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陸拾玖·尚藥局(八)

陸拾玖·尚藥局(八)

鹽鈔紛紛落下時,金山寺的火光亮得更盛。所有人都嚎啕着、哭叫大喊或狂笑着去撿拾那些蓋着官府戳印的鹽引,撿拾到一張,指不定比他們之中某些一輩子掙的錢都多。而畫舫裏的富人們則紛紛收起船錨遠去,恨不得旦夕離開這是非之地,免得被牽連。

大廈之傾頹在旦夕間,照見江南繁花着錦千裏圖畫裏,極富與極貧的相望不相聞。

沈繡牽起蘇預的手往山間跑,萬年臺上,如意仙還倒在原地。戲班子匆忙收場,鹽鈔紛紛落了她一身。南鎮撫司的畫舫巋然不動,繼而軍中號角吹起,雪片似的刀光從畫舫裏湧出,士兵們登上輕便水船,就往岸上湧。

“哄搶鹽鈔者,以反賊論處!違抗官府拒不交錢者斬立決!”

這一嗓子喊出來,所有人都安靜了,抱孩子衣着破爛的婦人、撐船的腳夫、上香的老婦,把手裏好不容易搶來的錢扔在地上、飄進江中。不懂事的孩子嗚嗚哭,而天地間除此之外,只剩搖橹聲。

蘇預随着沈繡逆着至江邊哄搶鹽鈔的人潮往山上走,越走,頭頂上月光就越清亮。直至山野裏蜂擁而至的官兵們的喧嚣再聽不見,沈繡卻迎面撞到個急匆匆奔着下山的人。

擡頭時,趙端平眼裏都是淚,臉上的油彩只卸了半張臉,把沈繡的手臂一把握住就往山上跑。蘇預眼神還沒來得及變,就聽見他帶着哭腔的沙啞嗓音,原是方才唱破了嗓子。

“救、救救我阿姐。她、她小産了!”

***

山間月光照着三個往萬年臺奔走的人,密林掩映住他們,而水上的官兵還沒來得及追至,零散紙鈔灑在臺邊,如意仙被趙端平扛下去,放在臺口上妝的幾尺狹窄竹榻上。沈繡只瞧見如意仙被血浸透的衣角,就飛奔過去,扯起布簾與竹屏風,點了燈燭,浣手、挽袖,把裝着針刀的藥囊展開。

“大人,勞煩燙水、燙酒。”

蘇預與趙端平同時應聲,随即對視一眼,各自往不同方向奔去。水盆與幹淨手巾随即被蘇預送進去,又攔住趙端平拿着燒酒伸過去的手。

“我來。”

瞧見他吃人的眼神,趙端平的手就松開。蘇預接過燒酒遞進去,沈繡二話不說,只掀開布簾一角指點:“放這。”

簾裏寂靜,偶爾能聽到痛呼。血盆換到第三盆時,萬年臺外人聲喧鬧,蘇預将佩刀蹭地抽出來,擋在屏風外。趙端平下意識要逃,但瞧了瞧竹屏風,也咬牙站住了,找了把剪刀,握在手裏。

衛兵的刀光锃亮,湧進這狹小臺側,靜默卻有序。刀兵散開時,身穿坐蟒大袍的徐樵就走進來,他身後跟着高憲,那身赤紅織金的曳撒與文官袍服分庭抗禮,手按在禦賜的繡春刀上。

高憲的臉是白的,而眼睛狠狠盯着竹屏風內。

“裏邊是誰?”

徐樵站定,開口是穩穩的北方官話。狹小側臺裏一時間擠滿了朝廷大員與精猛侍從,比牆上挂的王侯将相的戲服更荒謬。

蘇預手還按着刀,只簡單行了個禮。

“內子,與內子之表親。方才小産,血污遍地,不宜入內。”

“唔。”

徐樵上下打量他,忽而道:

“六年前東南之役,我在貴州監軍時,曾見過你。你是金陵蘇家那小子。後來去甘州了?遼東之役,也死傷不少,難得,你還活着。” 徐樵聲音沉,在陋室裏回蕩,屏風內只有淘洗手巾的聲音,與刺鼻的血味。幾個侍衛略皺起眉,但都不敢往外走。

“高指揮——”

徐樵回頭,側臉照着燭光,在戲臺下、山海間的哭鬧喧嘩中神采奕奕。

“你說今夜這山上有好戲看,好戲在哪兒呢?”

高憲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年歲與徐樵相差無幾,只是因多年沉溺酒色,早已不複當年剛勇。在這生死攸關的當口,險些說不出話。而當他眼神從屏風挪到蘇預身後時,更像是見了鬼,腿一軟,險些沒站住。

趙端平半張臉的油彩在一番忙亂中蹭得花了,此時半張鬼面,半張人面。清秀的五官上時而猙獰時而狂喜,時而又如孩童般清澈。

那是大計将成時的喜悅。

“高指揮。” 徐樵見他魂不守舍,就順着他眼神看,也看到了趙端平,心中突兀一跳。

“李、李選侍…”

徐樵口中這突兀的人名卻讓趙端平笑了。

“見過閣老。李選侍,乃是在下與阿姐的親娘。那年我娘險些死在孝陵,聽聞其間也有閣老的功勞——那道議請高麗貢女陪葬孝陵的折子,詞采動人、引經據典,天下儒生競相摹寫,連太醫院也有摹本。”

“閣老一手好字啊,我摹了多少年,日夜想立功,功勞大了,就能去京師見閣老。可惜,你的字只是天下第二,輸給一個閹宦。”

徐樵原本鎮定自若的臉上出現裂痕。

“江南鹽政已爛到根兒上,就算你殺了高憲、殺了阮監,換了皇帝,也推不下去!曉得為何麽?自己推開窗子瞧瞧!”

趙端平把窗子啪啦打開,支摘窗整個地卸下,掉在地上。

徐樵眼睛從側臺的窗戶望過去,看到那些被兵士推搡着、驅趕着離開江岸,流散進黑夜的泱泱人群。小孩做的紙燈掉在地上,被踩成泥污。

“朝廷不放海禁,運河淤塞,邊防廢弛,而官鹽上下克扣、致使私鹽泛濫、船匪橫行。鹽政七條後,田産被罰沒者十有八九,江南富戶五不存一!”

他說得快,連唾沫星子都快濺到徐樵臉上,聲色俱厲。

“閣老,你究竟是朝廷的官,還是皇帝的官?說事成後可放我們姐弟回去…可你的人,将我姐弟昨夜活埋了!”

“這麽多年…還當你是救世之能臣。我不願殺你,因我、也想過能不做醫戶、堂堂正正地科舉啊。” 趙端平用袖子狠勁擦了把臉,把血污與油彩一起抹去。

寒光閃過時,徐樵悶哼一聲,手握住胸前,而箭尖已沒進他胸口數寸,血從蟒袍裂口滲出來。

“死過一趟才曉得,我們這些草民在閣老眼裏,不過是刍狗而已。”

微暗中趙端平與徐樵相抵,面前全是白刷刷的刀光。高憲擡着手,兵士們就不往前進。

“六年了,我死後,誰都不會再曉得閣老豢養過鐵甲俍兵。我給他們治傷,送他們去殺人,也曉得他們換了主子。” 趙端平笑得清澈:“阿姐什麽都不知道,我利用她,讓金公公以為她死了。如今金公公願為此背叛督公,徐閣老的大計,只差一步。”

他說得痛快,在場人等,連蘇預都聽得清清楚楚。

“把鹽政推下去,閣老活得比我長,替我等蝼蟻,好好看看——這錦繡河山,如何毀于你手。”

他握住那箭簇,往前又推一寸,徐樵嘴邊就湧出血。衆兵士見狀慌亂起來,但仍舊未有人出來救他。直到暗處一支勁弩射出利箭,釘住趙端平的肩,其沖力大到讓他到退數步,撞在牆上。

寂靜,寂靜裏布簾微動。蘇預立即瞧過去,就看見沈繡向他招手。

而山下又傳來腳步聲,接着是十幾個帶刀的淨軍,打頭的戴雉雞羽毛、黑金曳撒皮罩甲,是威風凜凜的金綻。而後面緩緩踱步進來、悄無聲息而引得衆人都轉頭看過去的,是督公。

“哈。”

趙端平笑。

“這漫天漫地撒假鹽鈔,終于将督公釣出來了。本來麽今夜是該高憲将我二人挖出、督公做東,請閣老吃飯,順帶以此事要挾閣老,三人結盟,對麽?”

“咱家這趟,不是來管爾等家事的。”

太監擡手,幾個淨軍立即過去,扶住了徐樵。繼而又做了個噤聲手勢,所有人都撤出去。高憲見狀也下令撤了兵,側臺裏就只剩下竹屏風內與屏風外的數人。

太監等人都撤了、才掏出懷袖裏的明黃手書,緩緩地展開。

“萬歲爺殡天了。”

“尚藥局的消息,三天前夜裏,子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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