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老大的大哥大嫂, 肯定是見老大得了勢,想要來撈好處了!”

何三貴看了眼憤憤不平的許梨花,低聲道:“你少說兩句。”

許梨花忙去偷瞄文素素, 下雨天色昏暗,文素素帶着鬥笠,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瘦猴子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改道:“李達将兒子賣了,買主生怕被找到,到時候掰扯不清, 定會瞞得嚴嚴實實。老大兄嫂如何能這麽快找到外甥?再說,主家買人回去,肯定是要拿來養老, 有錢有勢的人家買下人,也要能跑腿做事, 斷不會買個幼童。養了幾年的兒子, 肯定是遇到惹不起的人, 不得不舍出來。”

何三貴與許梨花面面相觑,變得緊張起來。

文素素只嗯了聲,“前去看看再說。”

幾人來到村口,好幾個村民圍在堆放幹糞的茅草棚邊看熱鬧, 許大郎許二郎也在, 見到許梨花, 正要說幾句酸話,文素素一過來,他們眼裏閃過看好戲的神色, 縮頭塌肩躲到了一邊去。

文父當年讀過書,給兒子苦心孤詣取名叫文展功。可惜文展功文不成武不就, 書沒讀出個名堂,地也不會種。種地辛苦,文展功以讀書人自居,不屑與泥腿子為伍。

妻子曹氏與他夫唱婦随,夫妻相和,日子過得可想而知,否則,當年也不會将原身嫁給李達。

文展功穿着到小腿肚,袖子短了一截的灰撲撲長衫,露出一截同樣灰撲撲的褲腿,露腳趾的破布鞋上裹滿了泥,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負手立在那裏,拿眼角斜瞥走過來的文素素,昂着胸等她前來見禮。

曹氏穿着打着桃紅,翠綠補丁的粗布灰衫裙,頭發t在腦後挽起個牛屎團。她看上去鎮定,眼珠卻不斷翻動,左右亂瞟,緊抿着薄唇,高聳的顴骨都快戳破了臉皮,手上拽着一個眼角挂着淚,頭一點一點打瞌睡,白白胖胖的幼童。

文素素走近了,朝幼童看去,他年紀雖小,長相卻極為肖似李達。

不管他是誰,文素素都無動于衷,略微看了一眼就掠了過去。

文展功挺了挺胸膛,沒等到文素素見禮,鼻孔噴出了一道粗氣,拿捏着道:“阿囡,見到兄嫂,你連禮數都忘了?”

原來原身名叫阿囡。

Advertisement

文素素在牛頭村經常聽到囡囡,阿囡,世人對女童的稱呼,大多都叫阿囡,與花兒草兒差不多。

“誰讓你們來的?”文素素收回視線,盯着文展功冷冷問道。

文展功明顯心虛了,眼神飄向一邊,“你是我妹妹,喪夫守寡,一個婦人無依無靠,我來接你回娘家。不然你一個婦道人家,在外抛頭露面成何體統,我文氏的臉面都被你丢盡了!”

“阿囡,你大哥将小郎替你找回來了。以前你天天哭,思念小郎。你大哥一心念着你,對你多好。”

曹氏忙拉起幼童上前,推了他一把,“快,這是你親生的阿娘,叫阿娘。”

幼童被驚醒,他茫然看着文素素,惶惶然張開嘴,吓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曹氏臉上浮起不耐,用力将幼童拉到身邊,使勁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幼童痛得大哭不止,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曹氏厲聲道:“不許哭!這可是你嫡嫡親的生母!見到阿娘要磕頭,先前舅母教過你,你都忘了?”

文展功一甩衣袖,不悅地對文素素道:“小郎是你懷胎十月所生,當年因生活所逼賣與他人,母子分離實為無奈。如今小郎已經找回,你們母子得以團聚,以後你且好生将小郎撫養大,盼着他有出息,好給你養老送終。”

許梨花聽得怒火直冒,上前一步準備開罵。

瘦猴子趕緊拽住了她的衣袖,何三貴低聲勸道:“老大沒說話,花兒別自作主張。”

許大郎許二郎探着脖子,在一旁煽風點火,道:“就是,婦道人家在外沖能幹,還牙尖嘴利,真是成何體統!”

許梨花頓時将怒意轉向了許氏兄弟,沖他們揚了揚拳頭。瘦猴子就不顧了,推了一把何三貴,“揍他們!”

許氏兄弟在他們手下吃過虧,見何三貴鐵青着臉,開始挽衣袖,趕忙罵罵咧咧,腳底抹油逃得飛快。

餘下的漢子,神色複雜看着他們,瘦猴子跳起來,揮手驅趕:“看什麽看,走走走!”

大家忌憚文素素,轉身結伴往一旁走去,不時回頭偷看,嘀嘀咕咕議論起來。

“我早就聽說,文娘子是寡婦,聽說嫁了個殺豬匠。”

“殺豬匠不成器,賣了兒子不說,還把她典給了大戶人家生兒子延續香火。”

“噓,小聲些,人家現在不同以往,背靠着京城來的達官貴人呢。”

“文娘子也算苦盡甘來,寡婦有個兒子傍身,以後待兒子長大,貴人再拉一把,當個老封君,有享不盡的福。”

“可不是,這人的造化,還真是說不準。”

“什麽造化,誰叫人生得美,男人都愛美人兒。”

“你生聲音小些,要是被那醜猴子聽見,仔細他發瘋撕爛你的嘴。”

說話之人立刻心有餘悸朝瘦猴子看去,瘦猴子張牙舞爪不可怕,文素素始終平和的模樣,才令人心悸。

那晚,聽說匪徒都死在了她的刀下!

寄居在秦娘子家中時,文展功他們來過一次,秦娘子幾句話,就将他們打發了,他們腳底抹油溜得飛快,生怕攤上她這個累贅。

既然他不說,她也懶得多問。文素素冷冷道:“你們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孩子送回原來買他的人家。”

文展功頓時怒了,不過他是讀書人,讀書人要講究斯文臉面,只是再一甩衣袖,厲聲訓斥道:“你一個婦道人家,何時輪得到你說話。從父從兄,禮數規矩你都忘得一幹二淨。罷了,待回家去之後,我再好生教你規矩!”

曹氏心裏雖不那麽情願,家中的兒女都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多養兩個閑人。

不過看在夫君的前途上,曹氏假惺惺勸道:“阿囡,待你哥哥考中功名,你就成了官家娘子。媒人定會踏破門檻,還是正經官媒,以後你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如今你與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做一堆,你終究是婦道人家,唉,哪能不防着些,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文素素神色不變,依然冷冰冰道:“我不喜說廢話,再與你們說一次,要是想活命,就照着我的話做,從何處來,就滾回何處去!”

說罷,文素素轉身離去。文展功這下讀書人的斯文也不要了,氣急敗壞上前要抓她:“站住!你終究是我文氏人,還能反了天去!”

瘦猴子這下不再留情面,招呼着何三貴一起上前,跳起腳就是一巴掌,将文展功打得頭歪到一旁,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

文展功紮着手站穩,神色猙獰,指着瘦猴子威脅道:“好你個無法無天的混賬東西,我乃讀書人,你敢打我!”

“滾,滾,滾!”瘦猴子一蹦三丈高,指點着文展功罵道:“老子一向溫和,瞧你這不倫不類的裝扮,老子就來氣!你還讀書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都能稱作讀書人,老子就是狀元,是探花郎!”

曹氏見文展功被打,甩開幼童嗷地一聲,就要上前幫忙。

“你敢過來試試!老子從沒有不打婦人的規矩!”

瘦猴子指着曹氏,拳頭揚起,曹氏見他兇神惡煞,瑟縮着往後退了一步。

何三貴力氣大,揪住文展功的衣襟,一拉一推搡,文展功被甩了個狗吃屎,跌倒在地上的泥漿中,哎喲叫喚不停。

幼童臉上挂着眼淚鼻涕,怔怔地連哭都忘了。

文素素頭也不回離去,瘦猴子朝他們淬了口,轉身跟着離開。

許裏正他們聽到村口的熱鬧,一并趕了過來。

瘦猴子蹭蹭跑上前,不滿地道:“許裏正,以後讓村裏的人要看緊了,什麽貓貓狗狗,都能放進來找我老大,我老大是大忙人,日理萬機,一天盡處理這些煩心事,耽誤了王爺七少爺的差使,你我都擔待不起!”

文素素充耳不聞,只朝他們颔首,步伐從容走了回去。

許裏正趕緊欠身還禮,他摸不清文素素的想法,內心很是惶恐,懊惱地對瘦猴子道:“我也是剛聽到消息。唉,那總是文娘子娘家的親兄嫂,哪能随便打發了?”

“兄嫂!呵呵,真疼愛妹妹的兄嫂,能随便将她許配給李達那地痞無賴?”許梨花終于插上了嘴,恨恨道:“這不是兄長,這是要食人血肉的惡魔!”

許裏正最頭疼許梨花,她嘴皮子厲害,得理不饒人,幹笑幾聲,避過她急匆匆離開,“我先去瞧一瞧,交待他們一聲。”

文素素回去之後,繼續坐在椅子裏歇息養神。

許梨花将文素素的木屐提到一邊去,取了幹淨的鞋襪更換過,倒了碗熱茶放在她的手邊。

文素素一動不動坐着,面色沉靜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許梨花猶豫了片刻,端了小杌子在她身邊坐下,欲言又止半晌,終是吭哧道:“老大你別難過,親人有好的,也有壞的。爹娘在的時候,還有幾分親人情分,爹娘一去世,兄弟姐妹都顧着自己,哪管其他人的死活。”

瘦猴子看了許梨花一眼,無語地道:“也有疼愛兒女的爹娘,友愛的兄妹。你們村裏的方大柱,他小氣得十裏八想都知道,可他對兒女,那真是沒話說。還有許裏正嫁出去的兩個女兒,你瞧她們的兄嫂,對妹妹家諸多照顧,有什麽好處都沒拉下她們。”

許梨花尤憤憤不平,瘦猴子伸手阻攔,“你別說話,瞧你的話,都說不到點子上。老大何時難過了,老大絕不會難過,就那上不得臺面的,老大是不稀得與他們計較。”

文素素端起熱茶吃了兩口,道:“嗯,我不難過。”

許梨花本來在瞪瘦猴子,聽到文素素同意了瘦猴子的話,長長舒出了口氣。她擡起頭,看到東廂房門邊,許裏正妻子與兩個兒媳正望着她們,頭碰頭不知在小聲嘀咕什麽,見她看去,明顯不自在移開了視線。

“村裏的人愛最喜歡嚼舌根,說三道t四,他們指定會在背後,編排議論老大。”

文素素淡然道:“無妨。”

既然站出來做事,風言風語,對她的審視,挑剔,鄙夷,不屑,看低,諸如種種,是她早就考慮到的問題。

他們如何看,都撼動影響不到她。

除非她沒了用處。

許梨花想到她們幾人本來就出生低賤,這些天也有人向她打聽文素素,言語間不乏酸氣沖天。

還有人妄圖想将自己家中的小娘子,送到殷知晦身邊,換取富貴權勢。

許梨花罵了一回,後來就不管了。殷知晦身邊的小厮厲害得很,他們的癡心妄想,剛冒出頭就被掐滅了。

“這下雨天黑得真是快,老大晚上要吃甚?小的去問問護衛可有從城裏送吃食來,要是沒送,晚上去買只雞,用筍煨雞湯可好?”

文素素說好,“去吧,問問誰家有鹹肉,買些鹹肉加進去炖,再用香油拌份馬蘭頭。”

許梨花哎了一聲,忙叫上何三貴一起前去買雞買鹹肉。田間的馬蘭頭,下過雨之後,新鮮嫩得很,細細切碎,略微加幾滴香油進去拌一拌,吃起來滿口香甜。

瘦猴子在小杌子上坐下,擔憂地道:“老大,你大哥大嫂他們,小的估計是受了人指使。背後之人的打算,小的猜不出來,老大如何看?”

文素素道:“你猜得對,他們肯定是受了人蠱惑利誘。給幾個大錢,他們就能被指揮得團團轉了。曹氏說什麽考中功名,官媒,應當是許了功名利祿,攀上一門富貴的親事,正妻,妾室,甚至典出去,對他們來說,都是天大的好處。他們豈能不暈了頭,命都不要往前沖。”

瘦猴子頓時怒了,摩拳擦掌道:“恁地可惡,先前小的下手輕了!要是再來,小的定要将他打斷腿!”

文素素道:“他們成不了氣候。”

對方也只是想要借文展功來惡心她,最好能敗壞她的名聲。要真對付她,還不如直接殺了她來得徹底。

她的身份低到塵埃裏,有好有壞。

壞處是誰都可以踩她一腳,好處是她不受約束禁锢。

文展功眼高手低,又蠢又壞,文素素從不費心思在蠢貨身上。

先前已經警告過他,不算不教而誅,他再來,就休怪她不客氣了。

文素素更不怕對方還會有後招,不出招才找不出破綻,出招她就不怕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文展功自己送上門找死,那是他應有的結局。

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海稅的事要緊。春蠶收成之後,夏蠶已經在孵化,在秋蠶收成時,要趕着将江南道的蠶桑都清理一遍,事情纏身,她的身體一直沒養回來,沒那麽多精力去對付一個小跳蚤。

文素素凝望着暗沉的天,雨絲紛飛,草木上水珠滾動,青瓦上的水滴滴答答,落進了溝渠裏。

到處濕噠噠,污泥遍地。

沒一會,許梨花與何三貴一起空着手回來了,瘦猴子驚訝地道:“村裏來了黃鼠狼,将雞都吃完了?”

何三貴橫了他一眼,上前道:“老大,王爺來了。”

文素素望了望天色,撐着椅子扶手起了身,“七少爺可有一道前來?”

何三貴道:“只有王爺前來,小的遇到了青書,青書讓小的來通傳一聲。”

院子空處搭着雨棚,雨棚下放着八仙桌,長條凳。院子西側角落,種着菜蔬,西側是一顆杏樹,杏樹邊是茅廁,柴房,喂養牲畜的泥牆土屋。

青書這個通傳......

文素素難得笑了下,對從東廂閃出來的喜雨道:“喜雨,這個通傳,迎接王爺,可有什麽講究?”

喜雨笑咪咪道:“娘子出去迎一迎就是。王爺親臨牛頭村,随和親民,要是太過隆重,反倒會生份了。”

真是會說話,瘦猴子許梨花兩人也愛說個不停,比起喜雨就差太遠了。

文素素道:“去拿木屐鬥笠來,我出去迎一迎。”

許梨花提着木屐,何三貴捧來了鬥笠蓑衣,文素素穿戴好走了出去,一群護衛騎在馬上,擁簇着一架馬車到了大榕樹下。

馬車寬敞豪華,到了大榕樹處,村道變得狹窄,無法再前行。

馬車停下,護衛攔住了看熱鬧的村民,穿着月白錦衫,頭戴金冠的齊重淵從馬車上下來,青書墊着腳尖撐起大傘,擋在他頭頂。琴音半蹲着,忙着整理他的衣衫下擺。

文素素上前見禮,齊重淵仔仔細細打量着她,伸手來扶:“文娘子快快起來。”

文素素借着起身,不動聲色收回了手。

齊重淵将文素素從上到下,再細細看了一遍,關切地道:“文娘子黑了些,也瘦了許多。這些時日,文娘子真是辛苦了。阿愚去了松江府,他要忙些時日才會回來,我明朝也要去府城,娘子先前與阿愚提過賞賜養蠶婦人的事,我趕着來辦完,別耽擱了。娘子怎地不撐傘,這鬥笠蓑衣,是種田的莊稼漢所用,穿在娘子身上,着實污了娘子的顏色。青書!”

青書連忙上前一步,齊重淵吩咐道:“給娘子撐傘。江南道多雨,傘都做得不錯,你去做傘的鋪子,給娘子定幾把傘,記得要選取最好的木料,紫檀木.....唔,紫檀木不好,用上百年的香樟木,娘子可知道,百年的香樟木,與金絲楠木相似,木紋帶着金線。”

文素素答不知,再次謝恩,側身讓齊重淵走在前。突然,她餘光掃過馬車,腳步頓住了。

馬車後,還跟着眼珠子亂瞄,努力保持讀書人架勢,滿身泥漿的文展功。

曹氏牽着幼童緊随在他身後,繃着臉,臉上的喜意與得意卻快要從高顴骨處往外流淌。

齊重淵側頭去看文素素,見她立在那裏沒動,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哎呀一聲,撫掌自顧自搖頭失笑。

“你瞧我,見到文娘子就忘了正事。我在路上碰到了你大哥他們,便順道将他們給娘子帶來了。”

齊重淵重重嘆了口氣,惋惜地道:“娘子聰慧過人,只可惜所嫁非人,身世飄零。如今娘家只剩這麽個親大哥,以前生的兒子,雖說......”

他眉頭皺起,提到文素素以前的兒子,心頭總是不大舒服,便掠過了不提。

“一家人能團聚,和和美美,娘子也算是苦盡甘來了。”齊重淵含笑望着她,柔和地道。

真摯,切切實實的關心,撲面而來。

文素素像被塞了半只被扯破肚皮的蒼蠅,她面不改色咽下去,垂首再次謝恩:“王爺的仁慈善良,民婦會永遠銘記在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