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陸拾·會同館(九)
陸拾·會同館(九)
此處地方小,她又驚慌。躲閃不及,蘇預忽地皺眉捂住腹部傷處,她目光往下,就瞧見纏的布上又滲出血跡。
“嗳,叫你不要亂動。” 她瞧見那粗糙的包紮手法就生氣了,知道他是沒拿傷口當回事,又氣血上湧胡亂折騰,才會弄成這樣。而且,說不定那刀上還有毒。
趁蘇預吃痛皺眉,她從他懷裏靈活地鑽出去,又按住肩膀把人壓在枕頭上躺好。他這回倒是很聽話,只是眼神仍舊迷蒙,只盯着她看。
“看什麽。” 沈繡很兇地回看,他就轉過眼神。許是發燒的緣故,他自脖頸到臉頰燒紅一片,也不說話,有點可憐似的。沈繡又心軟了,不想多罵他,只回頭取藥箱,将藥膏并裝着燒酒的瓶子拿出來,伸手麻利地拆他的傷布,越拆越心驚。
那刀傷幸未傷及髒腑,卻是個菱形的豁口,還帶帶鈎,比一般薄刃刀放血更多。不像是刀,更像是——
箭簇。
“你怎麽……誰刺的,那個黑真?” 她心裏慌亂,沒留神把傷布一扯,連着傷處皮肉險些都撕扯開。他就眉頭緊皺,但還是半聲不吭,她就又莫名愧疚,索性不再問了,把傷布擱在一邊,找了個趁手的銅鑷子宋代時已經出現較為完整的常用外科器具,如針、剪、刀、鉗、鑿,在《世醫得效方》和《永類钤方》等書中都有記載。江蘇省江陰縣曾出土了一批明代醫療器械,除了鐵質和銅質的平刃刀、小剪刀、鑷子外,還有一把柳葉式外科刀,一頭有尖刃口,和現代的手術刀十分相似。沾着燒酒清理傷口,膏藥上了許多,又用綿紙四五層蓋住刀口,最後用絹布紮好。“血飛不住,治宜如聖金刀散摻傷處,紙盞,絹紮,血即止” 摘自明朝陳實功《外殼正宗》全程沒麻藥,忙完了才去瞧蘇預,見他唇色發白,靜得連呼吸都聽不見。
“蘇”、她哽住,又叫了聲:“蘇預。”
“箭簇上有沒有毒。”
問出這句時,她都不曉得自己渾身在微微發抖。
半晌,他才略睜開眼,緩緩搖頭。
“不曉得。”
她竭力按捺着心情,把他手臂拉到腿上把脈,撥開眼皮看血色,又用手指撐開他嘴唇說:大人,張嘴,我瞧瞧舌頭。
蘇預沒睜眼,只蹙眉把她手腕握住,往自己身邊一帶。雖則力氣比平時少了太多,但她猝不及防,就被拉得往下倒,恰躺在他肩側。
“死不了”,他聲音很低,閉着眼說瞎話:“我有菩薩保佑。”
懷抱溫暖,沈繡的眼淚于此時毫無預兆地掉落,很快他肩上就洇濕一片。蘇預迷糊中曉得她在流淚,就輕嘆一聲。
“若是真死了,下輩子變條狗,去給你看門。若見到黃狗在門前晃,記得給它個饅頭吃。”
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又輕飄,但沈繡聽懂了,又氣又好笑,眼淚倒是止住了,用手捂他嘴:“別亂說,快咽回去。呸呸呸。”
他笑,虛空中擡起手,一握,就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方才是亂說。”
“我不想死。起碼現在不想。”
她就這麽躺在他身側發呆,心還是跳得雜亂無章。
蘇預這話有幾分是說給她聽的?如果是平時,她一定不會問。但現在他意識不清,就算說了真話,她也可安慰自己是假的。
“蘇預。”
她把上半身支起來,眼睛在油燈昏暗的微光裏顯得朦胧。
“你為何不想死。是因為……我麽。”
沈繡說完了才覺得這話問得實在稚拙可笑。他們才認識多久?從前他過的是何種人生,刀口舔血、親故半成新鬼,讓他吊着一口氣的理由太多,姑蘇的沈繡算什麽?他們甚至沒有話本裏的什麽私定終身花前月下暗度陳倉海誓山盟。
只一同多吃了幾頓飯、多看過幾眼、有過幾夜短暫的交心。
她從不以為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說這樣的傻話,但此時此刻,她說出口時,甚至不曉得這是傻話。
但蘇預只閉着眼睛。周遭是再靜不過的夜,只燈花噼啪。
良久,久到她疑心他已經把那句話忘了,卻聽見他低聲開口。
“是。”
燈花又噼啪一下,沈繡幾乎用盡渾身力氣,還是沒壓下後半句話。
“其實我也……”
噼啪,燈花閃了最後一下,突然滅了。蘇預驟然驚醒,忽地支撐起身體,把她擋在身後。
“門。”
她立即起身:“我去關。”
但門閘被砍壞,沈繡左右四顧,把他擱在桌上的佩刀抽出來,代替門栓插進去。這麽一打斷,原先要說的話也沒膽量再說了,她見蘇預還是昏昏沉沉的,就索性和衣上床,囫囵和他躺在一塊。半是怕傷口當真有毒,那創藥雖說也有解毒效用,卻說不準效用多大。她握住他手,觸到溫熱,才稍稍放下心。
“蘇預。”
那聲音很細,是用蘇州話講的,生怕他聽懂。但蘇預或許是已經睡着了,呼吸安靜。她把額頭抵在他胸膛上,手指劃在他胸前,最後停在傷布邊沿。
“你不要死。”
***
早上沈繡起床,一摸枕頭,沒見着人。翻身下床就去找,心慌得話都說不出。
房門上的佩刀沒了,門虛掩着。她把衣裳匆匆系好,發髻随意挽了個結就預備出去。然此時蘇預恰端了水盆進來,擡眼就與她打了個照面。
沈繡先心裏一震,繼而未來得及多想就撲上去抱住他,水盆晃了幾下,灑了半盆在地上。
“你好了?”
她聲音有些抖。
蘇預把水盆索性扔在地上,咣啷一聲,騰出手回抱住,臉埋在她肩窩裏,聲音比昨夜有中氣許多。
“多虧金創藥,又欠你一命。”
這懷抱在大清早分外實在,很快兩人都覺得氛圍變了味。蘇預眼神複又銳利起來,上下打量她,語氣促狹:
“昨夜你就穿成這樣來南大營?”
她低頭才瞧見自己一身男裝,昨夜的寬檐大帽還擱在桌上。但衣帶系得不十分熟練,她又臉色俏白,像戲臺上的巾生崑曲中的行當之一。崑曲中未做官或未及冠的風流書生,頭戴方巾、必正巾,故為巾生。。
“不錯,過會你我一道騎馬回去,蘇某的名聲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他笑。
“怎麽,有人傳大人在軍中好男風?” 沈繡問得直接,蘇預食指輕點她額頭:
“還不是因為娶妻太晚。”
這話說得很親昵,她沒接住,伸手摸了摸耳朵,預備着溜走。但蘇預把她按在桌邊,沒打算放開。沈繡推,他就唉喲一聲,呼痛呼得敷衍,裝都懶得裝。
沈繡擡頭看他。“大人吉人天相,傷已好大半了罷,別演戲了。”
蘇預把手擱在她腰後的桌子上:“沒好,好不了。你昨晚跟我說什麽?欺負一個傷患記性差又聽不見,沈姑娘就是這麽給人治病的,有無醫德。”
沈繡急了:“你不要臉,登徒子,走走走。”
他就叼住她嘴唇,含了一會,見她沒反應就放開,看到她淚眼蒙蒙的,吸幾下鼻子,把手臂挂在他肩上,踮腳主動吻他。他呼吸深重起來,把人放在桌上,吻得幾乎平躺,連帶着衣裳也掀起,兩廂打架般要把對方生吞才解氣。
吻被門外的馬嘶聲打斷,蘇預喘着氣放開她,狼狽去整理衣服,領口已被她揪得不成樣子,而沈繡也好不到哪裏去。
理了一會,他就側過臉去笑,沈繡坐起身也笑。
“要壞大人名聲了。”
蘇預就轉身把她抱起來,沈繡惦記他傷勢掙紮要下來,他就把手臂上的人往上颠了颠,她立即安靜了。
“我一個閹黨,有什麽名聲。”
***
出了南大營回到春熙堂時,遠遠地就瞧見兩輛并辔而停的馬車,在狹窄巷口堵着,互不相讓。沈繡撩開簾子看一眼,回頭對蘇預:
“似是督公的馬車……和南鎮撫司的。”
蘇預也越過她去往車外瞧,了然低頭,玩笑道:
“以為我死了,争先恐後地來吊喪。”
沈繡捂他嘴,他就順勢要親。她正急着躲他,側院裏卻出來個人徑直把他們的車馬攔下,那喜氣洋洋的勁頭,不曉得的,以為他今天是新郎倌。
“唉唉唉,蘇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禍害遺千年!”
馬瞧見柳鶴鳴就打了個響鼻不走了,穿翡翠色官袍、神清氣爽的柳鶴鳴提着腰帶走過來,輕快上了車,跟吓了一跳的沈繡打了個招呼,就對蘇預笑眯眯拱手:
“上頭催得緊,要我明日就啓程,回京師。今日借你的寶地,跟諸位吃個儉省的散夥飯。這不,剛下了帖子。”
他流麗多情的眼神往外頭一瞟,意味深長。
“該來的,不該來的,今日巧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