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黑壯漢子迫于形勢, 陰恻恻地朝瘦猴子淬了口,上騾車離開了。
武黑子昨晚同姜管事吃酒荒唐到半夜,摟着嬌娘子還在沉睡, 門外傳來喊聲:“大哥,大哥。”
懷中的嬌娘嘤咛了聲,推了把武黑子, “爺,有人叫你。”
武黑子将她拉回懷裏,使勁啜了口, 不悅喊道:“二黑,你一大早叫喪呢!”
武氏兄弟生得都黑,大哥叫武黑子, 弟弟便被稱作武二黑。
武二黑哭喪着道:“大哥,出事了。”
武黑子聽到門外武二黑委屈巴巴的聲音, 一個翻身坐起, 披上衣衫拉開門。他看到武二黑被抓花的臉, 頓時怒了:“你被娘們兒給打了?”
武二黑撫摸着臉,羞怒到燙手。
要是被娘們兒打了,他心甘情願,尤其床上裹着被褥玲珑有致的美人兒......
可他是被一只醜陋的猴子給撓了!
武黑子見武二黑眼珠往床上飄, 拍了他一巴掌, “沒出息的東西, 等再過上幾天,就讓給你。”
父母雙亡後,兄弟倆一起摸爬滾打長大。武黑子身為大哥, 待這個弟弟跟兒子一樣親,無論什麽都會分給他。
武二黑搓着手, 嘿嘿笑起來。笑到一半,想到今日受到的侮辱,不禁悲從中來,哭兮兮道:“大哥,昨晚大哥吩咐我.....”
“回去說!”武黑子能做到陝州幫老大,只靠拳頭還不夠,他飛快朝四周打量了眼,回廊裏四下無人。
萬花樓要傍晚才開始熱鬧,這時人都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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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牆有耳。”武黑子耐心教導武二黑。
武二黑一向是武黑子說什麽聽什麽,一起回了兩人位于碼頭後面帽兒巷的宅子。
進屋後,武黑子接過丫鬟遞來的茶水早飯,揮手讓她下去。端起茶水走出門,一陣猛灌。緩解了口渴之後,再咕嚕嚕幾口吐出去,抹了把嘴,習慣性蹲在屋角啃燒餅就白切羊肉。
武二黑用過了早飯,拿着塊燒餅磨牙,吸了下鼻子,道:“大哥,昨晚姜二爺派的差使,大哥讓我去探探底。我不敢耽擱,早早起了床跟着他們,被發現後給打了。他們人多勢衆,我打不過。”
武黑子臉色沉了下去,比鍋底還要黑。
武二黑指着自己的臉,“那婦人榜上了殷七爺,帶了一堆幫手出城,不分青紅皂白就動了手。瞧将我打得,哎喲,我帥氣的臉!”
武黑子嚼着白切羊肉,直愣愣望着天上的太陽,眼睛眯縫成了一條線。
“紅兒那樣的美人兒,初夜破瓜的時候,你也去瞧熱鬧了。府城來的貴人,那可是一擲千金,只連着歇了兩宿便失去了新鮮。那婦人嫁過人,生養過,是比青澀小娘子得勁。可那貴人什麽樣式的沒見過,一時新鮮罷了。待過幾日,誰還會哄着她,到那時,你我也揀着玩玩。”
武二黑舔着牙花子,興奮地道:“大哥,那婦人.....我說不出來,反正比戲裏的皇後娘娘要美,紅兒比不上!”
武黑子斜撇了眼武二黑,嫌棄地道:“繼續說正事!”
他懂個逑!
武二黑便道:“我看他們下了官道,應當要去村子裏。姜二爺說他們看上了缫絲,八成沒錯。他們去村裏讓養蠶的婦人缫絲了!”
最近吉州幫的關牛眼跟布行郭老三走得近,碼頭上的活計被他搶了好些去。
底下的兄弟要吃飯,跟着他這個老大沒活幹,以後誰還會服他?
姜行首這個人不好接近,武黑子想盡辦法,也沒跟他攀上關系。
幸好結識了姜管事,請他在萬花樓吃了幾場酒,如今交情好得很。
碼頭上的事情,姜管事說不上話,拉蠶繭收蠶繭的活,分給了他大半。
周王是皇帝的兒子,他們惹不起,殷知晦是國公府的公子,勉強給個面子。
只那個婦人文氏,實在是可惡。靠着狐媚子功夫,把京城來的那兩個王孫公子哄得團團轉,要斷了他們所有人的生計。
姜管事後來琢磨過來,要是養蠶桑的人都自己缫絲,那他缫絲作坊豈不是得關張。
缫絲作坊裏賺得的銀子,他貪了大半進自己的錢袋。其他織坊鋪子的賬目,被姜行首牢牢拽在手裏,一個大錢他都夠不着。
姜管事總算想明白了,姜行首這也怕,那也怕,不過是推托之詞。
他是布行行首,幾間織坊鋪子給他賺得了金山銀山。缫絲作坊沒了,正好名順言順罷了他的差使。
姜氏的産業,便悉數落到了他手上!
武黑子當然有自己的考量,他們兄弟從沿街讨飯,刀口舔血歷經生死,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姜管事讓他們兄弟去動達官貴人,他武黑子不敢。文氏就是一個跟紅兒差不離的玩物,他武黑子還怵的話,在道上他就不用混了!
武黑子吃完了燒餅羊肉,在身上抹了手,起身道:“走,随我前去探一探。”
*
騾車掉頭離開,殷知晦站着看了會,見文素素神色若有所思,不禁問道:“娘子可是覺着不妥?”
文素素嗯了聲,“七少爺,黑臉漢子這般正大光明跟着我們,不是蠢,就是有所依仗。姜行首這個人,城府極深,他要行事,定不會這般嚣張。亂拳打死老師傅,蠢貨亂出招,讓人防不勝防。将他打回去,讓他去搬救兵來,幹脆一勞永逸解決,我們好做正事。七少爺被刺殺,折子送進京城,這是天大的事情。要是王爺也在......”
殷知晦說不出的神色,聽她的語氣,還頗為遺憾,恨不得事情越大越好。
“問川,加強防衛。”吩咐完問川,殷知晦再對文素素道:“杜将軍這兩日便會到了,文娘子放心。”
文素素道:“你我今日到村子裏去,只怕姜行首他們全都得知了。知道是好事,借他們的口傳出去,省得再到處宣告。總有聰明的人,不肯将春蠶繭賣出去,自己拿來缫絲,幫着我們反将一軍。”
殷知晦嘴角不由得出現了笑容,不管什麽事,文素素都能從中尋得時機。蚊蠅翅膀,她都能刮下一層肉。
大家分頭上車,文素素問起村裏的大致情形,許梨花滔滔不絕說了起來。
文素素認真聽着,車馬慢下來,停在了村子口的香樟樹下。
牛頭村不大不小,因村子後的一座山,形狀如牛頭而得名。
村屋三三兩兩坐落,大半是茅草頂泥牆。只有靠近村口的兩間是青磚瓦房,應當就是許梨花口中所說的裏正,有個孫女在府城做妾發了財的三叔公家了。
小河繞着村子流過,田裏的秧苗翠綠,苎麻開着黃色的花朵,桑樹的桑葉被摘過,重新長出了嫩葉。
正是農忙時節,漢子在田裏幹活,婦人娘子們,帶着孩童坐在門前摘蠶繭。
他們一行車馬到來,好些人放下手上的活計,跑出來看稀奇。
許梨花擡頭望着大香樟樹,神色悵然:“這香t樟樹竟然還活着,一切都沒變,還是這麽窮。”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下了馬車。殷知晦已等在那裏,問川領着一個五十出頭的老翁走了上前。
老翁臉上堆滿了僵硬的笑,慌亂地長揖到底;“七少爺,在下是牛頭村的裏正許昌桂。”
殷知晦颔首,也不寒暄繞彎子,直接道:“許裏正,問川應當将我們前來,所為之事同你說了。誰家有缲車,你且領我前去。”
許裏正見過最大的官,便是縣太爺。殷知晦在戶部當差,又是國公府公子,親王的表弟,貴妃娘娘侄兒。
問川一開口,許裏正幾乎緊張得連嘴都張不開,哪敢說二話。
許裏正忙道:“老漢家中有架缲車,七少爺請随老漢來。”
問川對着圍上來村民,大聲解釋道:“誰家有沒賣的蠶繭,會缫絲的,準備好拿來缫絲。”
大家聽得一頭霧水,瘦猴子眼珠子一轉,跑上前笑着補充道:“這位大嬸子.....”
婦人不樂意了,“呸,你比我看上去還要老,誰是你大嬸子了!”
瘦猴子眼珠子翻上了天,鼻子出氣都粗了。
出師不利,真是刁蠻的老婦!
何三貴見狀上前,道:“陳嬸子,我是貴子,你可還記得我?”
婦人上下打量着他,驚喜地道:“哎喲,還真是貴子,我就說這麽眼熟呢。貴子,你離家多年,聽說你那東家出事了,你可還好?”
何三貴笑道:“東家出事,我就是個趕車幹活的,牽連不到我身上。陳嬸子手腳勤快,以前家中就養了不少蠶。今年的春蠶繭收成可好?”
陳嬸子笑得合不攏嘴,道:“好,好。吐絲的時候丢得少,今年的蠶繭,結得又白又大。”
随後,陳嬸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前些時日來村子裏打招呼,準備收蠶繭的人說了,今年的蠶繭價錢,比去年每斤低五個大錢。蠶養得好有甚用,白高興了一場。說是綢布不好賣,織出來的布還堆在庫房裏,綢緞料子金貴,放久了,貴人看不上,窮人又買不起。”
許梨花在一旁聽着,呵呵冷笑,“休得聽他們胡說八道,這是在壓蠶繭的價錢呢!”
陳嬸子愣了下,盯着許梨花看了起來,驚到:“這是梨花?”
許梨花擡起下巴,得意地道:“是我,嬸子莫非不認識了?”
陳嬸子忙道:“梨花變得好看,貴氣了,嬸子是不敢相認。你.....”
許梨花道:“我也沒事,不做妾了。那是我的新主子,我跟了主子來做事。”
她朝站在許裏正家門前,看護衛搬缲車的文素素指了指,“陳嬸子,你家的蠶繭別賣掉,自己拿來缫絲。缫絲容易得很,缲出絲賣紡線,蠶蛹留着自己吃。能多得不少錢,還得了蠶蛹打牙祭!”
陳嬸子神色猶疑,道:“以前缫出來的絲沒人收,要是賣不出去......”
許梨花道:“你不賣,我也不賣,他們紡織作坊就沒得買賣做,有本事自己種桑養蠶去!他們就是欺負我們鄉下人沒靠山,以前沒人替我們做主,現在可不同了。你瞧,那是京城來的國公府公子,貴得不得了,王爺也來了,皇帝親生的皇子,誰敢不收,就是造反!”
問川聽得眼皮直跳,不過卻沒出聲阻攔。跟村子裏的百姓打交道,他不如許梨花何三貴他們。
文素素将他們的話聽到耳裏,沉吟了下,轉頭看向殷知晦。
殷知晦無奈道:“我先出錢買下。問川,傳下去,缲出來的絲線,比照鋪子裏售出的絲線價錢收。”
問川将話傳了下去,大家勉強安了心,七嘴八舌議論起了是否劃算。
瘦猴子懊惱過後,見圍着的人越來越多,他腦子轉得飛快,湊上前大喊道:“蠶繭賣給城裏的缫絲作坊,你們吃了大虧。自己留着缫絲,能多得錢,還能得香噴噴滋補的蠶蛹吃!”
“會缫絲的,都來瞧瞧看啊,別傻着将蠶繭賣出去了!”
瘦猴子靈活地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飛。
一半的人圍着瘦猴子細問,一半的人圍在了裏正的門前。
許裏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來,擺好筆墨紙硯。碾得結實的泥院子裏,依次放着缫絲車,秤,木盆,幾塊石頭壘砌,燒熱水的竈等缫絲用具。
殷知晦将一切看在眼裏,側首對文素素笑道:“這竄天猴,竟能頂些用。”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記錄,聞言朝瘦猴子他們看去。看到許梨花臉色很是不好,與兩個漢子并兩個婦人憤憤說着什麽。
何三貴擋在了許梨花面前,推開了走上前的漢子。
文素素猜想是許梨花的兄嫂,沒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決。
寫字是文素素的弱項,更從未磨過墨。她拿起墨錠,端詳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會磨墨,字也寫不好。恐到時候寫得亂七八糟,數據看不清楚,七少爺可能代勞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過了墨錠,慢悠悠道:“文老大聰慧過人,卻不會磨墨寫字。”
文素素恍若未聞,指揮着殷知晦畫表格。
殷知晦依照着文素素的安排,畫好表格,填好字,早将先前的說笑抛到了腦後,心裏震動不已。
他拿着紙,久久失神。
這份表并不複雜,簡單明了。
格子裏,依次填着養蠶人的姓名,桑麻畝株數,養蠶筐數,蠶繭斤兩,得蠶絲斤兩,蠶蛹斤兩。最後一項是補充備注,紡線可有織成布,蠶的死亡狀況等,皆可填寫進去。
文素素見殷知晦看着表一動不動,以為他看得迷糊,便解釋道:“先每戶分開記錄,等全部記錄完畢之後,再将整個村子的裝訂在一起。牛頭村的桑麻與養蠶情形,就能悉數掌握了。開始我們人手少,要慢慢來,別出了錯。等人手多了,做慣做熟之後,整理起來就快了。”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動,虛心問道:“我以為文娘子只打算核計蠶繭能産多少絲線,娘子核計得如此仔細,可是想要得知裏面産量的高低變化?”
文素素說是,“誰家的蠶養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數據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給予表彰,讓其傳授經驗?其餘養得不好的,便可跟着學習改進。”
殷知晦一口應了:“好!到時候我給聖上上折子,禀明此事。”
文素素望着許裏正忙碌着煮水缫絲的妻子兒媳們,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親長。畢竟,養蠶的都是婦人,忙着缫絲的,也都是婦人。父兄親長不懂,別傳授錯了經驗。”
殷知晦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點頭,道:“好!”
文素素轉頭看來,朝他嫣然一笑,“有勞七少爺了。”
太陽下的文素素,貓兒眼格外明亮,閃得他神色陣陣恍惚。
到了午飯時辰,護衛提來廚娘備好的食盒,擺出點心果子。
他們人多,點心并不多。問川拿了些給許裏正,好些孩童眼饞地看着,他為難了起來,掰開小塊,每人分了一點。
孩童們嘗過了點心,開心地呼啦啦跑開去玩了。只有一個背上用破布兜背着個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沒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裏,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過來,文素素溫和道:“你叫什麽呀?”
女童小聲答道:“草兒。”
文素素微笑着叫了聲草兒,“你家中午吃什麽?”
草兒道:“我同阿娘一起吃雜面饅頭,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湯餅。”
文素素道:“草兒回去将弟弟放下,拿雜面饅頭來,我們換着吃可好?”
草兒眼睛瞬間迸出了光芒,點頭如搗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動個不停,草兒頂多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邊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只能伸出一只手去扶。這時,一雙修長的手趕在前面,扶住了驚魂未定的草兒。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謝。”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兒站穩,收回了手。
文素素嘆息一聲,對草兒道:“我明天還來,到時候再吃你家的雜面饅頭。你先嘗嘗我的乳糕。”
草兒似乎不敢相信,看着遞到面前雪白,散發着甜香的點心。她長到這麽大,見都沒見過此等美味,伸手接過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個死丫頭,讓你帶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個漢子走上前,伸手奪走草兒手上的乳糕。怕傷到兒子,掐住了草兒的細胳膊,她疼得淚汪汪,使勁掙紮,卻動彈不得。
“真是有出息,搶女兒的吃食!”許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t擡腿朝着漢子踢去。結結實實踢到漢子的腳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開了草兒。
漢子跳着腳,猙獰着罵道:“你個下作的賤婦,哪怕你将自己賣了,我照樣是你大哥!你竟敢對老子動手,老子還怕你一個賤婦了!”
漢子便是許梨花的二哥許二郎,她氣得眼冒火光;不服輸叉腰罵了回去:“我呸,我就是賣了我自己,總比你一個沒出息的軟蛋強!只你好吃懶做,欺軟怕硬的德性,你要自賣自身,白送都沒人要!”
許二郎見何三貴走了過來,飛快将乳糕塞進嘴裏,幾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窮酸對着破鞋,天造地設一對!”
何三貴臉色難看,緊咬牙關恨恨道:“許二郎,看在你我自小認識的份上,我饒過你這一次。下次再見到,休怪我不客氣!”
草兒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來,一個頭發亂蓬蓬,沾滿草灰,身穿打着補丁粗布衫裙的婦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兒背上的幼童,抱在懷裏一陣哄。
幼童哇哇哭鬧不止,婦人騰出一只手,使勁掐住草兒的臉,罵道:“你個賤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個賤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兒瘦弱的臉,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嗚嗚哭。
許梨花這次沒沖上前,怔怔看着婦人。片刻後,她緩緩轉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對着晾曬在太陽下的絲線發呆,不時擡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看着草兒他們一家,安靜坐着一言不發。
殷知晦打量着她,問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轉頭,迎着他的視線,将乳糕丢回碟子裏,平靜地道:“看人間的悲喜爛劇。七少爺可能不會明白,我吃完了,繼續吧。”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
文素素頭都沒擡,只哦了聲,道:“天色不早,我們得快些。村裏的路坑坑窪窪,夜裏趕路不安全,七少爺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裏,防着他們前來搗亂。”
殷知晦神色微沉,喚來問川,壓低聲音交代了幾句,對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
文素素說好,有他在,也多一層保障。
問川騎馬趕回縣城,帶來了換洗衣衫,一應洗漱用具,幾大匣子熟食茶點。
開始缫絲時不大熟練,到了午後便漸漸順暢,連着将三戶人家的蠶繭缫了絲。天氣好,晾一陣就幹了,卷成線軸收了起來。
這三戶人家将線軸交給問川,拿到了賣紡線的錢。數着比賣蠶繭要多出近三成的銀錢,樂得眼睛都笑開了花。
大家看到他們拿到錢,徹底放下心,忙着回家去摘蠶繭,趕着明天一早就能缫絲。
天黑下來,許裏正宅子寬敞,騰出了兩間屋子讓他們歇息。
吃了些熟食點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許梨花坐在腳踏上,低頭收拾着衣衫,片刻後擡起頭,神色哀哀望着床頭的油燈。
文素素依靠在床頭,道:“早些歇息吧,別多想了。”
許梨花嗯了聲,手上繼續疊着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輕聲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極少點燈,燈油貴,點不起。縫補衣衫都在竈膛,借着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窮,阿爹與哥哥他們卻能拿錢買酒吃,當時我就不服氣,恨死了他們。隔了這麽多年,再見到他們,小的恨意都沒消。以前小的也恨兩個嫂嫂,她們也不是好東西。可今朝見到她們,見到草兒,小的恨不起來,只覺着難受,胸口堵得慌。”
說到這裏,許梨花眼淚流了下來,擡手抹了淚,抽噎了下,哀哀道:“二嫂只比我大兩歲,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說了,她今年才三十二歲,已經變成了老婦人。大嫂二嫂都養了蠶,蠶繭被哥哥拿去賣掉了,我算了下,賣掉的蠶繭,約莫能得半吊錢。他們拿着錢,先去城南牆角跟走了趟,買了酒肉,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個大錢回了家。”
許梨花的神情,逐漸變得瘋狂,緊咬牙關道:“兩個嫂嫂,一個年前流了胎,一個上個月小産了。窮人家的婦人哪有小月子,照樣得辛苦幹活,夜裏還要伺候他們。要他們何用,要他們何用,還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溫聲細語道:“今天缫絲的錢,都交到了缫絲的婦人手上。她們不一定護得住,但拿過了錢,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膽量,明白她們有用處,不輸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缫絲賣,能多些進項,興許心裏的怨氣與恨會少些,待草兒也會好些。”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許梨花都看在眼裏,她所言非虛,心裏頓時松快不少:“小的這就歇息。”
腳那邊,許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将枕頭下的銅枝拿出來,插進了發間,輕聲叮囑道:“別脫衣衫,夜裏警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