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陸拾叁·尚藥局(二)

陸拾叁·尚藥局(二)

院裏安靜,房裏的人屏住呼吸,留神聽門外。督公在金綻說完那句話後就不做聲,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心死。腳步沙沙響之後,只留金綻獨個在廊下呆站了會,也離開了。

蘇預把沈繡放開,她卻把他拉住:

“先別走。”

蘇預對她這舉動十分意外,再加上他也不想動,就把下颌枕在她肩上,臉頰貼住鬓角,果然她就又躲了。

“外頭還有人。”

蘇預心中一驚。

方才或許是受傷,加上與她待在一起時太松懈,甚至沒留意外面另有動靜。此刻靜下心來,耳中所有聲音被無限放大,像在遼東甘州時午夜行軍,能聽見草木瘋長。

這回他聽見了,廊下有很輕的腳步聲窸窣,像蓬草翻滾,黑影一閃而過。

待聲音消失後,沈繡就把他衣袖放開。蘇預眉頭還是蹙緊,在月光裏俯首看她,沒在那雙深潭似的眼裏瞧見驚慌。

她好像遇見什麽事都會覺得理所當然,只對極少的某些事表現出在乎。從前他毫不懷疑,假如某天他做了什麽與她所秉持的理念相悖的事,她就會毫不回頭地走掉,因為他不在她的“在乎”裏。

但方才沈繡拿起刀擋在他前面,那一幕裏他卻突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實在可笑。

他所求的是“情”,而沈繡卻在“情”之前先給了他更多,多到足以讓她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而即使是關切至此、牽連至此,他卻還是貪得無厭。畢竟沈繡能為他擋刀,也能為沈惜、甚至為楊樓月擋刀。這其間的情意之分別她究竟真的懂麽?還是說,她只是一視同仁、坦坦蕩蕩地替所有人遮擋風雨,而這僅是種天性和本能。

若一絲一毫都無也罷了,但他現在是井底之蛙,不幸觑見了天光——

那就死也要死在光下。

“這幾日,我會在春熙堂多加守衛。你千萬小心。” 他把她腰握住,這次沈繡沒躲開,對這突如其來的囑咐也接受了,只是平淡問:“大人要去做什麽?是與昨夜的事有關麽。”

“嗯。” 他想了想,還是告訴她。

“昨夜刺我的黑真,是從前臺山冤案裏,原本我以為已死之人。”

沈繡沒什麽表情,只是眼裏有懊悔神色。蘇預立即開口:“你并沒什麽錯,昨日在醫館,若不是你将他引出來,我也不會知道當年還有人活着。又及”,他停頓:“他原本就是沖我來的,早晚有一天。”

她眼神微動,剛放開的手又把他袖籠攥住了。

“無妨。”

他盡力輕描淡寫:“難不成夫人怕我死了。”

“我怕。” 她聲音又低,但蘇預聽得分明,心裏一熱。

“大人,能不能別死。”

她這兩句話在他心中激來蕩去,卻同時又空落落的無所依托。沈繡雖行事謹慎,但生性直率天真。說是怕,就是怕,說不想讓他死,就是真的不想讓他死。

她或許是隐約在心底裏對他起了不同的心思,但還差一點。

牽挂是好的,依賴也是好的,但還不夠,遠遠不夠。喵又

蘇預按捺着心裏的狂喜,但不敢再追問下去。來日方長,他心裏想。但如果當真命裏求不得,先于她開竅就死了,那也是份該如此,不能妄求。

六年前京師甘露寺的銅鐘,每到夜深人靜時就敲在他心頭。那年他險些剃度出家,是剎那的靈悟勸住了他。佛前求法,妄念橫生。老主持給了他一個藥缽,說施主尚需在人間苦修,救濟蒼生。往後如若實在活不下去,自有菩薩來度。

那日烏衣巷前紅衣驚鴻一瞥,正是他提刀殺出彌陀殿,往事被督公翻上心頭、嗔恨盈滿的時候,有想過就此了卻殘生。卻在大雨裏看到那纖弱的人在紛紛白刃裏醫治病患,而左右屏息凝神。

那些在夢境裏糾纏日久的鬼魂霎時灰飛煙滅了。

原來世上真有菩薩,菩薩真會來度他。

“我不……你放心。” 他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只能把人攏進懷裏,輕拍她的背。

“你放心。”

***

兩人回到前堂裏時,顏文訓已喝醉,倒在桌上。柳鶴鳴倒是清醒,楊樓月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兩人坐着望月亮,稍遠些的是小殿下,手裏轉着杯子,也看月亮,瞧着有點呆,眼神卻清澈。

“督公早些時已回府,瞧着面色不大好,約略是心裏不痛快。高憲今日算是放過了我,難保日後不使絆子。” 柳鶴鳴兀地開口,見蘇預給自己倒了杯酒,就笑了笑:“你們一個個的這麽慷慨悲歌,倒像我是要去荊軻刺秦。不過是京師而已,大內我都去過。”

“京師米貴,白居不易。” 蘇預喝了酒,見沈繡拿起酒壺也倒了一杯,算是給柳鶴鳴踐行。

“柳翰林在京師的住處可都安排好了?我替楊姐姐備了藥,需按日子服用,三個月後,再換第二副。若有何差錯……” 她忙着這麽說完,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不過京師的醫館,想必比金陵更好些。”

“多謝小夫人。” 柳鶴鳴溫暖一笑,忽而想起什麽,對蘇預神秘勾手:“你過來。”

蘇預看了眼沈繡,又瞧了瞧不遠處的小殿下,就踱步過去,在柳鶴鳴旁邊彎下腰,就聽他耳語道:

“我那院子裏床下頭有三箱春宮,全是好畫。給你留着,待春熙堂缺錢了,拿出去賣個一兩張,夠你們支使幾日。” 他真誠道:“當然,若微之你願留着自個兒瞧也好,算是沒白白地與我耳濡目染這麽些年。這人間至樂,唯食與色而已矣。從前你願自個兒住破廟,我也無甚好說,如今既成婚,就別委屈人家,是不是?”

蘇預:……

沈繡見蘇預沉默地回來,覺得奇怪,就悄悄問他:柳翰林與大人說什麽了?

蘇預就把她杯子拿過去擱在桌上,說,酒涼了,待溫了再喝。沈繡搖頭:不行,喝多了酒要困,今夜尚未查沈惜的功課,得早些回去。他哽住,繼而還是開口:你今夜不同我一道麽?她就也哽住,不曉得是該說好還是不好。

柳鶴鳴自然是聽見兩人的悄悄話,于是轉轉酒杯把最後的殘酒喝完,就起身帶着楊樓月告辭。小厮也攙扶着顏文訓搖搖晃晃地走了,提着風燈。

那假世子是最後走的,他臨走前看了蘇預一眼,沒說話,只行了個禮,肩上披着的猩紅大麾在風中飄動。

“從前多謝大人相助。”

他開口時聲音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是好聽的嗓音。

“大人所願,必能實現。”

蘇預也回禮,兩廂眼神交彙間,沈繡終于看清他眉目,就想起沈惜說的,眼尾有點垂下去,像小狗。但其實這年輕人眼裏的鋒芒藏在極深處,并非呆傻,更非不通人情。相反,她倒覺得此人的城府未必在蘇預之下,而阿惜與這類人物有所勾連,也着實令人擔憂。

沈繡想到這裏,又莞爾了。

她自己的事都沒想清楚,又怎麽真的懂阿惜。橫豎,人間走一趟,不後悔才是真的。

“冷麽?” 蘇預咳了聲,握住她的手。她沒來得及僞裝,索性點頭,他就抱起她往後院走去。遠遠地她聽見柳鶴鳴與楊樓月的車馬在門外微響,還有醉酒的顏文訓喃喃幾句詩,什麽今夜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大人。”

“嗯?”

“柳翰林真的要走了麽?”

“他有他要做的事。況且……柳鶴鳴那樣的人,終究不會一輩子留在金陵。此行為救楊姑娘,也為逼他自己。”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沈繡小聲。

“是了。留在此處,就算這次僥幸逃脫,未必不會有人再害他。”

“那顏大人呢,督公呢,他們會有事麽?既然高憲與督公如今看似聯手,閣老又會如何,寧王府那邊……”

“你方才提刀攔着我時,怎麽沒有如此多想法。”

蘇預忽地停步了,花香在袖間徘徊。沈繡別過眼去逃避回答,他就更緊地攏住她。

“不說,今晚都別睡了。”

“你傷還沒好。” 她先想到的是這個,蘇預好氣又好笑,低頭看她,眸色在月下暗暗的,很像方才柳鶴鳴與他低語時的神情。

“其實不用……也有許多辦法。”

“什麽渾話我不要聽”,沈繡捂住耳朵。

“你知道什麽是渾話?”蘇預笑她。

“總之我不要聽。” 她急了,大半是不知如何應對的驚慌。

“知道了知道了。” 他心情愉悅,抱着她跨過花蔭,往燈光如豆的小院走去。

***

次日,天朗氣清。蘇預神清氣爽推開院門,穿戴整齊地跨出去,就瞧見了在院裏賞花的督公。

“一大早來我這裏做什麽。” 蘇預鋒利眼眉往上挑,被對方悠悠瞧了眼,就指着他脖頸的痕跡淡然笑:“蘇大人近來運勢大好,我這等晦氣的人自然不該來。”

“別廢話。” 蘇預擋開他的手:“有什麽事,快講。”

督公就站在桃花樹下轉頭,随從的小火者就把一個沉沉的檀木盒子捧過來,交到蘇預手上。

“這幾日,你也別在金陵了,出去避一避。” 他言簡意赅:“上頭要查假鹽鈔,高憲狗急跳牆,定會再追殺你。不過,也無需走得太遠”,督公袖手:“待我解決了這攤事兒,自會招你回來。京城已打點好,藥材送進了尚藥局,不日,聖上就會服用。”

太監的眼裏閃着微光,直視蘇預:

“舉大計,在一朝矣。”

蘇預看了看退到遠處的小火者,又瞧瞧檀木盒。

“這又是何物。”

督公意味深長攏起袖子不說話,擡起下巴用促狹的語氣開口:“打開瞧瞧。”

蘇預挑眉,打開金鎖扣,瞧了一眼,就關上了,就差把盒子甩給他。

“我用不上。”

“哎哎,別急啊。” 督公覺得瞧了樂子,也心滿意足,笑得像只貓:“這是從前造辦處做的,給宮裏常年見不着萬歲爺的妃子們自用。你這……” 他上下打量蘇預:“雖确是用不上,但萬一呢?”

“沒有萬一。” 蘇預回得很僵硬。

“帶着吧。” 督公懶得再跟他廢話,轉頭就走,臨走折了枝院裏的桃花。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蘇總兵的春日尚早,咱家的春日,早就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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