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陸拾肆·尚藥局(三)

陸拾肆·尚藥局(三)

天色尚未全亮,車馬就從春熙堂後院側門牽出來,此次出行輕車簡從,蘇預也只穿了簡素袍服,等沈繡從佛堂拜別了老夫人,又牽住沈惜絮絮地囑咐一番。他抱着佩刀靠在門廊上快盹着時,沈繡終于淚眼婆娑地放開妹妹,而兀良哈恰好帶着一排缇騎從前院繞過來,站在後門外咳嗽。

“大人,好了麽?”

蘇預這才睜眼,回頭朝他噓了聲:“別催。”

兀良哈睡眼惺忪,把燒餅拿出來啃,後頭幾個缇騎也就紛紛拿出幹糧和水囊,就着牆根坐下休息,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樣。

沈繡此刻才覺得非走不可了,一步三回頭地還往後院看,待與蘇預前後上了車,兀良哈就站在車底下跟蘇預揮手作別,連臉上的芝麻粒都沒揀幹淨。

“去三日即回,金陵有何動向,派你的鷹傳信到金山寺,老規矩,你知道。” 蘇預簡單吩咐,兀良哈拍胸脯,信誓旦旦:“大人,放心。金陵城裏的耗子多下了幾窩崽,我都清楚得很。”

蘇預跟他說話時,眼角不巧睨到馬車裏行李中那個督公送的檀木盒子,太陽穴就突突地跳,與兀良哈的對話也就此打住,僅略點了頭,就放下車簾。

車緩緩地駛出東門,沿着崇禮街、南鎮撫司、通濟門、通濟水關這麽一路地開出城去。他們今天坐的是平日裏運藥草的車,但提燈換了簡素款式,所有寫着“春熙堂”的字也被撤掉,流進預備在清早入城出城的車馬洪流中,如同一滴水彙入江河。

城門開了,轟隆一聲,喧嚷人間、萬丈紅塵,就在眼前展開。

沈繡偷偷地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蘇預則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她方才還眼中含淚萬般擔憂,此刻就聚精會神、雙目不瞬地瞧着外頭摩肩接踵的早市、賣早點的、賣花的、牽騾馬馱藥草的、高車軒昂滿載絲綢布匹的,都擠擠挨挨,灰撲撲、但充滿活氣。

她看得眼眶有些濕潤了,但還是貪婪地看着。

“你不困麽?” 蘇預忽然開口,她震了一下,才想起車裏還有個活人,轉過身看他,瞧見蘇預閉着眼睛,濃密眼睫壓下去,在臉側投下模糊光影。青衫寥落,手攏在袖子裏,佩劍橫在腰後,就算是打盹,也有種他在練功的錯覺。

“大人傷好些了麽。” 她伸手去探他腹部傷處,被蘇預捉住了手。

“你真是……” 他忽地睜開了眼,眼神意味不明。

“這是你我頭一回,兩人出來。方才不理我倒也罷了,連外頭那些閑散人,都比我好看麽?”

沈繡手腕被摩挲着,想起夜間他那些荒唐行徑,也知道就算不碰着傷處,他也能尋着許多讓她不再僞裝端凝、對他顯露幾分真性情的辦法。于是曉得他現在也無非是想看她臉紅、想聽她罵他。而且,沈繡近來發現,每次她氣急敗壞時憋不住用家鄉話罵人時,他似乎尤其開心。

“是呢。” 沈繡不上他的當,微笑道:“自打從姑蘇坐船來,這也是我頭一回出金陵。鄉下姑娘,瞧什麽都新鮮,讓大人見笑了。”

蘇預眯起眼看她:“從前沒見你這麽伶牙俐齒。”

“巧言令色鮮矣仁。” 她又轉頭去看車窗外:“大人應提防着我些,不定哪日就卷了錢跑路,大人落得人財兩空。”

她眼中風景被蘇預按住車簾的手擋了,他空出的手臂按在車窗邊,把她圈住。甘松清冽氣息撲面,被體熱催動,她下意識按住他膝蓋,額角有細汗掉落。

“沈繡。”

他撫弄她的唇。

“秀秀。我困了。”

沈繡緊張,喉嚨吞咽,把他肩推住。

“大人,光天化日,你不能在車……”

她話沒說完,就見蘇預彎腰,枕在她腿上,還閉着眼,嘴角上揚,有種捉弄了她的得意。

“想什麽呢。不過是借你的腿枕一下罷了。”

沈繡:……

***

此行路途不像她預料的那般遠,陸路換水路,太陽落山前就到了鎮江。遠遠地,府城西門赫然在眼前,過了巍峨城牆,跨通埠橋、西門街,就能瞧見城外的昭關。再往遠處,就是滔滔長江,江心一座小山,山上燈火輝煌、梵呗響徹天地。鎮江金山寺,始建于東晉,建成時也是當時江南地區最大的佛寺,直至明清。寺建在島嶼上,不與陸地相連。

“那便是金山寺。” 蘇預在她耳邊開口,沈繡撩開車簾,看見海市蜃樓般的景象,瞳仁裏倒映滿街的火樹銀花。“要上去,得坐船。年節将近,上香的人多,山上不見得有住處。”

“那就不麻煩了。” 沈繡貪戀地又看幾眼,剛要把車簾放下,蘇預就笑。

“不麻煩。我從前買下的那片莊子與湯泉,就在山上。”

沈繡:…

船靠在江岸時,已是漫天星鬥。

沈繡扯着他袖子,兩人相攜登岸。他看着她走得輕快,疑惑道:“你不是腿麻?”

沈繡在夜色裏耳朵泛紅,但猜他沒看到。馬車裏時他躺在她腿上睡過去,人倒是睡得香,她卻看睡顏看得心煩意亂,就把他拍醒,說腿麻了。但現在說是撒謊也不行,她就哎呦一聲,扶住腿。

“是有些麻。”

蘇預抱臂看她,沈繡就拍了拍腿,大度道:“但不礙事。”

随即身子一輕,她就被抱起來,身後幫着拿行禮的腳夫立即識相地退出去幾丈遠,等他們走進竹林小徑,才走走歇歇地跟上去。

“大人你腰傷不要緊麽。” 她雖則這麽問,手臂卻不客氣地環在他肩上。

“扛你這點重量,還不至于裂了傷口。” 他走得步伐輕健,皂靴踩在青石上,呼吸噴在她耳邊。

“這地方倒是清幽。” 沈繡沒話找話。

“旁邊便是‘中泠泉’,接水泡茶,即是陸羽說的天下第一南零水“中泠泉”,也叫南零水,被譽為“天下第一泉”,原在揚子江心,是萬裏長江中獨一無二泉眼。。” 他順着她的胡扯往下說:“再往上邊走,就是‘萬年臺’清代大的寺廟都建有萬年臺,實際上早在明代,寺廟裏就有唱戲文的風俗了,明張岱撰寫的《陶庵夢憶》裏就有《金山夜戲》的記載,大意是他乘船過鎮江金山寺,一時興起,“呼小仆攜戲具”, “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蕲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驚動一寺的僧人都起來看戲。,正月裏有迎神賽會。彼時,合城的人都會撐船來山下聽戲。”

沈繡遙想那香火鼎盛、人頭攢動,衣香鬓影的盛況,又聽得入神,一時半會沒接他的話。

“你想什麽呢。”

竹林盡頭是窄小院門,竹籬笆掩映着,裏邊有桃花馥郁香氣。

“方才在想,從前我家……尚還平順時,父親也提過一回,說往後待醫館不忙,便帶上母親、我與阿惜來金山寺看廟會。”

蘇預不說話了,手摸着她鬓角發絲。

“如今想來,人間憾事實多。但人生一世,不能總是向後看,大人說是麽。”

“待明日你我便去金山寺,給令尊令堂上香。”

蘇預推門,沈繡見他不答話,也就點頭,随他走了進去。後院裏果然有湯泉,早遣人打掃過,幹淨清幽,溫泉旁桃花茂盛,在月色裏豔得如煙似夢。

她站在那看了會,待柴門關了,侍從們都退走,她才意識到這院子裏就只剩蘇預和她兩個人,頓時紅意漫上臉。

從前春熙堂人來人往也便罷了,她确實從未曾與他獨處過,還是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好在蘇預有傷,想來做不了什麽出格的事。但萬一呢?

萬一他比她想的還要……

“困了便梳洗罷。” 蘇預這句話将她思緒打斷,回頭看時,他已經踱步去內室,半點別的意思也無。沈繡納罕,卻也松了口氣,應聲就也進去了。

接下來第一天,第二天,也是如此。他只是抱着她睡覺,安分守己得不像本人。沈繡疑惑,但也沒多問。

第三天時,沈繡早上起來,想起這日是臘八,年節将至,怪不得山上越來越熱鬧,偶爾半夜裏也能聽見遠處寺院裏的火把燃起、信衆上山下山。她籌備着春熙堂年節的大小病患将要開什麽藥、接診的多了要從何處去請女醫,又瞧醫書又是看山上的珍奇藥草,忙到半夜,而蘇預倒像是認真來養傷,連着幾天都是睡大覺,偶爾醒來也不過是瞧瞧她在忙什麽,就又去打盹。沈繡看他難得如此清閑,也不想打擾他,就坐在一旁課書,偶爾他也會枕在她膝上,睡在檐廊邊,桃花飄下來落在臉上,她就伸手摘去。

林間春日長。她放下書看睡熟的蘇預,連自己都未察覺嘴角在上揚。

繼而她想起這湯泉倒是自從來了就從未用過,白日裏兩人獨處時倒是比春熙堂裏都羞慚,恨不得換衣服都躲着,晚上她也不敢當着蘇預的面去沐浴。但現在夜深人靜,她剛好趁這空子,去洗洗一身的汗。

打定了主意,她就把蘇預的腦袋緩緩地從膝上擡下去,又拿了個枕頭給他墊着,觀察一會,瞧着他呼吸平緩,就放心去拿幹淨衣裳,然後貓着腰走過檐廊,坐在溫泉邊,把衣裳摘去。

月色清朗,水溫也怡人。她在泉水裏嘆了口氣,渾身都難得松弛。仰頭望月時,順手洗了把臉。繼而發現泉邊樹下擱了個檀木盒子,用樹葉遮着,倒像是蘇預匆忙間藏在那,怕讓她瞧見似的。她游過去,好奇拂開樹葉,把盒蓋打開了,就看到兩層上下暗格,上邊那層是兩個小巧酒盅,一壺酒。酒瓶上毛筆小字紅紙箋寫着桃花露。她想,這該不會是蘇預自己藏的好酒,想等時候到了再與她喝,但聞聞也無妨,她就打開酒塞,聞了聞。

果然酒香撲鼻,還有桃花清甜氣味。沈繡沒忍住,用舌尖舔了一口,就封好酒塞放回去。

這淺淺一點自然不會醉。她把頭發散開,在泉裏游。大抵是山裏有礦,泉水并非透明見底,而是混着白的淡色。游了會她就困了,正要上岸,卻聽見檐廊下的動靜,當即心快跳出嗓子眼。

蘇預竟然醒了,不僅醒了,還和她一個想法,也想趁夜色下來沐浴。她聽見他寬衣的聲音,腳步也逐漸走近,竟未再加思索,就深吸了一口氣潛進水裏,游到老樹桃花掩映、樹枝低垂到泉裏的地方。

其實被發現也沒什麽,但她就是不願在他面前丢臉。如果蘇預當真是睡眼朦胧,只是簡單擦洗,那她就可以尋個空子上岸。

但不久之後就發現,自己又想錯了。

蘇預不僅不是簡單洗洗,而且還是……

她咬緊嘴唇,見他進了溫泉,靠在泉邊石階上,因腰上的傷,半邊身子沒沾水,因此手上的動作就明顯。也是頭一回瞧見這風景,她在桃花蔭裏大氣都不敢喘,直到瞧見蘇預仰着頭,眼角也泛上桃花色,聲音終于低下去,嘴角微張,叫的卻是她的小字。

登徒子。她在心裏罵。但或許是方才喝的酒,或許是她心中的慌,那桃枝沒預兆地顫動,蘇預眼神立即刺過來,眼角卻還帶着方才的餘韻,比秦淮歌樓的戲子還豔,卻又是懾人的鋒利。

“誰。” 他把衣裳合上,懶懶地問。聲音也全然不像和她說話時。

她終于撥開桃枝游出來,蘇預不期然地看見她,神情卻怔了。

山魈,水魅,《詩》裏的楚女、衛姝、莊姜戴妫。

誰也沒有她現在的神情無辜卻勾人、更何況臉上泛着紅霞。

她卻一點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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