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伍拾玖·會同館(八)
伍拾玖·會同館(八)
沈繡自太醫院會客走的側門小道出去,果然看見等候許久的春熙堂馬車。上車落簾,那匹認路的老馬就自顧自地往寧遠公府的方向走。沈繡沉下心,将背靠在車壁板上,細細回想方才種種。
那叫黑真的人、蘇預的眼神,兀良哈的緊張。
什麽叫“有恩有仇”?那人高個子、北方面孔,走路時悍勇的步子,都掩蓋不了他軍中出身的形容。看他瞧蘇預的眼神,倒像是認識許久。難道他是當年臺山之戰冤案的幸存者?但蘇預不久才剛與她講過,說當年活下來只有他和督公。那人臉上的刀疤,難道也與當年的禍亂有關。
沈繡坐起來,下意識咬了咬指甲,眉心蹙在一起。
與從前相比,如今的蘇預堪稱韬光養晦,也并非會招致仇敵的性格。在金陵六年,除了被稱作閹黨所招致的罵名以外,多數人對他的存在還是睜只眼閉只眼。畢竟,連高憲都懶得殺他。
若真的在那場禍患之後,只剩他與督公活着,能如此惦記他的,只能是死人,和“鬼”。
想起那疤臉男人的笑,她有點發冷。裹緊衣裳瞧外頭,遠遠地聽見秦淮河上的槳聲,還有依稀燈影。當車頭竹燈籠晃晃悠悠拐進窄巷、停在春熙堂門前時,天已完全黑了。
她将手放在嘴邊呵氣,又想到蘇預。有他在的時候,她的手好像一直是暖的。年幼時氣血虧損落下指尖在冬夜就寒涼的毛病,近來都快被忘記。
“蘇預。”
沈繡輕聲無意識念這個名字,心卻總是跳,像要見證什麽大事發生。
“萬望今夜平安無事。”
***
剛下馬車的功夫,她就往後宅走,去看楊樓月。待走近了才看見後院廂房裏燈火熒熒,紅紗窗裏有男人倚着窗子剪燈花,不時低笑,意态風流。
沈繡停步,心想這柳鶴鳴确是個人物,就算身不在秦淮,卻能把所在之處變成秦淮。看來屋裏是她不便打擾的情狀,她就放輕步子往回走,但房門卻在這會被打開了,楊樓月笑吟吟倚在門邊。臉上飛紅,不是醉卻勝似醉。
她對沈繡招手,說沈妹妹,既來了怎麽又要走?
沈繡才停步,卻不敢探頭往裏看。雖則楊樓月衣裳齊整,手裏還捧着暖爐,但畢竟……
“唷,這不是沈夫人?屋裏有我剛做的蟹膏粥,并幾樣小菜,桂花佛手糕,新泡的陽羨茶。未用過晚飯吧?進來吃點。”
柳鶴鳴從門邊上閃出來,把楊樓月哄回去,低頭時言笑晏晏。
“嗳,小樓。這邊迎着北風,當心吹壞身子。”
“我又不是紙糊的。”
楊樓月白他一眼,語氣不知比從前活潑多少,面色也鮮活。沈繡如今才知道她是怎樣的美——灼灼桃花,耀人眼目。
沈繡想擺手,但肚子咕嚕叫了聲。兩廂安靜後楊樓月笑,把她扯進去關上了門。
屋裏暖和,多半是因暖色被褥與明光皚皚的燈燭。那張八角矮桌原先不起眼,如今鋪上了紅絨布,放着滿滿的菜飯。沈繡道了謝坐到桌邊拿起筷子,沾了點湯飯嘗了嘗,就嗯了聲說好。楊樓月高興起來,又給她夾了半碗:“常州菜與蘇州有些像的,你定吃得慣。前些日子我沒力氣去後廚……”
說到這她瞟了眼柳鶴鳴,見他滿臉的愧疚,也就沒再說,手按在他膝蓋上聲音婉轉:“柳哥哥倒是偷着給我送了幾回吃食與日用東西,也不怕給高憲的探子瞧見,将你手剁了。”
這聲柳哥哥叫得柳鶴鳴大為緊張,坐立難安地站起身平複心情。楊樓月手裏拿着件繡了半截的小孩圍兜給他看,柳鶴鳴只瞧了一眼,就又大驚小怪地贊嘆起來。
沈繡埋頭吃飯,旁觀他們倆仿佛尋常夫妻那般地聊家常,心中不知為何十分熨帖。
這小小的春熙堂一隅就如避世桃源,不管外頭有幾多風刀霜劍,落在這裏也會變成纏綿春雨,忽地想起後院裏戲班子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此一宵,勝過人間千百宵。
“楊姐姐,柳大人。”
她忽地開口了,伶仃身影投在紅紗窗上。
“你們久居金陵,曉得蘇大人他從前可有仇人麽。”
柳鶴鳴面色變嚴肅,把手擱在椅背上沉思,楊樓月則轉頭看他:“沒有罷?蘇大人這樣的清白門第、又不愛結黨,金陵大小寺廟的主持都等着他哪日遞了度牒去當和尚,怎麽可能有仇人?”
沈繡低眉,把陽羨茶呷了一口,聲音輕淺。
“他不是從前與督公交好麽。”
楊樓月想起什麽似地,點頭道:“個中原因,妾身也不曉得。不過那位督公倒是個奇怪人,好好的京師不待,跑到南京來找不痛快。織造局就算是肥差中的肥差,他從前做了幾年秉筆太監,又豈是個缺錢的。”
沈繡撐着下巴:“該不會,是督公在京師待不下去,才來南京。”
“怎麽,蘇預有麻煩了?” 柳鶴鳴終于開口,看着她:“今夜只有小夫人你自個兒回來,蘇預他人呢?”
沈繡沉吟,繼而回答:“白日裏去了太醫院,叫我先回來。若他更遲些仍未歸,我是該去報官,還是去找督公,或是顏大人?”
柳鶴鳴神色微變,拿起帕子擦幹淨手。
“顏文訓昨夜失蹤了,小夫人曉得麽。”
沈繡瞳孔微動,見柳鶴鳴先安撫住楊樓月,才對她繼續:“昨夜我自寧王府回來,想着顏大人寫的那幅字尚可,想求個墨寶帶回去再琢磨,不料他家童仆說老爺徹夜未歸。顏文訓雖魯直但心細,若夜宿他處,定會通報家中。我猜,是被織造局的人帶走了。”
“織造局?” 沈繡站起來。
“顏文訓從前是徐樵的門生,督公定是查出來此事,再加上前些日子的假鹽鈔案,若如實報上去,指不定要牽連幾多,織造局不會坐視。”
“顏大人他?” 她不敢想下去。
柳鶴鳴把手按在楊樓月肩上,邊給她揉肩邊唠嗑似地繼續:“高憲知道織造局看不慣南鎮撫司,昨夜人馬将養濟院夷平後,想必會一不做二不休,先上疏告狀。”
“督公如今進了個将,卻要搭進去兩個卒子,也是腹背受敵。”
燈下,柳鶴鳴那張俊美無俦的臉上難得顯出譏諷:
“好在他手上還有個卒子,約略以為是個廢棋。”
“誰?” 沈繡捏住茶杯。
——“我。”
柳鶴鳴擡頭,眼神驕傲、漂亮。
“原本,我只想小樓平安無事,現在才曉得是錯。兩人不在一處,便是白活一場,遑論平安無事。”
“柳某已寫信給北邊,求老師複我京師官職,不日便可啓程。” 他堅定:“我要帶小樓走。”
“柳大人的老師乃是……” 沈繡覺得自己嗓子幹涸。
柳鶴鳴扭過臉,不情願道:
“徐樵。”
“那年的春闱,徐樵乃是主審。但我考上次年便挂冠歸鄉,閣老罵我忘恩負義,從此再未聯系過。但這次,他回了信,說手下無人,要柳某回去幫他推新政。” 柳鶴鳴苦笑:“在金陵混了這麽些年,終究還是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
“徐樵是朝廷的利劍,你要假意為他所用,實則利用徐樵,掣肘高指揮。” 沈繡咬唇,見楊樓月也低頭不語,就嘆口氣,抱歉道:
“從前誤會柳大人。”
“沒誤會,柳某确是個草包,也寧願做個草包。” 柳鶴鳴聳肩:“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 蓬累而行,不就是草包嗎。”此句出自《史記·老子傳》。
正在議論,門外就有腳步聲。柳鶴鳴警惕,立即把蠟燭吹滅,起身向外,做手勢讓沈繡與楊樓月躲好。但見那人大踏步往內院走去,似乎在四下找人。沈繡瞧見魚皮刀鞘,就心裏一震,将門推開,就看見兀良哈臉上的血。
夜色裏,那血跡觸目驚心。
“嫂夫人。”
兀良哈眼睛在夜色裏閃爍不定。
“大人不叫我來,但我想着他那是逞強,且此事也不能瞞着嫂夫人到何時,便擅自來了。”
“蘇預他人呢。受傷了,還是……” 沈繡單手撐着門框,幾乎站立不穩。
“腰腹給捅了一刀,衣裳上都是血。天黑,瞧得不仔細。如今人在南大營躺着,昏昏沉沉的,我叫他也不答應。”
她沒想過最壞的,也不敢想。熱血從心頭湧上來,她閉了閉眼睛。
蘇預究竟算是她的什麽人,不是一紙婚書就能說明白。然而,還沒等她叩問到心底,他此時就擅自退場,這感覺——
像極了當年被雙親抛下,孑孓獨立北風中。
“兀良哈。” 她雙唇發幹:“此時宵禁,我如何能出得城,往南大營去,你告訴我。”
***
半個時辰後,沈繡戴着寬檐大帽,穿男裝,從馬上下來。後頭的兀良哈将腰牌給衛兵看了,她就提着藥箱奔向那不遠處的簡陋小院,扯開虛掩的院門,正房裏頭微微點着燈。
“那什麽,嫂夫人,大人就在裏頭。” 兀良哈牽馬,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指了指門口放的柴刀:“若是大人不開門,就用那個劈。明兒我找人來修。”
沈繡拍門,門裏只是寂靜。兀良哈走了,風更冷,順着脖子灌進袖籠裏。她一直拍,又怕引起附近幾家軍戶的懷疑,沒留意間擡手抹臉,發現都是淚。
“蘇預,你開門啊。”
她最後扶着門,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
“不是說好了事成之後才和離,你現在”,她哽咽。
“不能抛下我,聽見了麽。”
軍營裏風聲獵獵,她拿起地上放着的砍刀,掂了掂,往後退幾步,朝裏頭鎖着的木門閘砍去。
哐啷,木閘應聲而斷,她再一推,歪斜的木門就開了。屋裏床鋪狹窄,桌上一盞油燈。蘇預靠在床榻上,半邊衣袍都脫下,漏出腰腹上猙獰的傷痕,帶血的布條掉了一地,隐約有藥膏味道。他自己當然會包紮,從前也定有比這更險象環生的時候。而自己這麽巴巴地跑來,又為了什麽?
沈繡在那瞬剎站定,劇烈眩暈過後,心中清明如鏡。
她輕緩走過去,看他眼睛緊閉,呼吸滞重,沒多想,就坐在床邊摸他額頭。
而蘇預忽而伸手往前,雖則力氣不大,也足以攬住她的腰,頭埋在她胸前,沈繡登時心亂跳不已。
“大人你別、別亂動。門還開着呢。”
她見他還能擡手,總算略放下忐忑。但蘇預顯然未清醒過來,又抱緊她腰,眼角隐約有淚。
“是夢罷。”
他聲音極低,竭力睜眼,卻沒睜開,只笑了一下。
他鼻尖往前湊,在她懷裏深嗅,沈繡不說話,渾身都繃緊了聽外邊動靜,卻見蘇預嘴角揚起,沒睜眼,把她更往自己那邊帶。沈繡在意他的傷,沒伸手推拒,就整個人倒在他身上。
“秀秀。”
他渾身發燙,眼睛只微睜,像醉意朦胧。
“今夜是你我新婚夜……穿這麽多,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