍打過倭寇,來金陵幾年,都住在這園子裏,手藝頗好,只是人長得奇怪,名字也奇怪。是什麽來着?”
而此時竹林間草木翕動,皂靴踏在泥地裏,有個人背手走出來,長身,粗布藍杉。原本相貌應當周正,但卻順着眼睑往下直劃過半張臉有道深痕,望之可怖。深濃的兩道劍眉,手裏拿着種花的小鋤頭。見了她,那人展顏笑,嘴唇兩邊就像裂開似的,在青天白日下也有些瘆人。小醫士見狀立即後退兩步,眼神示意沈繡趕快走。
但沈繡卻見那人朝她行禮了,開口時聲音也沙啞,像一段被火焚燒後的枯木。
“草木無人識,幸得有知音。幸會,在下黑真。”黑,做女真部族姓氏時讀音為 mei(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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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藥局禦奉今年可打點過了。”
織造局內院,兩排紅木大椅圍繞着雕花矮榻,太監穿着黑金曳撒、戴紅抹額,歪在榻上,手裏撫弄一只橘色虎紋的貍貓。
“回爺爺,打點過了。聽聞皇杠已過了直隸水關,正往京城走呢。今年收成不好,西番藥草收不上來,只多了幾扛高麗參,并三擡陽羨、天目、六安的春茶,都特遣伶俐靠得住的孩子往各公公府上送去了。”
底下回話的是金綻,他今天穿着大紅繡金的鬥牛服參見《明史·輿服志三》。鬥牛服與蟒服、飛魚服,因服裝的紋飾,都與皇帝所穿的龍衮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內,而是明朝內使監宦官、宰輔蒙恩特賞的賜服。獲得這類賜服被認為是極大的榮寵。鬥牛服是次于蟒服、飛魚服的一種隆重服飾。,神完氣足。除了被砍掉的手指,餘下幾個指頭都戴着鑲八寶足金戒指。
“嗯。”
太監呷了一口茶,把茶盞放下。
“昨夜的事兒,辦得如何了。”
金綻聞言,肅穆地低下頭,恭敬回複:
“三大營那兒沒動靜,聽聞南鎮撫司的人在養濟院尋了整晚,沒找着所謂反賊,便把屋子鏟了,連禦賜的牌匾都沒放過,給砍碎了扔進柴窯,燒了一晚上。”
督公笑,把貓抱起來又摸了兩把,就放下去。
“高憲果然厲害。曉得鹽鈔之事遲早要被捅到天上,要惡人先告狀,說我們無中生有意圖攪渾金陵。” 他悠悠坐起身,眼睛瞧定金綻。
“閣老那邊,可有新動靜。”
金綻咬牙,把臉撇到一邊,思前想後才憤憤開口:
“那幫老不死的狗賊!昨夜我按督公的吩咐,将那巡鹽院的官兒留下審了,果然督公記得沒錯,他當年是徐樵的門生。蛇鼠一窩!若他真遞了折子上去,豈不是要将罪名都加在督公頭上?不如直接将他……” 金綻看向榻上的人,努力按捺住将出口的話。
“不可。” 太監瞥他一眼:“你這易沖動的毛病,也該改改。若下回再出岔子,便自生自滅罷。”
金綻臉一白,就跪下去叩頭,叩得身上金銀珠寶嘩啦嘩啦響。太監喟嘆,繞過他走下矮榻,抖了抖身上的衣裳。
“顏大人在哪兒呢,我去瞧瞧。讓你好生伺候着,沒又整得人缺胳膊斷腿的吧。”
金綻搖頭,光滑金磚地上映出他疑惑中帶着思慮的臉。
“說來奇怪,那人軟硬不吃,唯獨我拿出他當年中舉時寫的文章,他倒哭了,說什麽文訓無能,愧對社稷愧對百姓。”
太監不說話,從火者手上接過暖爐,就往後院走去,回廊中飄着他的自言自語,卻有些寥落。
“顏大人天生天養,心如赤子,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