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文素素聽到輕微的腳步走動, 眼睛倏地睜開,外面天還黑着,廊檐下挂t着的燈盞, 從窗紙上透進昏暗的光。

腳步聲近了,一只手撩起床帳,文素素不動聲色将銅枝燈盞上拆下的銅條, 塞在枕底。

許梨花的小聲中透出興奮,喚道:“老大,起身了。山詢過來說, 七少爺已經起來在用早食。”

文素素嗯了聲,翻身坐起下床穿鞋,順便挽起頭發, 将銅條插上固定發髻。

許梨花點亮燈盞,喜滋滋捧着一身新衫裙走來, 道:“山詢備好了衣衫, 說是老大不滿意再換。”

衣衫是深青細布衫裙, 裏外鞋襪齊整。無論針線與布料,比文素素先前的粗布舊衫好上數倍。

許梨花攤開衣衫,道:“山詢夜裏前來接小的,讓小的跟着伺候老大。瘦猴子與貴子都羨慕得很, 想要跟着一塊來。山詢說, 七少爺沒開口讓他們來。呵呵, 誰叫他們是男人。”

“七少爺待老大真好,真妥帖。早食有羊肉湯餅,還有白切羊, 雞絲白粥,黃橙橙的鹹鴨蛋。”

許梨花咽了下口水, 說得眉飛色舞。

文素素穿上衣衫。換上了新鞋,在地上踩了踩,大小長短合适,鞋面同樣是青色細布,鞋底是密密的千層底,走路輕盈便捷。

山詢做事真是妥帖。

許梨花還在雙目放光喋喋不休,文素素淡淡地道:“閉嘴。”

許梨花話戛然而止,瑟縮望着神色肅然的文素素。

“跟着我出去,你要切記住,多看少說,管住嘴。管不住,禍從口出,就是一個死字。”

文素素語氣永遠平淡,許梨花卻聽得後背發寒,忙不疊點頭,“是,小的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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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不懂之處,你記在心裏,在私底下無人之處,可以問我。多跟着山詢問川他們學習,不止是山詢問川,所有人都可能成為你的老師。”

不止是許梨花,何三貴與瘦猴子一樣如此。出身底層倒不重要,關鍵是世面見得少,這是他們最缺乏,需要盡力彌補之處。

殷知晦讓許梨花跟來,除了方便之外,也要看她的禦下。

小細節尤為重要,細枝末節處,向來容易出錯。

洗漱後用完飯,天空變成了深藍,文素素走出去的時候,殷知晦恰好也從齊重淵客院的方向走來。

文素素曲膝見禮,殷知晦颔首回禮,上下打量着她,從本白衫裙換成青色,此刻與天色融為一體,沉靜如薄霧中的山巒。

問川前來馬,山詢駕車等在那裏。殷知晦接過缰繩準備翻身上馬,動作停下來,看着走向馬車的文素素問道:“你可會騎馬?”

文素素思索了下,保守地道:“學一學應當就會了。”

殷知晦嘴角不禁上揚,她總是能給人驚喜,“待你身子好了,以後出去就騎馬。”

文素素道了謝,同許梨花一起上了馬車。車很快行駛起來,低垂着頭的許梨花長長呼出一口氣,摸索着身下八成新的坐墊,羨慕地道:“上好的錦緞拿來當坐墊,小的這輩子都沒穿過錦緞,只穿過放置年成久了,已經褪色的綢衫。”

文素素微蹙起眉,問道:“你以前家中可養蠶織布?”

雖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吳州府遍地機杼聲,江南道的海稅能影響到大齊的國庫,百姓的日子實在艱難得過了。

許梨花道:“我們村子裏家家戶戶都種蠶桑,織布。有地的富戶家,種得更多。小的家窮,賃了富戶家的三畝地,富戶不許在田埂空隙處種桑,說是桑吃地的肥,壞了莊稼收成。小的家就在房前屋後種一些桑麻,多少養一些蠶,蠶繭賣給缫絲的作坊,每年到時候他們會到村子裏來收。麻布不值錢,麻都留着自己織布,說起來,現在正是賣春蠶的時候。”

“春蠶?還有夏蠶秋蠶冬蠶?”文素素不懂蠶桑,認真問道。

許梨花好奇看了眼文素素,心道她也來自鄉下,難道這些都不懂?

不過許梨花不敢多問,解釋道:“只有春蠶夏蠶秋蠶,一年能養三次。衙門有規矩,種蠶桑只能頂多占據一成的莊稼地,拿莊稼地種蠶桑的人家,衙門要征收賦稅。勤勞的人家,在山上墾荒多種幾顆沒人會管,種多了,衙門同樣要收稅。交掉稅,養蠶是精細活,采桑喂蠶換簸箕,伺候得不好就死了。辛辛苦苦到頭來,也不剩幾個錢,沒人願意多種。”

糧食産量低,江南道還是魚米之鄉,朝廷考慮到了糧食稅收,吃飽飯同樣重要。

文素素神色凝重了幾分,看來,這裏面的關系更加複雜了。

許梨花說道以前,臉上多了幾分悵然,“織機貴,小的家就買不起,同鄰居幾家合在一起,買了一架織坊不要的舊織機,輪流着織麻布。收來的麻不多,小的以前最讨厭就是收麻洗麻,麻泡在水中,臭得很。最辛苦便是剝麻,績紗,麻片用指甲劈成麻絲撚麻線,手指甲都劈開了,疼得很。小的阿娘姐妹的指甲,從沒好過。織出來的麻衣,都是阿爹哥哥他們穿,我們穿他們的舊衫。”

許姨娘摳着指甲,她右手大拇指指甲缺了一半,手粗糙寬大。

文素素看向自己的雙手,同樣粗糙,骨節粗大。

都是貧窮辛勞的痕跡。

許姨娘:“養蠶時節正是是農忙的時候,與織布一樣,向來是女人的活計。阿娘同我們姐妹,忙得腳不沾地,除了下地幹活,還要養蠶。我恨死了那時候的日子。”

農婦比農夫要辛苦,下地幹活洗衣做飯,在江南道還要養蠶織布紡紗。

現在說艱辛苦難毫無意義,文素素沉默了會,問道:“蠶繭留下來,自己缫絲,賣絲線給織坊,少經一道手,會得錢多些。你家怎地不自己缫絲?”

許梨花怔了下,苦笑道:“缫絲雖麻煩,大多人家都會。只缫絲的作坊,都是織坊的東家開設,他們嫌棄絲線缫得不好,不肯要。絲線留在手上,也可以自己拿來織布。絲線織布就難得多了,織機得好,織娘的技藝得熟練高超,織出來的布不勻稱,反倒浪費了絲線。織出來的布還要染色,自己留着穿倒無妨,只誰家穿得起?蠶繭又留不住,放久了會生蛾子壞掉。窮人損失不起,大家都習慣了将蠶繭賣給缫絲的作坊。真是可惜,缫絲氣味難聞,蠶蛹卻是好東西,我小時候吃過一次,家中舍不得用油煎炸,只用火焙幹,略微撒幾顆鹽,我分到了一顆,那是我這輩子,生平第一次吃到最美味的菜。當時我就暗暗下了決心,以後要頓頓都吃上蠶蛹!”

文素素認真聽着,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馬車緩下來,車外人聲鼎沸,叫賣聲,喊號子的聲音,高聲吆喝聲,交織在一起。

文素素掀開車簾朝外看去,一股鹹濕,帶着海水腥氣的氣味撲入鼻尖。高高的船桅連成一片,降下的船帆,随風飄蕩。

山詢将馬車停下,拉開了車門。文素素下車朝殷知晦走去,他左手負在身後,朝着西側的一排屋舍指去,“那裏就是衙門設在碼頭的海稅官廨,官廨東側的宅子,就是布行。”

天際吐露魚白,官廨大門還緊閉着,布行的大門倒開着,門前蹲着幾個短褐漢子,朝他們這邊緊緊打量。

殷知晦瞥了一眼,繼續道:“這一排的宅子,都是各個行當,碼頭做苦力的漢子,來自大齊各地,各地有自己的鄉會,不入鄉會聽從管束,在碼頭上幹不了活。”

“讓一讓,讓一讓!”一隊騾車駛了過來,車夫大聲吆喝。

殷知晦伸手拉了文素素一把,“小心。”

文素素道了謝,與殷知晦避讓一旁,讓騾車過去。

騾車陸續停下,一個穿着綢衫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下車,一個同樣穿着綢衫的粗壯漢子上前,與他笑着見禮,寒暄了幾句。

管事轉身離開,粗壯漢子對身後跟着的随從交待了聲,随從朝遠處招手。蹲在牆根下的短打漢子們,起身跑到騾車邊,扛起車上的袋子,朝停泊在岸邊的船走去。

在騾車與船之間,搭着幾張案桌,有人坐在那裏,朝扛着袋子的漢子遞過一只木簽,漢子咬在嘴裏,大步上了甲板。

兩人站着看了一會,陸續有騾車拉着貨駛來,碼頭愈發擁擠熱鬧。

殷知晦側頭看着文素素,她此時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不禁感慨道:“茂苑碼頭,比京城的碼頭都要熱鬧。不過船趕着裝滿貨離開,碼頭向來早間忙碌一些。這裏太擠,我們走吧,官廨開門了,你可要去看看?”t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七少爺看他們,他們也在看七少爺。彼此看來看去,互相試探。”

殷知晦腳步停下來,失笑道:“倒是。我看出了些,等于什麽都沒看出。娘子呢?”

文素素道:“我同七少爺一樣,看出了,又能如何。王爺這些天到碼頭,他可看出了什麽?”

殷知晦沉默了下,搖了搖頭。

文素素擡頭看向殷知晦,好奇地道:“七少爺是如何同王爺細說,七少爺選了我做這般大的事情?”

殷知晦頓了頓,道:“我同王爺再細說了這次差使的難處,有大事在前,這種小事,王爺便不放在心上了。”

用大麻煩擋在小事前,齊重淵只能面對一件麻煩。事情再多些,他就手忙腳亂,無法招架。

殷知晦肯定知道齊重淵的性情,陪着他一道來辦差,真是辛苦他了。

殷知晦深深看了文素素兩眼,剛要說些什麽,這時一個約莫五十歲出頭的男子,臉上堆滿笑迎上來,遠遠就擡手見禮問安,對文素素客氣地道:“這位娘子,是文娘子吧?”

文素素欠身說是,姜行首立刻道:“娘子莫要怪罪,娘子在衙門狀告何員外之事,在下聽何員外哭訴過。這件事,是何員外不對,在下已經罵過了一通......瞧我,真是老糊塗了。在下姓姜,有幸被推舉為布行的行首,何員外與在下是表兄弟。在下替何員外,再次向娘子賠個不是。”

姜行首拱手作揖下去,文素素靜靜立在那裏,也不避讓,受了姜行首一禮。

姜行首直起身,半點都不見惱怒,臉上笑容依舊。

文素素心道能坐上布行行首,果真是厲害,城府之深,何員外拍馬莫及。

姜行首再看向殷知晦,恭敬地道:“在下聽說七少爺來了,七少爺是大忙人,在下想着無論如何都得趕來請個安。七少爺要是不忙,不若前去行裏坐着吃杯茶?”

殷知晦颔首應了,姜行首連忙側身在前領路,謙卑又周到。

布行宅子比起官廨要低兩分,古樸厚重也輕兩分,恰到好處地居于下風。

到了正廳,姜行首請殷知晦坐在了上首,他看向文素素,恭讓她坐在殷知晦的下首。

文素素道謝後坐了下去,姜行首伸出的手臂緩緩收回,坐在了末座。許梨花一言不發跟在他們身後,緊張地觑着山詢的動作,立在了文素素身後。

下人上了茶,姜行首親手接過送上前,“今年茂苑的春茶,在下是粗人,也吃不出勞什子窖出來的各種花兒香氣,在茂苑吃茂苑,就圖個新鮮,七少爺文娘子嘗嘗可還吃得習慣。”

殷知晦端起略微嘗了口,放下茶盞,道:“茂苑真是人傑地靈,茶水不錯。”

姜行首笑着說過獎過獎,他看向文素素,似乎遲疑了下,道:“文娘子是茂苑人,以前在陳氏......瞧我,又老糊塗了。以前的事,莫要提,莫要提,吃茶,文娘子請吃茶。”

文素素吃了口茶,平靜地道:“以前我在陳氏,沒吃過這麽好的茶。我是典給陳晉山,身份低微,吃不到這般好的茶,在姜行首這裏長了見識世面,還得多謝姜行首。”

姜行首神色一僵,豎起大拇指,贊道:“文娘子的心氣心性,在下佩服。這李達,陳晉山,以前都是瞎了眼,讓明珠蒙塵,還是王爺與七少爺慧眼識珠。”

殷知晦眼神不動聲色掃過文素素,問道:“聽說已經開始收春蠶繭,不知今年茂苑的布料出産如何?”

姜行首道:“茂苑乃至吳州府都種慣了蠶桑,春蠶繭照理來說,應當差不離。只七少爺也清楚,春蠶繭的好壞不一,同樣一戶養蠶的人家,得到的蠶繭都有好有壞,得要全部收上來,缫完絲之後方能知曉。”

殷知晦唔了聲,不置可否。

文素素問道:“七少爺可吃過蠶蛹?”

殷知晦眉毛立刻一皺,看來很是嫌棄,道:“我不吃蠶蛹。”

文素素微笑道:“蠶蛹可是一道難得的美味,姜行首,你們缫絲作坊的蠶蛹,應當都賣給了食鋪吧?”

姜行首說是,“我平時最喜歡煎炸一疊過酒,香得很。”

文素素抿嘴笑道:“七少爺要是聞過了缫絲的氣味,只怕是更看不得蠶蛹了。”

殷知晦望着文素素的小臉,微微怔楞了下,哦了聲,“真有那般厲害?我還沒見過缫絲是何種模樣,姜行首可得空,帶我前去作坊瞧一瞧?”

姜行首當即應了,放下茶盞,喚來小厮安排了下去。

幾人離開布行,各自上馬上車駛向姜氏的缫絲作坊。

作坊的姜管事是姜行首的堂兄,他得了吩咐,早早就等在了門口,恭敬地向殷知晦見禮,眼神卻止不住,在文素素身上來回打轉。

姜行首暗自警告地盯了他一眼,他忙将頭別向一旁,嘴角露出鄙夷之色。

作坊裏忙碌不堪,到了門邊,一股極為難聞的熱氣撲面。殷知晦腳步微頓,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側頭看向了文素素。

文素素沖他彎了彎唇,他似乎悻悻哼了聲,很快便恢複了慣常的從容不迫,随着姜行首進了作坊。

蠶繭浸泡,缲絲,用缲車拉伸,挑在棍子上,晾曬,收起來卷成軸,便成了絲線。

文素素将所有的過程,看得仔仔細細,尤其是缲車,一個婦人坐在上面,腳踩缲車,手上麻利配合,蠶繭很快變成了淡黃色的絲。

殷知晦不動聲色打量着文素素,與姜行首說着閑話。

太陽升起,屋裏更加炎熱,氣味難聞,殷知晦見文素素沒再多看,便走出了作坊。

姜行首讓人裝了一匣子蠶蛹,交給了許梨花,笑道:“這個蠶蛹新鮮,娘子拿回去趁早吃,待吃完了,再差人來取就是。一直到秋季,缫絲作坊別的不敢提,這蠶蛹少不了。”

文素素忙道了謝,“這缫絲簡單得很,以前鄉下養蠶,也缫絲過,只蠶蛹少,不能放開了肚皮吃,這下可一下吃個夠了。”

姜行首神色沉了沉,很快就恢複了笑容,陪着殷知晦一道走出作坊。

殷知晦道:“今日有勞姜行首,我們先且回去了。”

姜行首忙擡手欠身道:“七少爺忙,不敢多留。七少爺若是有需要之處,随時吩咐一聲就是。”

問川牽馬過來,殷知晦翻身上馬,文素素與許梨花也上了馬車。

姜管事陪着姜行首站在作坊門前相送,臉上浮起輕佻的笑,“大哥,那文氏看上去一臉端莊,一身素淨裝扮,嘿嘿,襯着張花兒一樣的臉,還真是美得人心癢癢,比那些花枝招展的還要妖媚,怪不得老何會着了道。”

姜行首神色陰沉得幾欲滴水,一言不發盯着遠去的車馬:“那可不止是狐媚子,說不定……”

姜管事唬了一跳,緊張地道:“大哥,可是出了纰漏?”

豈止出了纰漏,出了大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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