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伍拾捌·會同館(七)

伍拾捌·會同館(七)

“大人為何如此焦急?難不成那人當真是……臺山舊部?” 兀良哈想到什麽,一個激靈拍馬跟上去,見蘇預不搭話,只在前面疾馳。幸而從織造局到太醫院并不遠,馬蹄踏過處,隔夜的雨水飛濺。

“嗳,嗳,大人。若真是臺山舊部,大人切莫在太醫院與他打起來。如今你不是官身,高指揮又正盯着咱的把柄,指不定這是請君入甕的計策!”

“有沈繡在,我不會動刀。” 蘇預風馳電掣,逼得兀良哈也将馬策得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子。

“那,對方動刀怎麽辦?” 兀良哈擔憂看他:“大人有個三長兩短,嫂夫人不得心疼死。唉,呸呸,我烏鴉嘴。”

而蘇預聽見他這麽一說,眼睛倒亮起來,回頭對身後,語氣甚至有點期待。

“兀良哈。若今夜我沒挂彩,你便砍我一下。做得像點,聽見了麽。”

兀良哈嘴張開半天沒合上:

“不是,唉,大人你這、你和嫂夫人關系已僵到如此程度了?不受傷便不讓你進門?”

***

與此同時,太醫院內。

前來觀看比試的太醫院醫士倒是越來越多。兩個醫者相對而坐,前頭隔着簾子瞧不見眉目,只曉得裏頭有一個是春熙堂的醫女。幾個病患剛千恩萬謝領了方子離去,院判手中毛筆飛舞,記個不停,頻頻點頭。

“不愧是春熙堂啊這麽偏門兒的方子都能找着。” 醫士們在下頭竊竊私語。“不過也得虧咱在金陵,天高皇帝遠的,京師太醫院哪有這熱鬧看。嗳嗳,能瞧見那醫女模樣兒麽,标致麽?春熙堂可真敢啊,讓一個醫女獨自抛頭露面的。”

“嚇,世風日下,世風日下。不過我看那那花匠輸定了,你押多少?”

“我押五錢”、 “那我押一個銀锞!”

醫士們在襕袍底下開了賭盤,将幾枚銅錢傳來傳去。天剛擦黑,人群卻沒有散去的意思。

“沈姑娘于婦人小兒之疾甚精通,在下嘆服。聽聞姑娘口音,當是姑蘇人,難不成是姑蘇沈氏?”

疤面男子忽地開口,對布簾後發問。沈繡沉默片刻,而後鎮定回問。

“姑蘇行醫者十之二三,沈家也是大姓,先生問的是哪個沈家。”

對方笑,忽地把他自己那一側的布簾掀起來,衆人瞧見他刀疤遍布的臉,都嘩然。

“自然是以兵刀金創藥知名、從前的蘇尚書第,如今已沒落,只剩下兩個女兒支撐門庭的沈家。”

風把布簾吹動,沈繡卻沒回應。衆人屏息凝神,個別看不過去的要上去勸他,卻聽見沈繡開口了。

“我是不是金創藥傳家的姑蘇沈氏,與今日的比試有關系麽?”

她又清了清嗓子,轉而對院判:“院判大人,今日之比試,我五試五勝。雖則太醫院院規朝夕不可改,國朝的女醫官也盡在深宅大院裏給達官貴人的女眷診治、上不可入太醫院修習,下不可開醫席坐診,然醫術本無貴賤尊卑。若有一日這國朝能容女子主持醫務,未必不能均衡內外,福澤萬民。我今日班門弄斧,乃是為将此理求教于方家。”

這一通話說下來,醫士們連說得什麽都還沒琢磨清楚,胡須花白的院判已對她拱手,也不管她隔着簾子看不見,語氣很恭敬:“雖則太醫院從來不收女生徒,然金陵年年因病死傷的婦人甚多,皆因女醫過少,而外男又不可入內室之故。當今時世,人心之病,甚于人身之疾。”

底下也響起稀稀拉拉的附和聲。當然也有不滿的倒彩,混在一起,随天色一起暗下去。沈繡坐在簾子裏頭,握緊了衣袖。

院判這番話,卻是她未曾想到的。她心中激蕩,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祖母教她念那幾行字的寧靜下午。

原來,世間人對她的志向并非盡是背身以對。但若此生被困于後宅一方天地,所聽的就只有冷嘲熱諷、所見的也盡是燕雀之志。

回想過去,她不禁後怕。

“大人有教無類、膽識過人。鬥膽敢問院判大人姓字,他日定當再來拜謝。”

老院判笑,把紙筆遞給後頭的醫士,整理袖子行禮,聲音郎朗:“不才李東璧,湖廣黃州府蕲州人氏。從前在寧王府的良醫所供職,編過《本草全書》。從前與春熙堂的掌事相熟,不知蘇掌事近來如何?”院判人設參考李時珍。李時珍,字東璧,明中後期知名醫藥學家,曾供職于南京王府良醫所,在此期間完成《本草綱目》。

沈繡聞言一個激動險些站起來,但還是按捺住。

“原來是東璧先生,久仰,久仰。我也曾讀過先生的書。春熙堂的藥鋪便是按先生的類目所分。蘇……蘇大人他近來甚好,多謝問候。”

兩人寒暄已畢、氣氛一派祥和之時,黑真又出聲了,卻只冷笑了一聲。

“呵,蘇預。”

沈繡機敏,聽出這語氣裏的許多意思,當即隔着簾子問。

“對面的先生,認得蘇掌事麽。”

刀疤臉的人長久默然,繼而喟嘆。

“何止。”

醫士們也好奇,踮腳去瞧那個花匠,又七嘴八舌猜起來。沈繡心跳得厲害,但強按捺住心裏的猜測,繼續問:

“是有仇,還是有恩。”

約略幾個時辰之前,她在園子裏遇見那人,又聽醫士說他從前在浙東抗倭,就安了個心眼。金陵很大,說她是思慮過重也好,但近來實在不太平,又接連有人死,加之對方看她的神情,也像是有備而來,她才提出要比試醫術。一來是為将他引到人群嘈雜之處以防備他暗中下手,二來也是為試探的底細。而那人也見招拆招,想逼她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恰如此時,對方聽了那問題,就擡起眼睛抱臂看她。那目光像隔着簾子穿過來,沈繡如坐針氈,卻牢牢接住那刀鋒似的寂靜。

“恩仇皆有。”

她怔住了,不知怎麽接。對方卻哈哈笑起來,複又坐下,把簾子落了,敲擊桌面道:

“時辰不早,在下倒還有最後一個醫案,想請教沈姑娘。”

男人閉上眼睛,說得慢,故意要讓在座每個人都聽見。

“若人自刎,鮮血迸濺,氣閉脈絕,能以針刀縫合、創藥救之否。”

沈繡沒想到他會有如此之問。外傷救治原不是她的專長,今日前幾個所比試的也多為內疾或時疫之類。急切中,她下意識地想,若是蘇預在就好了,整個春熙堂,掌事最懂外傷。

她見過他給柳鶴鳴縫合創口,手速快到無從定睛。但自刎的人……

難道人死還能複生麽。

“能。”

大門哐啷一聲打開,沈繡在布簾縫隙後瞧見青袍與藍袍從太醫院荒草蔓生的石磚地面大踏步走來,前頭的人聲震四方,在剛降臨的夜幕裏,雙瞳閃亮如星子。

“自刎者乃迅速之變,須救在早、遲則額冷氣絕。急用絲線縫合刀口,摻上桃花散,多摻為要,急以綿紙四、五層蓋刀口,并枕以高枕,待患者氣從口鼻通出,外再用絹條圍裹三轉,針線縫之。”摘自明嘉靖年間醫書《外科正宗》,著者陳實功。

蘇預這段話說完,就只盯着簾布後的疤臉男人。風聲獵獵,許久,那人才再度開口,卻先笑了兩聲。暗夜裏,那兩聲笑讓衆醫士都渾身惡寒,蘇預也臉色突變。

那分明就是曾經在張貢生與俞烈被殺的現場、柳鶴鳴在寧王府的前廳裏,他曾經聽到過的聲音。

***

“蘇掌事。”

沈繡的聲音把他喚回現實,也暗中提醒他,黑真還不知道她現在的身份。

兀良哈跟在後頭,控住手裏的魚皮刀鞘,眼神也一掃平常的吊兒郎當,像回了漠北沙場時,含着軍哨疾馳千裏,人命被刈草那般地收割。

日日宴飲的十裏秦淮只是表象,權力交鋒的所在,就是殺人場。

院判見此時情形微妙,立即宣布今日比試結束,醫士們便做鳥獸散。沈繡不動,在簾子後朝蘇預行禮,他點頭,她就匆匆地從後面走了,走得腳步還有些心虛,當真演得像個在春熙堂沒什麽地位的普通醫女,碰巧在太醫院狐假虎威被捉住了而已。

兀良哈目不斜視,實則是在目送沈繡離開。待她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外時,蘇預才一把掀開簾子,見着黑真那張臉卻愣住。

“你怎麽……”

“我怎麽變了這副鬼面?” 黑真笑。

“六年了,我一直在金陵隐姓埋名,什麽活兒都幹過:花匠、挑糞的、賣油郎、屠戶。我舍了我從前的好皮相,活得和牛馬一樣,就想看看蘇大人什麽時候能記起當年的事。但瞧見的是什麽?你開醫館、賣藥草,當起大善人,還娶了新婦。怎麽,當真以為捂上耳朵蒙上眼睛,就聽不見陰曹地府的鬼叫了麽。”

他說完了,又嘎嘎地笑:“那新夫人還當我沒認出她。在巡鹽院的房頂上,我可看得真真兒的。若将她殺了,蘇預,你會怎樣?會給我跪下認罪麽?”

“當年殺你的人是誰。”

蘇預沒理會他那番慷慨陳詞,深濃瞳孔盯住他。

“誰?”

他忽地解開衣領,給他看脖頸上的一道深痕。

“你當年在軍中教過的自刎醫治之術,我給自己用上了。哈哈哈哈哈。若不是我這般金蟬脫殼,也活不到今天。”

鬼魅似地,黑真湊近了他,那些濃稠仇恨要把理智淹沒。在看不到的地方抽出短刀,把刀口緩緩抵在蘇預後心。

“真忘了?害死幾百個臺山弟兄的人——”

“是你蘇總兵啊。”

***

兀良哈騎馬,帶着蘇預往春熙堂的方向飛奔。天邊一輪上弦月,像帶倒鈎的尖刺。

“大人,還撐得住麽?手邊沒藥,方才都給了顏大人了,該死。”

他邊控住缰繩邊往後看,蘇預閉着眼睛,手捂着腹部汩汩流血的地方。

“不礙事……刺得不深。你為何不去追,救我做什麽,橫豎死不了。”

“放屁!” 兀良哈難得罵人,發狠道:“那黑什麽的,下回見到我一定還他幾刀。唉大人,你可不能睡啊,醒醒,就快到公府了,嫂夫人定等得着急。” 說到這他盡力要逗蘇預開心,因方才那兩人對話後蘇預被刀子捅進去的短短剎那,他瞧見蘇預臉上如死灰般白。

而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悲。

被所有人背棄、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像極了六年前他從京師回金陵時候的樣子。

“嗳,大人。今天早些時你不是還說,想那什麽,讓嫂夫人心疼你麽?這回算是應了,嘿嘿。” 兀良哈幹笑兩聲,趁蘇預不注意,把眼角快流出的淚擠回去。

蘇預半眯的眼聽見那句話,終于掙紮着再次開口。

“別回去。”

“什麽?” 兀良哈愣住。

“去南大營。你的地方,借我暫且歇息一晚。” 他用力按住匆忙包紮的傷口止血,氣若游絲,連呼出的氣都是冷的。

“不能。不能讓沈繡看到我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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