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陸拾貳·尚藥局(一)

陸拾貳·尚藥局(一)

高憲把半截刀扔在地上,眼看着沒法收場。蘇預則背着手站在原地,雙眼平靜無波,好似并不在乎自己下場如何。督公正要出聲,沈繡先在後頭拉了蘇預的袖子,接着從後頭站出來,把蘇預擋在身後,接着把地上掉的佩刀撿起來,握在手裏,直視高憲。

“指揮使大人,蘇大人他舊傷未愈,需馬上醫治。若要處罰,便處罰我罷。”

高憲氣得不輕,但她手裏正拿着蘇預的佩刀,目光又淡然。驀地高憲想起那夜在水榭邊,這醫女悍不畏死的眼神,莫名打了個哆嗦。

他終于想起,這眼神,實乃似曾相識。

多年前,他鎮守江蘇,協同審理過一起醫館主事貪墨朝廷撥款赈災銀兩的案件。那醫館主事姓沈,性情剛硬,幾番被鄉民告到縣裏,都拒不承認此事是他所為。彼時他剛接重任,上頭又急着拿赈災的喜報,他就從速結案,以平滔滔衆口。後來聽聞那主事為補齊虧欠的銀兩傾家蕩産,人也在次年殁了。

這些都是他幾十年官宦生涯裏微不足道的舊事,但現在瞧着這雙眼睛,他驀地回到那年在明鏡高懸的匾下,自己是如何地躊躇滿志,而自己的躊躇滿志又如何被那個姓沈的刁民所傷。

他錯了?他怎麽可能錯。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如果沒有他這樣的忠臣,就靠那群鴉亂舞的言官和只知貪墨的太監,朝政會亂成什麽樣?根本不敢想。

更何況,那醫館主事手中無權、朝中無人,傾覆後大抵是再無翻身之日。就算真有女眷活着,也一定早就被發賣作婢子,或者更慘。民憤之下,巷議的唾沫星子都夠讓盛年的沈主事撒手人寰,閨閣裏的女人,更是像絲蘿般的東西,不值一提。

高憲想到此處,就放心了,輕蔑看着沈繡,把碎了的官袍兩把扯掉,由身後督公遣來的火者伺候着套上了新的,卻沒留意那小火者把那碎官袍帶走後,偷偷朝督公點了點頭。

“你又是誰。”

他問沈繡,手裏端着新系上的鑲八寶金腰帶。織造局的東西用料好,掂着都是沉沉的足金。

“當日便是你,今日又是你。你叫什麽,是這春熙堂家養的婢子麽,還是妾?”

高憲上下打量沈繡,蘇預按住腰間傷口,把刀從她手裏拿過去,對準了高憲,一言不發。

此刻地上掉個珠子都能吓死人,督公卻恰好開口。

“嗳,高指揮。那位是人家蘇小侯爺的正妻。人在姑蘇,行事謹慎些罷。” 他把茶盞放在桌上,終于站起身。

“開春便是元日,不能再出岔子了。”

他這句話終于把高憲從狂怒中震醒。

宮裏那位先是沉湎享樂,後又重用西番醫僧,終于昏迷、口不能言。此事只有幾個重臣知道。紫禁城已在暗暗地籌備,等着年節一過,就改換年號。

然而在改年號之前,先得找着能坐上龍椅的人。他原本以為可以指望楊樓月,誰承想她先是和如意仙那般溜走,又冒出來行刺他,繼而在他眼皮子地下暗度陳倉,成了柳鶴鳴的人,而柳鶴鳴則攀上了閣老。蘇預與柳鶴鳴交好,而蘇預這位夫人又明擺着袒護楊樓月。

這一切都太過巧合,巧合得像是……

高憲回頭看督公,恍然大悟。

“都是你。”

“這一屋子人,都是你安排的。你要在金陵架空我,好趕我回京師。你曉得閣老與我不對付,就利用閣老的名聲,在金陵城散播那四句詩,好讓人們曉得是我高憲做局,先滅口張貢生與俞烈,又殺柳鶴鳴與徐樵。但張貢生與俞烈是我派人殺的不假……你就不是真心想殺徐樵麽?”

——不然,你為何派你的心腹金公公,去演那場不惜砍指頭也要嫁禍閣老的大戲?”

高憲說到這,見督公臉色變了。雖此刻沒回頭看金綻,但金綻臉色也變了。

“說對了,你瞧瞧。” 高憲此刻略恢複了尊嚴,就丢下身後的蘇預去對付太監。他得找回顏面,找回在姑蘇立足的顏面。但高憲沒留意他路過那端坐的小殿下時,對方手中握緊了雕金象牙筷,深黑瞳孔裏,死水微瀾。

“高指揮。” 督公見他走過來,微擡起手,就有人扶着他。

“那四句詩,不是咱家散布的;金綻的手指頭,也不是咱家吩咐砍斷的。至于誰想殺閣老,這天下,想殺閣老的人多了去,又豈止你我。”

他細長的眼睛盯着高憲:“鹽政七條,不僅動的是兵部,也動了南直隸十四府四州南直隸是明朝時期,由中央 六部直轄的江南 江淮 等地共十四府四直隸州的統稱。 原名“直隸”,永樂遷都之後,因廢北平布政司 其所轄州府亦改為中央直轄。為區別兩大直轄區,直隸故俗稱南直隸簡稱南直,或稱南京 。的錢糧。”

高憲定在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太監,後堂掠過鹦鹉扇動翅膀的聲音,花鳥靜谧。

片刻後他哈哈大笑,擡起手,拍了拍太監的肩膀。

“阮阿措,你真是個人精。”

督公的笑意藏進眼角,在最深處是疲憊。這些都被桌邊坐的假殿下收進眼裏,他手裏握緊的筷子松開,藏進袖籠中。

而院門又于此時一響,穿緋袍、步伐輕健的人大踏步走進來,手裏提着包得整齊的禮物,細看去不過是兩壇子酒。待走近了瞧見灑落一地的菜肴、提刀帶傷的蘇預與神色嚴肅的柳鶴鳴,卻愣住了。

“這是做甚?”

顏文訓把胡子一挽,左顧右盼:

“今夜不是柳翰林做東,來春熙堂吃席麽?”

***

高憲走了,坐轎子、走得狼狽。督公則面色不豫地将金綻帶走問話,柳鶴鳴扶着楊樓月坐下休息、蘇預被沈繡拖回內室治傷,座上還剩不知所措的顏文訓與面色無辜的假世子,面面相觑。

顏文訓嘆口氣,把酒壇子往地上一頓,待桌子收拾幹淨後才尋了幾個幹淨杯盞,對月亮拜了拜,才把清冽的酒倒進杯中,先遞了兩個給柳鶴鳴和楊樓月。

“恭喜。”

他面色由衷真誠。

“若早知道柳翰林是這等義士,當初便不該罵你是個草包。這酒乃是我從甘州帶來的,颠簸南下,碎了幾壇。正好今日為你送行,望北上一帆風順。”

柳鶴鳴接過,揚袖代楊樓月喝了,亮亮杯底。

“可惜。今夜本該好酒好菜,被那蠹賊蠹, 蠹蟲 ;賊,蟊賊。 喻指危害百姓者。毀了。原本吶,這醉仙樓的酒、讴歌樓的舞、鼓腹樓的樂、來賓樓的番香與重澤樓的浮夜鈴,乃是金陵五絕。離了秦淮,再吃不到了。”

“知足吧”,顏文訓也喝了一杯,笑着坐下:“若是在太祖朝,你在南京送客,頂多吃些燒香菇、長壽菜、徽州毛豆腐。”明朝初年,由于太祖朱元璋出生在安徽,其手下的将領也多為淮揚一帶的人,所以,官場上流行的菜還是以淮揚風味為主,比如太祖燒香菇、長壽菜、徽州毛豆腐等,都帶有濃郁的淮揚菜特色。

柳鶴鳴終于笑出聲,和他碰了碰杯,又酌一盞。清明的眼睛裏也帶了醉意,擡頭望月亮:“不知為何,春熙堂這兒的月亮,比我院裏的好看。大略是行醫的人家,院子宏闊幹淨。”

“柳大人此去,何時回呢?” 顏文訓忽地開口。

“顏大人昨夜是受了什麽難?” 柳鶴鳴沒回他的話,卻反問他。

顏文訓低頭笑了笑,把袖籠裏的稻草掐出去。

“不過是織造府裏走了一遭罷了。” 他雲淡風輕:“督公想審我,大抵是怕我真是徐樵黨羽,要包庇他。”

“所以,你會将金陵的案子,如實禀告,哪怕此舉會傷了閣老麽?” 柳鶴鳴搖搖杯盞:“畢竟,柳某與徐樵不過是相互利用,算不上親近,倒是你,實打實地受過他的恩情。”

顏文訓頭更低了,不勝酒力似地摸了摸額頭,輕嘆一聲。

“顏某做官這麽些年,辜負的人,又何止是恩師。”

柳鶴鳴不說話了,又給他倒了一杯,順便把酒壺推給呆坐着的假世子:“相識一場,今夜好風好月,都喝點。”

他說完,自己卻不喝了,眼睛瞧着楊樓月,兩人坐在一塊,酒意闌珊。

“我是真舍不得金陵。我與小樓雖生于常州,實在乃是金陵人。”

“開春三月,江南眼見着要有船宴。秦淮河上邊都有‘镫船’,船裏有爐竈,跟在畫舫後頭,供應酒食。真是金陵好,載酒卷艄船。幾上博山香篆細,筵前水碗五侯鮮,穩坐到山前。”詩改自清代沈朝初《憶江南》詞:“蘇州好,載酒卷艄船。幾上博山香篆細,筵前水碗五侯鮮,穩坐到山前。”

柳鶴鳴說得慢,用扇子打拍,轉眼吟出首韻律古雅的歌。顏文訓卻聽得眼裏泛淚,轉過身用袖子揩眼睛。一旁拘謹的假世子也終于拿起杯喝了一口,擡頭看月亮。

月光皓白,照在地上。

***

“嘶……你輕些。”

蘇預皺眉,手撐在桌面上,低頭看沈繡給他包紮。好像是故意撒氣似地,她動作很快,勒緊了又纏幾道,又在後頭打了結。

“大人不是不怕死麽?”

她擡頭,此時蘇預才看見她眼裏晶亮閃爍,不曉得是不是淚。

“我死不了……倒是你,方才高憲那麽說你,你可曾往心裏去。”

他轉身把燈花挑亮,沈繡就別過臉收拾藥囊,聲音倒是很平靜,一如往常。

“這樣的粗鄙言語,我從前聽得多了,比這難聽的也有。” 她收拾完了,把藥囊一系:“只是沒想到,高憲這麽身居高位的,其手段胸襟,不過如此,實在可惜。”

“有人身居高位是如履薄冰夜不能眠,有人身居高位,卻自以為理所應當。”

蘇預攔住她要走的動作,閑聊的聲音也放低。

“這就出去?”

“再不出去,他們該等急了。” 她回頭不自然道,側頭躲避他靠近的呼吸。蘇預眼睛在黑暗裏總是分外亮,此時恰遠處回廊有腳步聲走來,他就下意識按滅了燈盞。沈繡也下意識不吭聲,與他待在暗處,聽見來的是督公與金綻。

“督公,此事确是我自作主張。” 金綻聲音顫抖:“但我有苦衷,此時卻不能告訴督公。但我絕無二心,也絕不會害了爺爺。若事成了”,金綻壓低嗓子:

“徐樵、高憲,都得死。朝廷裏,爺爺你就是一人之下。”

“放屁!”

督公遏制着怒音,但扇巴掌的聲音在月色中響亮。金綻挨這麽一下,鐵定臉要腫個幾天,說不定牙也會打斷。

“我當年将你從安樂堂帶出來,教你詩書、帶你見世面,不是要你和我一樣趟這潭渾水的!現下你攪進來,要怎麽,要怎麽……”

“督公。” 金綻捂着臉,口齒不清,聲音卻很悲。

“朝廷早就封海啦。你要我做鄭和、造船出海,替你看天地之大,可我出不去啊。”

“這天下現今就是個錦繡做的籠子,就算是萬歲爺他自個兒,也逃出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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