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陸拾捌·尚藥局(七)
陸拾捌·尚藥局(七)
蘇預被沈繡那句話震在原地,甚至忘了去追如意仙。
她說如意仙心中有憾事,故而留戀人間,他又何嘗不是。徘徊人間若許年,貪生怕死,如今更不願抛下她。
說到底是他自己造的因緣,如今苦果漸成,也得自己咽下去。
沈繡也沒追,眼睜睜看她身影消失在檐廊外。初醒轉身體尚且虛弱,她跑不快。但天上地下都尋不見影子,就像是……
化作青煙,白日飛升。
“大人不追麽?” 她回頭問,見蘇預神情愣怔,就又問了一遍:“大人?”
蘇預大夢初醒,只是搖頭。
“若真被你說中,這活埋的地方,不久後便會有人來查驗。到時便知曉始作俑者究竟是誰。”
“但他兩人的藥還沒……”
“有人會回來取。”
蘇預轉身,把她也帶回去,掩上了門。“如意仙虛弱,趙醫士可康健得很。既有餘力跪你,來取她姐姐的藥,想必也不費什麽功夫。”
沈繡聽他語氣裏還對趙醫士含酸帶怨,就不說話了。眼角餘光瞧見桌上收拾得齊整的檀木盒子,忽而想起什麽似地:
“督公上回在柳翰林的送別宴上說,年節将至,要高憲別節外生枝。難不成,金陵年節上,會出事?” 她想到這,回頭看蘇預:“還是說,京師會出事。”
“那京師出的事,與如今督公将大人你支使出金陵有關麽?沒了你,他要做什麽?”
蘇預聽見這問題,沒留神,扶着桌角的手一滑,就狠狠磕在椅背上。沈繡跑過去看,他把手藏到背後,她越找,他就越躲。
她停手了,把他腰抱住,臉埋在他胸前輕嘆。
蘇預不說話,擡手摸她頭發。
“剛強易折,早慧多夭。” 她聲音還是淡淡的。“有件事,一直未曾與大人講,從前我出生時,門前路過道士,替我蔔過一卦,說了這八個字。後來爹娘生怕我夭折,自懂事起,便勸我凡事留心謹慎,不可出頭露面、不可動嗔恨癡怨,再大些便養在外祖母屋裏,習字課書。”
“長此以往,就變成這般無趣性子,于人情世故也多有不通。”
蘇預聽她說到這,終于動彈一下,把手挪到她臉頰邊,捏住她臉擡起來,吻她眉骨以下的地方。
“你不會早夭,秀秀,你要長命百歲。”
她安靜了,少頃,他覺得手心濕漉漉,就擡手把她眼淚擦去。山上傳來鐘鼓樂聲,雲淡天高。她索性把剩下眼淚都擦他袖子上,擡頭笑得又和平時一樣。
“寺裏近來可熱鬧呢。”
他不舍得放開她,還是臉埋在她頸項間,聲音懶懶的。
“你想去看?夜裏萬年臺倒是有迎神戲,請了揚州班子演《長生殿》、《千忠戮》《千忠錄》 是演述明初燕王朱棣發動 “靖難之役”、攻占南京、建文帝隐遁逃亡故事的歷史劇。關于這段史實,明清兩代的野史筆記中記述甚多,如錢謙益 《有學集》中的 《建文年譜序》,夏燮的 《明通鑒》,史仲彬的 《致身錄》、《從亡日記》等。、《琉璃塔》。”
沈繡一側耳朵紅了,費力想把他撥得遠點。
“說不定,我們走了,那埋人的真兇就現身了呢。更何況,好容易出來一趟……想與大人一道瞧瞧熱鬧。”
他笑,終于把人放開。
“那就去瞧瞧。”
***
夜,江上燈火輝煌。千艘畫舫、烏篷船,密密麻麻在江上停靠,等山腰上的萬年臺裏的好戲開場。各色花燈、火把、高燭,将整座島嶼照得如同寶石,在暗夜中爍爍發光。
山間,狹窄山道上也盡是人。戴大帽或紗巾的男子、雲鬓翠鬟的女子,都在進廟之前下馬下轎。燈火明亮或微暗,照着不遠處大廟裏熊熊燃起的煙霧,如同雷震的誦經聲響徹山野。
這就是鎮江金山寺——東南巨剎,海上明珠。
即将抵達的人們雙手虔敬合十,三步一拜,甚至匍匐在地,從青石板的小徑上去,從織錦腰包或是粗麻布的腰繩裏拿出銀兩乃至髒污的銅錢,投進大殿前的銅香爐裏。
噗通,一枚銅錢投進香爐,裝扮成年輕公子模樣的沈繡雙手合十,蘇預則像個侍衛般不動如山站在她身後,手按在佩劍上。而她轉身時眼睛被燭火照亮,光華流轉。他凝神看了會,沈繡就不好意思地按了按鬓角:“這衣服還合襯吧?”
擠擠挨挨的人群中,他悄聲在衣袖裏握住她的手。沈繡也不吱聲,就如此被牽着走在萬丈紅塵裏,身後是大佛渺然垂目的眼光。
忽而鐘聲敲響,萬年臺邊起了喧鬧。他眼睛望遠處投去,瞧見江心畫舫中,有一艘甲板兩側立着穿罩甲、手持弓弩的兵士。
“沈繡。”
他握緊她的手。随着他目光看去,她也眼神凝聚。
“是鎮江衛所的船?”
“是南鎮撫司的船,高憲不會為追我而來此處,多半,是另有所圖。”
她又瞧了那畫舫一眼,臺上就響起鑼鼓聲。臉上塗油彩的優伶們舞着彩旗出來,在臺上站成千軍萬馬的陣勢。接着,老生穿戴的人随鑼鼓聲上了場。
瞧見那扮老生的人時,蘇預握着她的手又緊了幾分。
那是如意仙。手裏拿着拂塵,那哀絕的扮相與唱腔,不是朝夕之功。沈繡惦記着她身體虛弱,但嗓音又嘹亮、高亢、穿雲裂石。
她唱:“不提防,餘年值亂離——”明朝洪升《長生殿》中李龜年的唱段
船裏就有男女老少啜泣起來。
如意仙轉身一個漂亮的甩袖、亮靴底,畫舫裏就動了動,有人走出,站在甲板上,仰望萬年臺。蘇預看見了,将眼神投給沈繡。
三朝首輔、閣老徐樵。
他今夜甚至未穿常服,深紅色坐蟒蟒服要配玉帶穿着,又分為“坐蟒”與 “行蟒” 兩種,坐蟒為正向而坐,行蟒為斜向側面而行,坐蟒的尊貴程度要高于行蟒。湖北荊州博物館藏有一幅明代萬歷年間首輔張居正的畫像,所穿的蟒服圖案即為正向坐蟒的形象。山東曲阜孔府所藏的孔子後裔第六十四代衍聖公孔尚賢穿的蟒服圖案則是斜向行蟒的形象。大袍在火光中顯眼,那是讓人避之不及的赫赫聲威。胡須已花白,腰板像槍杆一樣直,像支切削鋒利的狼毫,插在甲板上。
“徐閣老。” 沈繡看蘇預,對方喉結滾動,嗯了一聲。
臺上還在唱,衰老的天寶樂師李龜年在殘山剩水中彈奏開元樂舞,唱唐明皇懷念他在馬嵬坡死去的妃子,一舉一動,都是遲來的深情。
“不堤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面黑,嘆衰殘霜雪鬓須白。今日個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臉上長街,又過短街。那裏是高漸離擊築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簫也那乞丐。”
沈繡看見徐樵站在甲板上,抹了抹眼睛。
繼而鑼鼓聲陣陣,那是漁陽鼙鼓動地來。山呼海嘯間,有無數黑影,忽地從山間湧出。臺上的李龜年目眦欲裂,唱得琵琶弦斷,倒在臺上,歌聲卻還在繼續。
沈繡卻終于此時聽出了,那是趙端平的歌聲。他藏在簾幕後,替如意仙唱完了最後幾句,卻是改的白居易。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天地間就紛紛地飄下鹽鈔,落在畫舫上、漁船裏,衆人震驚,繼而哄搶、踩踏,尖叫争搶,亂成一片。
像下了場世間最寂寞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