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陸拾壹·會同館(十)
陸拾壹·會同館(十)
正黃昏,前院待客的花廳就被收拾出來,隔着珠簾,擠擠挨挨地坐着幾桌子人:督公在上首,緊挨旁邊的是高憲。兩人皮笑肉不笑,各自有人遞送盥手的金盆、香汗巾,又拿來薔薇花露漱口。再次的桌上是柳鶴鳴、蘇預,高憲旁邊的是那剛做了寧王世子的小道士,不再穿道袍,而是換了件大紅色妝花紗圓領袍,下頭細密以金線繡着海獸麒麟。眉眼清正,帶着慈悲,端正坐在那,不知是大智還是愚鈍。
誰都沒理他,各人傳杯遞盞地說小話。尤其柳鶴鳴,他今夜比尋常還亮眼,衣袖一舒,那翡翠色的衣紋就同鳥羽般展開。
“督公,高指揮。今夜兩位大駕光臨,在下榮幸之至。可惜寒舍簡陋,只能借春熙堂一用,招待不周,實在慚愧。”
督公上下打量他,把手裏的漆金扇子往掌心拍了拍,嘴邊浮起一個淺笑。
“柳翰林美玉蒙塵數載,如今得閣老提攜,良禽擇木而栖,可喜可賀。”
旁邊的高憲還是端坐着。自從方才進門,他就一言不發。說是來砸場子也不像,畢竟還帶了禮物:一提盒的點心,上邊寫着“重澤”,乃是秦淮有名的酒樓。然而今夜的菜也是柳鶴鳴從“重澤”叫的明朝的“外賣”行業已經相當繁榮。沿秦淮河早在明初就有“鶴鳴”、“醉仙”、“讴歌”、“鼓腹”、“來賓”、“重澤”等酒樓。後來,又加蓋了五座酒樓,共十五座。。高憲不請自來,又送這禮物,就是在告訴對方——金陵沒有南鎮撫司不知道的事。
“高指揮。”
督公盤着串白玉佛珠,回頭笑看高憲。
“柳翰林這一去,秦淮的熱鬧就要減三分。從前咱家在酒桌上,可聽過不少閑言碎語,說高指揮與柳翰林不睦。今日這飯吃完了,想必,流言也不攻自破。”
高憲曉得他在刺自己,卻還是不說話。滿座氣氛尴尬下來,靜得能聽見堂下佩刀衛兵的咳嗽。
柳鶴鳴早有預料似地笑,拱手低身讓了一步,把位子騰出來,才轉頭向簾子後溫柔道:小樓,出來罷。
座上的高憲此時才眼皮微動,往簾子後看。見素手撥開珠簾,先出來的卻是個面容清淡甚至有些冷的姑娘,醫女裝束,正是那夜曾經救過楊樓月的人。她攙着那簾後人的手臂走出來,楊樓月今夜卻穿着有如已出閣的閨秀,全身素淨,于是連瞎子也能看出她其實已有身孕。
柳鶴鳴走過去把她扶住,兩人就站在桌邊,欣賞高憲竭力壓抑怒意的表情。
“高指揮,小樓與我早已拜過天地換過生辰帖,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今夜後,小樓将與我一同上京去,從前的事,一筆勾銷,如何。”
他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實則有威脅。畢竟如今背後站的是閣老,而高憲素來不願出頭露面,既不惹寧王,也不願惹徐樵。督公這樣的刺兒頭他就更不願碰,除非實在利害攸關。
但如今柳鶴鳴是在拔他的鱗。兩個歌伎就是兩顆棋子,逃了一個楊樓月,死了一個如意仙,他卻連大張旗鼓地尋人都不能,因為那關系到儲君之争——天下今後的禍福所系。
但堪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楊樓月騙了他。若這女人真懷的是龍種,柳鶴鳴就是要把徐樵也卷進來,做保護她的籌碼。若楊樓月當夜沒在畫舫被臨幸……
怎麽可能?他送了迷藥進去,還鎖了門。夜半三更,聲響大得太監們都捂耳朵。如意仙不是那般聽話的人,但楊樓月慣會逆來順受,大略從前真是什麽官宦人家的小姐,吓一吓,也就聽話了。
高憲回憶那夜,覺得萬無一失。擡眼再看柳鶴鳴時,就有點同情的神色。
“為色所迷,人之常情。然情到癡絕處,卻是一葉障目啊,柳翰林。”
他戴着金蠟的指環在扶手上敲。
“楊姑娘這孩子,就真是你的麽。”
督公不動聲色看了眼柳鶴鳴與他身後的女子,看見大袖之下,兩人的手始終緊握在一起,就笑了笑,繼續低頭喝茶。
“是與不是,都是柳某的家事,高指揮如此關心,難不成是想橫刀奪愛。”
柳鶴鳴還是那嚴肅中帶着調笑的語氣:“不過柳某剛寫信給老師,說将攜家眷入京。途中若有個三長兩短,震動朝廷事小,上達天聽,事大。”
高憲不語。
他終于知道柳鶴鳴是早有準備要虎口奪食,從前是小看了這個漂亮的草包纨绔。
用那個人壓他,他不可能不從。畢竟,報答皇恩,那是高家三代人做官的初心。若是萬歲爺知道了他在暗中籌備着擁立新君替換他,他心裏會怎麽想?
高憲眼前浮現那個在空寂都城裏跑來跑去,長發拖地、無人照看的孩子,那是今上七八歲時,被老太監舍命從皇太妃手底下救出來,養在宮外多年才被多年無子的老皇帝知曉,做了儲君,又做了帝王。這急轉的命運摧毀了幼年到少年的心智,他從此畏畏縮縮,不敢獨自上面對滿朝悍臣,于是在親政一年後就罷朝,在後宮焚香打坐、尋找長生之術。
但帝王信任他,在所有人裏,帝王最信任他。曾說:高家軍戶出身、三代忠良,孤賜你鬥牛服、飛魚服、蟒袍、繡春刀、銀鎁瓢方袋。陪孤講講故事,就講你先祖是如何從火場裏,把成祖皇帝救出來。高指揮,某天孤若是身陷險境,你也會如此救孤麽?
會,臣一定會,陛下。
那些孤寂難熬的日子裏,他以為他是忠,其實他是可憐那個沒人搭理的孩子——幾十年過去了,他也還當皇帝是當年那個孩子。
紫禁城裏的孤寂是致死毒藥,縱使是喊破了喉嚨,也沒有回音。所以他把他帶出宮,帶他玩樂,給他看江南,原本是為壯他的膽子,讓他見識皇權的所向披靡,卻沒想到江南太繁華,讓皇帝一頭栽進去,從此大夢不醒。
高憲一身冷汗。
“你敢。”
他看着柳鶴鳴,眉弓往下,壓在豹子般的眼上,盛怒時他尚有幾分當年佩刀禦前時的張揚肆意,彼時朝中沒幾個人敢試他的劍鋒。
但現在卻被幾個宵小拿捏了七寸,這比皇帝的背叛更讓他痛苦。
“在下既如此說了,便總有七成把握。” 柳鶴鳴慢悠悠道。
“假鹽鈔、養濟院,事關國本。高指揮與倭寇私相授受……”
“你血口噴人!” 高憲霍地站起來。
“高指揮先別急嘛。” 柳鶴鳴不知道從哪抽出個扇子,邊搖邊說:“昨日在太醫院裏,有人行刺了春熙堂的蘇小侯爺,此事,高指揮可曉得。”
“當夜有人來報,彼時柳某恰在春熙堂,陪夫人。” 他刻意把夫人兩字說得清清楚楚:“彼時恰瞧見有人血淋淋地回來,說蘇大人遇刺了,行刺的是個滿臉刺青的東洋人。這東洋人平日在太醫院莳花弄草,實則呢,是在暗中幫高指揮做事。此前死了幾個與假鹽鈔案子有關系的,也都是被此人殺的。而巡鹽院的前主事是高指揮親自委任,張貢生是替高指揮銷贓。從養濟院漏出來的幾千張假鹽鈔流通四海,為禍甚大,為免得上頭追查,大人你,前兩日親自将那禦賜的養濟院夷平了,是想隐瞞什麽?”
柳鶴鳴盯着他的眼睛,高憲只覺得脊骨寒涼。他從沒想過,原來這個放浪不羁的閑散翰林,其實對他有這麽深的仇恨,深到甘願忍氣吞聲埋伏這麽些年,只為等今日,讓他萬劫不複。
“什麽東洋人,我根本不知。” 高憲在極怒之下反而笑起來:“唉,阮阿措,這是你與你養的這波門客,合起夥來給我設的局,是麽?”
督公聞言把杯子放下,撣了撣繡着大蟒的膝襕。
“咱家可不知道。若咱家真想害死高指揮,有許多無聲無息的法子。如此大張旗鼓,圖什麽。”
高憲被他氣得哈哈大笑,繼而暴起,把剛放上精致菜肴的飯桌一把掀翻,菜湯嘩啦啦灑了一地。接着抽過身邊侍衛的儀刀,就往柳鶴鳴身邊砍。但他砍的不是柳鶴鳴,卻是他身後的楊樓月。
刀光只有剎那。高憲武将出身,膂力過人,縱使是裝樣子的儀刀在手,僅憑重量也會致人死命。但在刺耳聲響過後,那刀從半截上齊齊開裂了,像斬在石頭上。
蘇預在不過瞬息的時間裏挪到跟前,抽出佩刀,以刀背抵住強力,硬生生接住對方由上而下的劈砍。楊樓月被柳鶴鳴眼疾手快拉到一旁,毫發無損。
“你這樣的婢子,也敢騙我。當年我瞧你是個好相與的,才将鹽鈔的事托付與你,誰知你先害死一個張貢生,又勾搭上了柳鶴鳴。” 高憲眼裏怒意沸騰,轉過身去:“唉,柳翰林,你曉得麽?這心比天高的賤婢,當年我買下的時候,還說她是什麽尚書的女兒。後來給糟踐得久了,才改了口。你說官身奴身,有什麽不一樣?只要是女人,不都…”
呲啦。
高憲的話停了。他愣神、怔怔地低頭,看見自己繡金的官袍被蘇預刀尖劃破,劃出長長的一道口子,把麒麟圖樣斬成兩半。
禦賜官服被毀,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但擱在他身上,就有種不祥意味。霎時間高憲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手略微顫着去摸那個殘破的麒麟。
那是年幼皇帝當年有一回給他賜服。彼時出了紫禁城,他也曾躊躇滿志。振興門楣不說,他在那孤僻孩子身上瞧見了大展抱負的機會。
但機會已隕落了,人生沒幾個十年可以虛耗。
高憲瞳仁發抖,他身後的督公對手下人使眼色,立即有個伶俐的宦官跑過去,捧上件嶄新的常服。織造局最不缺的就是華裳美衣,日常所備,此刻倒變得像是早有預料。
蘇預也不動聲色,把刀扔在地上,背過手去瞧柳鶴鳴。
方才那番話不知他從哪編來的,但高憲卻當真氣急敗壞了。難不成,黑真後來竟投了高憲?他心中翻騰,一半是憤怒,一半是難過。
昨日太醫院黑真刺來那刀,他沒躲,而對方也并未下死手。他是活着的人,此事本身便是罪。他願承許多刀,而黑真只是刺完就走,只扔下一句話。
“留你的命還有用。這幾日,也讓你嘗嘗茍且偷生的滋味,蘇總兵。”
如果黑真确實在為高憲做事…浙東亂局牽涉鹽、糧、兵。南鎮撫司擁兵自重,而沿海局面撲朔迷離,要想安穩,就少不得要勾結…
蘇預越想,心越沉到底。
怪不得,俍兵形式特異的箭簇在金陵神出鬼沒,卻始終不見人。如果利用假鹽鈔做傳信工具、避難海上,這麽多年,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沒尋到冤案線索,也就說得通了。
但是什麽,逼得當年拼死守邊的士兵成了海賊?
他捂住手臂,後知後覺感到一陣酸麻。方才用盡全身力氣去接刀,若不是高憲拿的是未開刃的儀刀,他現在未必能活。
沈繡在他身後注意到異樣,目光往下,一眼,就瞟到他腰間傷口滲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