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伍拾柒·會同館(六)
伍拾柒·會同館(六)
織造府的回廊清幽,彌漫佛手香椽的味道。太監往前不疾不徐地走,後頭沒人敢跟着,只有那只虎斑大貓從錦簾裏竄出來,喵了聲,跟在他後頭。
他穿過幾個垂花門,走進狹長過道,高牆在兩側矗立,隔住外頭的聲音,越走,人聲越稀少,慢慢地血氣從遠處飄拂而至,直到前頭出現幾個老宦官,眼睛接近全盲,提溜着燈籠游魂似地侍立兩側,聽見太監的腳步聲,才驚慌低頭,讓出條通路。
前面那狹窄過道兩側污穢縱橫、深不可測。如果說織造府外邊是天上人間,此處就是幽冥地獄。
烏靴鞋面幹淨,踩在地上染了血水。太監站定,把貓抱起來,複又往前走。老宦官們就提燈跟着,遠遠看去,仿佛黑無常後頭跟着無數的鬼。
他眼睛一個個掃過牢房的門,直到某處才停下。這裏比剩餘那幾個略幹淨,裏頭也只一卷草席、一個飯盆、一個便溺用的夜壺而已。裏面的人倒渾然不顧,就在那草席上攤開手腳酣睡,呼嚕打得響。他把官袍脫下整齊疊在頭底,僅穿着白布中單官服內襯衣服,沾得全是草渣。
太監回身,老宦官就立即顫顫巍巍走上去,掏出一串鑰匙一個個試,嘩啦嘩啦聲響也沒把裏邊的人吵醒,直到鐵門吱呀打開,顏文訓才打了個哈欠,擡起眼皮。
“顏大人,昨夜受苦。”
太監笑容和煦,看顏文訓盤腿從草席上坐起,手搭在膝蓋兩邊,做禪定姿勢。
“顏某在此處待着甚好,倒是什麽風把督公給吹來了。”
“織造府牢獄簡陋,自然比不上诏獄。” 太監風輕雲淡:“顏大人見過世面,曉得此處不過是吓吓地方上的刁民。”
“我看你這處,刑具比诏獄是差了些,勝在有人才。” 顏文訓拍了拍膝蓋,笑:“昨夜熬到三更,金公公才掏出我當年寫的文章與奏疏,害顏某險些老淚縱橫。那東西,按例該封在內史庫裏,永不見天日。我今瞧見,倒像是上輩子的東西。”
“金綻說顏大人哭了。” 太監摸貓,低眉問他,很好奇似地:“真的?”
“督公。” 他笑:“往邊上稍稍,擋了我的光。太陽,要落山啦。”
“放肆!” 鐵欄杆外老宦官尖聲,卻在太監回頭看時住口往後退,退到看不見的地方。
太監等其餘人都退下了,才和顏悅色開口:“顏大人早年是閣老門生,對麽。那年春闱你是二甲賜進士出身,卻因做了篇暗諷太祖《大诰》濫用刑罰致使民不聊生的賦被下獄,擇期處斬,是徐樵保了你。然自那回之後,你仕途從此坎坷,何處不招人待見,便被派去何處。”
“刑部也算不得太差。” 顏文訓又笑:“我年幼時在會稽長大,吃慣了梅幹菜。京師只有刑部,總有梅幹菜吃。”
太監也笑了幾聲,貓的玳瑁色眼睛在黑暗中分外亮。
“顏大人,你八歲通讀經史,十歲學《易》,先師是江西大儒。當年你初中舉時登嵩山,在玄通寺牆上題過詩——不陟高寒處,安知天地寬!”“不陟高寒處,安知天地寬“句,原出自明末狀元梁應龍,此處引用。
他逼近顏文訓,居高臨下,眼神悲恸:“我當年還是個六品小宦官時,随先皇登嵩山,見過你那手字,極好。”
寂靜。許久後,顏文訓聲音幹涸。
“字寫得好,有什麽用。”
“保不了百姓、救不了社稷,大廈将傾,茍活而已。閣老就算倒了,還有高憲,高憲之後,還有你。子子孫孫無窮匮也,真要緊的事,卻一拖再拖,無人在意。廟堂之罪,萬民承之!”
太監愣住了,他抱貓的手發着抖,貓就喵地一聲竄出去,鑽過鐵欄杆,幾下跳到高牆上走了。
“你說什麽?”
顏文訓沒理他:“好話不說二遍。”
太監走過去,彎腰低身握住他肩膀,力道之大,幾乎把他提起來。顏文訓沒料到他有這樣的力氣,倉促間也就站起。
“最後幾個字,再說一遍。” 太監眼睛圓睜。
顏文訓反應了會,遲疑道:“廟堂之罪,萬民承之。”
“誰,誰教你這麽說的?” 太監厲聲,眼角泛起血絲:“說!”
顏文訓也被吼得一怔,繼而神思飛速,忽地他像想起來什麽,眼裏先是驚訝,接着是恍然大悟,最後是覺得荒唐、和悲憫。看着太監大笑出聲。
“督公啊,你也有今天。”
太監的手哆嗦得不能自已,他瞧顏文訓,卻像是隔着千山萬水瞧別的人。
一個永不會再見到的人。
“那個如意仙。還記得麽?那天我往養濟院去親自拿人,見她在那裏做法,用帶血的手指頭寫檄文,上邊全是大逆不道的話,口中喊的就是這句。後來她跳井死了,仵作驗看過後,就扔在亂墳堆裏。原來,是與你有舊啊。看年紀,是故人的孩子?柳翰林曾說過,那如意仙原是高麗人,金公公是您的眼睛珠子,也是高麗人。難不成,那位故人,也是高麗出身?”
太監眼睛裏千般情緒變化。
“如意,如意仙,李仙。”
他想起金綻滾在地上時哀痛莫及的神情,面前浮現的卻是許多年前的孝陵地宮裏,那女人在滿室白绫裏被他尋到,抱住,一路背出密道,路上他喃喃的都是不要死,不要死。
他那天原是去給她收屍的。人微言輕,跪爛了膝蓋,才從當年的九千歲那換來一聲允諾他去皇陵守墓的嘆息。将人背出去後,他就被下了獄,被帶走前用畢生積蓄将她與棺材一道托付給相熟的宦官,卻在出來時得知她被棄置在亂葬崗,那宦官昧了他的錢,卻矢口否認。
出獄後他在亂墳堆裏掘地三尺,衆人都當是瘋了。他和野狗腐屍待了一天,便回宮去,從此六根斬斷、七情無礙。
原來,她後來當真沒死,從亂葬崗裏爬出來,真活了下去。用她原來的名字李如意,就住在安樂堂,距離皇宮大內咫尺之遙的地方,還有了個叫李仙的女兒。金綻與那李仙青梅竹馬,本就知道一切。
而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只是在高牆裏殺伐,踩着千萬人的屍首,爬上那個名叫司禮監的地方,做了掌印太監。再後來一時興起去安樂堂,碰見那個高麗來的那個叫金綻的瘦弱孩子,就認做義子,只因與從前那人身世相類。
高麗兩班大臣的女兒李如意,有雙瞳漆黑,發辮漆黑。被海匪劫走、作為貴重禮物運往異國,要将她賣個好價錢。她在船艙暗無天日的牆上默了一牆的白居易:何須戀世常憂死,槿花一日自為榮。原詩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此處改自日本作家井上靖《千利休·本覺坊遺文》中所改之白居易漢詩。
那人說,阮阿措,你我都是無根之人,當知曉此生沒有回去的地方。那人還說,讓我進宮,起碼能偶爾瞧見你,好過被賣進深宅,過豬狗不如的日子。
他這輩子只快活那麽幾日,而後,餘生全是錯過、錯過、錯過。
顏文訓瞧見督公猛然倒地,身體抽搐,嘴角泛起白沫,立即叫了聲該死,就急忙去掐他的人中。幾個老宦官聽見聲響都奔上來,卻咿咿呀呀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跑出去尋人。
正此時卻聽見靴子踢踏聲響,有人自窄巷深處飛奔而來,暗藍羅袍翻飛,端的是萬夫莫當。待奔近了顏文訓才眯着眼睛看清,于是大喊:“蘇預,這兒,這兒!”
他瞧見那情狀就曉得發生了什麽,甩開幾個宦官就進了鐵門,掏出藥囊裏的幾粒藥丸,扳開他的牙幹咽下去,又甩開針囊抽出幾枚針,沖若幹穴位按定。須臾,地上的人終于徐徐吐出一口氣。
顏文訓也長出一口氣,坐在地上擦了把汗,看督公悠悠醒轉,面色還是慘白,就拍了拍他,卻在黑金曳撒上握到一手貓毛。
“唉,前塵往事,算了吧啊。” 顏文訓吹了吹手上的貓毛,頹喪道:“你瞧瞧我,月俸三十石幹到十六石明朝按品級定俸祿,還要被爾等宵小審問,又是什麽日子。”
“如意。” 太監還是眼神渙散,口中喃喃。“她是如意的女兒。”
蘇預聽見了他細若游絲的聲音,頓住了收藥囊的手。瞬剎間,也突然明白了什麽,回頭望向太監,對方苦笑,蘇預就了然。
“原來如此。當年我記得從船上救下的高麗女子中,有一人叫如意,後來被你送進了宮。若我沒猜錯,你方才說的,是那秦淮河歌伎李仙,原是她的女兒?” 蘇預點頭:“怪不得。”
“可她已經死了。” 太監眼睛也看到天上,看到火紅的日頭在高牆外,把所見之處的天空都照得似血一般。
“我還沒瞧過她長得有多像她母親,就死了。”
蘇預把藥囊收起,思慮片刻,才對他開口。
“沒死。”
太監灰暗的眼睛就一時亮起來。
“你說的那女子,她沒死。前日裏你在南山給三寶太監上墳時,她便自你眼皮底下、從那密道裏逃走了。”
***
夕陽西下時,沈繡與那疤面男子相鄰,隔了布簾坐着,各自身旁都圍了幾圈太醫院的醫士,眼睛都看向桌面,那桌上只一個診脈時擱手腕的布囊、幾張麻黃的紙張,與墨跡未幹的筆。
“一考産後受風,二考崩漏下血,三考肺風血熱,四考虛損肺痨。”案例均出自明代女醫談允賢《女醫雜言》
拿着醫書的醫士口中如此念道,接着幾個病人就被從後院裏帶進來,陸續坐在凳子前,将手腕擱在布囊中央。隔簾子兩人同時伸出手,沈繡寧心靜氣,正要診脈,卻聽得旁邊的人說,先等等。
“怎麽?” 醫士把書放下,問他。
“這考題中,四道有兩道是婦人之症,另兩道也可男可女,這,不公平吧。”
簾子後頭,沈繡原本沒出聲,此時卻忽地說話了。那清亮嗓音分明是女子,讓簾子外的醫官們都面面相觑。
“大人所言甚是。然女子生養之疾甚多,女醫卻少之又少。太醫院中,女醫官卻連一個也無。尋常去王府中診治內眷,卻處處去尋民間會醫術的女子來補缺,這又是否公平?大人今日邀我比試醫術,所期待的卻盡是對男子疾病對症下藥之法。我身為女子,難與男子醫患號脈,遑論望聞問切,又如何在醫術上比肩太醫院醫官?大人說,這難道就是公平麽?”
對面的人沉默,繼而笑了,拊掌道,沈姑娘所言亦有理,受教。
于是簾子微震,他将手伸出去,搭在病患脈上。
“開始比試罷。”
***
金陵的另一頭,蘇預攙着督公從高牆深巷裏走出去,走到織造局人聲紛然的前院,卻瞧見兀良哈在那急得熱鍋螞蟻似地轉圈。瞧見他,跳起來就往他那跑,連對督公行禮都顧不上,就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
“蘇、蘇大人。大事兒。”
“什麽大事。” 蘇預把督公放開了,回頭看他。兀良哈瞧瞧督公,欲言又止,對方就嫌棄地朝蘇預擺擺手,兩人就走得遠了些,待誰都聽不見了,兀良哈才湊上去,眉毛擰成一團。
“沈……嫂夫人她……”
蘇預立即一把扯住他領口:“沈繡怎麽了?”
兀良哈給突然勒得咳嗽,蘇預才把他放開,他順了口氣,才嚴肅對蘇預道:“我今兒個下午在太醫院外頭守着聽動靜,誰曉得沒過一個時辰,就聽聞嫂夫人她在裏頭打擂臺、聽說是扯了個布簾子要與太醫院的醫士比試號脈,若是她贏了,就要院判答應開女醫官的醫席。這不是胡鬧呢麽?那院例都是黑紙白字,改一點便要報到京師的,何況是如此……”
蘇預就把他領口一松,笑笑。
“哦,無事。随她去。”
兀良哈驚訝,要伸手摸他額頭:“大人,你不會是前些日子風寒未愈,腦殼燒壞了吧。”
蘇預擋開他的手,束袖悠然道:“回去繼續看着,別出什麽岔子。比試完了早些将人接回,我還要問案子,約略一個時辰便也回去。”
兀良哈此時才想起拱手行禮,打哈哈道:“無礙,無礙。遣人看着呢,有風吹草動便來報。” 又忍不住八卦道:“聽聞那頭一個與嫂夫人比試的是個園子裏種草藥的花匠,說原也是江浙的軍醫,懂些外傷醫治的手法,長得吓人倒罷了,名字也奇,大略是女真人,叫什麽黑真。” 他撓撓頭:“這名字聽着像有些耳熟?大人從前在臺山時候聽過麽?”
蘇預不動了。
他四肢如墜冰窟。
“你說什麽。”
幾乎是用盡最後力氣,他轉頭向兀良哈:
“那人的名字,再說一遍。”
兀良哈渾然不覺,但擡眼時,卻被蘇預的眼神吓了一跳,嗫嚅道:“黑、黑真。許、許是我聽錯了也說不定。”
“騎馬過來的麽。” 他霎時回頭,兀良哈就倒退數步。蘇預那陣勢,像是誰敢擋在他身前,他就會殺了誰。
“是。” 他立即跑出去,随他一道沿着回廊往外奔。
“随我去太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