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一層秋雨一層涼, 草木轉黃,桂花凋謝,惟有野菊花與茶花還在怒放。

秋日豔陽高照, 空氣卻仿佛凝固着,散發着不尋常的氣氛。

“仔細着,別挂歪了。”鑼鼓喧天之後, 原本“仙客來”客棧的匾額,換成了“同慶樓”,東家與掌櫃夥計都穿戴一新, 在彩樓前熱情迎客。

新店開張為了喜慶,一般都會派些果子蜜餞小錢,以圖個吉利熱鬧。

東家也大方, 吩咐夥計擡了筐子出來,裏面裝着滿滿當當的各色果子, 早早守在門前的閑漢, 一湧而上, 擡手作揖,嘴裏恭賀的話不要錢往外冒。

門前洋溢着的歡快與熱鬧,“仙客來”原本的東家陳晉山,已經被淡忘在腦後。

“同慶樓”不遠處的錦繡布莊, 大門緊閉, 風吹過, 門前梧桐樹葉翻飛。

閑漢們捧着果子,說笑着經過,有人看到似乎一下掉了顏色的大門, 趕緊加快腳步離開。

“快些走,聽說連着死了兩人, 陰氣重。”

“金掌櫃在茂苑縣也有好些年了,身子好得很。還有那個新來的女東家,一起得了急病去了。前兩天我聽收夜香的老兒說,兩人的靈柩,天還未亮就出了城,金掌櫃一家子,扶靈離開了茂苑。”

“我大姨母夫家的侄兒在草頭村,聽說他們村好些會織布的婦人,被錦繡布莊将全家都買了。這些被買了的人,唐知縣親自将放了奴籍的戶帖發還,勒令他們回村,好生種地種桑麻。這錦繡布莊背後勢力強大,這次只怕是遇到了更厲害的,倒了大黴。”

“錦繡布莊背後的大東家,是京城貴得不得了的貴人。能被得罪的,同是天底下頂頂尊貴的人。兩邊你我都惹不起,你小聲些,要是被聽到了,當心惹來禍事。”

“再貴的貴人,都貴不過皇帝去。皇帝廣開言路,言官能勸誡皇帝,這貴人還不許說了?”

“皇帝住在皇宮裏,高坐龍椅上,哪聽得到你說什麽。那貴人可不一樣,你只圖個嘴皮痛快,仔細你那脖子上的腦袋!”

“可不是,貴人就住在同慶樓,你沒聽說,同慶樓的後院客房,有銀子都住不了,都被貴人一并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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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慶樓後客院,經過修葺之後,院子裏花木扶疏,流水淙淙。

前面的熱鬧,客院只聽得隐隐約約。齊重淵一覺醒來,躺在床上聽了一會,甚是覺着煩躁,揚聲喊道:“青書!”

青書趕緊進屋,上前撩起床帳,恭敬地道:“王爺醒了,小的伺候王爺起身。”

齊重淵唔了聲,不耐煩地道:“去吩咐一聲,大清早的,吵個不停,擾人清夢,他這客棧可還想繼續開下去!”

青書不敢多言,忙應是走了出屋,琴音提了熱水進來,他低聲道:“去跟王東家提點一句,王爺喜靜。”

琴音面露為難,道:“今朝是王東家正式開張的吉日,昨日王爺他們住進來時,王東家就先請示過,王爺當時沒說甚。我先前去看了下,門前的熱鬧,應當很快就會散了。明早我們便會啓程回京......”

青書一言不發看着他,琴音只能道:“我将水放下就去。”

青書沒再多說,轉身進屋,捧了衣衫上前,伺候齊重淵穿戴洗漱。

琴音前去找到王東家,低聲提了兩句,王東家只能賠笑,讓掌櫃與夥計将果子拿遠些,分給了上門道賀的衆人。

彩樓前一下變得清淨,王東家袖着手立在下面,長長搖頭苦笑。

唉,罷了罷了,貴人得罪不起。幸好明日就會離開,忍一忍就過去了。

齊重淵穿戴洗漱完畢出來,案桌上擺好了飯食點心,他坐下來,随口問道:“阿愚可在?”

青書答道:“七少爺與文娘子一起前去巡視蠶桑,天氣轉涼,種蠶桑的百姓已開始修剪桑樹枝丫,除蟲害。”

齊重淵面色微沉,明顯不悅了下,道:“你去問問,他們去了何處。”

青書忙應下走了出去,沒一陣回屋道:“回王爺,山詢說七少爺走之前交待過,他們乘船出去,沿河道巡視,不确定會在某處停靠。如今到了何處,無從得知。”

齊重淵将筷子一扔,道:“撤下去!備船,前去尋阿愚!”

琴音忙走了出屋,一疊聲吩咐了下去。青書疾步走在前,護衛嘩啦啦奔出來,擁簇着齊重淵上了馬,朝碼頭駛去。

茂苑縣和運碼頭停靠着各式的官船,民船,畫舫。畫舫最為華麗,只供有錢人在晚間,帶着花娘們在城內游玩。官船寬敞,茂苑河道阡陌交錯,有些地方狹窄,官船難以通行,青書尋了一艘幹淨的民船。

齊重淵下馬上了船,四下打量,青書忙解釋:“王爺,小的恐大船不便行駛,還請王爺委屈一陣。”

齊重淵哼了聲,嫌棄船艙不幹淨,走到甲板上,負手矗立。

河上風大,齊重淵站了一會,又回到了船艙。琴音領着護衛已經擦拭過,他方勉強坐下,道:“讓船夫快一些。”

青書不清楚殷知晦他們去了何處,只能應下,出去想船夫打聽。船夫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能順風行船,朝鄉下行去。

過了午間,殷知晦他們的船還未見蹤影,齊重淵早起未用飯食,到了鎮子上,上岸找了間食鋪,随意用了幾口飯,再上船行駛了一段。

起初齊重淵覺着沿河的景致還挺別致,青瓦人家,遠山樹木顏色缤紛,紅黃青綠,看了一陣便沒了興趣。

齊重淵立在船艙,眼神沉沉望着河水蕩起的波瀾,片刻後道:“回城去。”

青書趕緊前去吩咐船夫,掉頭回了茂苑縣。

這邊,文素素與殷知晦一行,一大早上了船,泛舟而去。

文素素站在甲板上,指着前面道:“七少爺,我們沿着那邊去。”

殷知晦擡頭看去,河流的岔道不遠處,有漢子在忙着修剪桑樹,婦人忙着在桑樹根刷上一層白白的東西。

“好,我們去瞧瞧。”殷知晦吩咐了問川。

船轉了個彎,駛入了岔道,在青石岸邊停靠,他們幾人下了船。

忙碌的農人見到他們走來,好奇地打量,有人認出了瘦猴子,朝他喊了聲。

瘦猴子跑上t前,擡手抱拳道:“張大哥,王嫂子,你們這是在忙甚?”

王嫂子道:“天氣涼了,要将桑樹枝丫剪掉,拿回去當柴燒。明年春上會再長出來,省得白吃肥。”

瘦猴子探頭看向木盆,鼻子翕動聞了聞,伸手捏了下,道:“這裏面可是白灰?”

張大哥道:“是白灰。白灰貴得很呢,今年的蠶桑多賺了幾個錢,才舍得兌得濃一些。這桑樹嬌貴,要是生了蟲,根枯了,明年就沒了收成。”

文素素與殷知晦也走上前看了,白灰就是石灰,在大齊入藥。若非今年多賺了些錢,他們哪用得起。

兩人請教了他們一些桑麻的問題,再到臨近的村子走了幾圈,仔仔細細詢問,記錄。

待到中午時,他們随意用了些點心燒餅,再繼續沿河而下。忙到太陽西斜時,方上船回城。

文素素走了一天,洗了下手,靠在船艙上歇息。

殷知晦看了她一眼,讓問川他們去了後艙,他親自守着爐子煮茶,挑了挑火爐,關心道:“娘子可是累了?”

文素素說是,“有點兒累,我在算計稅區間。”

殷知晦好奇地道:“區間?”

文素素解釋道:“戶部定額征收賦稅的區間。江南道的蠶桑,畝數已經核計清楚,種植的蠶桑,能織出多少布,戶部按照織布量,核定各州府要交的賦稅。如今存在不确定的問題便是,蠶桑受到蟲害,蠶繭收成會跟着受到影響。戶部只管收錢,底下的官員肯定會叫苦連天。摸清病蟲害産生的大致損耗,除非大旱災,大洪災,地動等大災害,戶部能将這部分損耗提前核計在內,合理定稅。銷往大齊的布匹,與銷往番邦的布匹,各家織坊,海商布商提前申請數量。戶部核計比率,平抑行市,穩定兩者之間的差額。控制商戶将銷往番邦布料的賦稅,換作銷往大齊的繳納。”

殷知晦說不出的佩服,緊盯着她道:“文娘子想出這個法子,計相都比不過。娘子的算術尤其厲害,無需算盤便能算出來了。”

文素素學過心算,而且非常擅長,但她不會打算盤。

“七少爺謬贊了,其實現在的辦法,只能是無奈之舉,且算不上精确。不過,七少爺說過大齊立國時,戶部能收到的賦稅,按照現在統計的蠶桑畝數,戶部就算少收一成,也能達到那時的稅銀。”

殷知晦點頭,高興地道:“我也大致算了下,比起戶部去年收到的稅銀,足足翻了一倍不止。這些年虧空的稅銀,真真是金山銀山,唉,不知聖上看了,會做如何想。”

海稅涉及到的官員太多,為了穩妥起見,殷知晦将所有的核實賬目,分成了幾份,藺先生溫先生他們先行帶了一份回京。

聖上收到賬目之後,會如何處置,殷知晦其實大致明白了些。他不太願意去深想,一想便會深感無力。

文素素見殷知晦神色黯然下去,她并未多問,繼續道:“每年都得讓各縣統計蠶桑畝數,有變化時,戶部能及時做出調整。這一點尤為重要。關鍵得看當地的官員,會如何做了。最初的數有誤,會引起一連串的錯處。”

要是底下官員隐瞞敷衍,不出幾年,這一塊照樣會變成本糊塗賬。

殷知晦嘆息一聲,道:“革新要決心,并非人人皆能做到破釜沉舟。”

文素素反問道:“七少爺以為,聖上可能做到?”

殷知晦沉默着,良久後方道:“我亦說不清楚。”

水沸騰了,殷知晦提壺斟茶,垂下眼睑問道:“娘子辛苦數月,若是沒見着什麽變化,娘子可會失望?”

文素素接過茶,颔首道了謝,微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人言輕微,要是因為這些而憂心,我當去考科舉,出仕為官,為大齊疾呼奔走了。可惜,大齊不許女子出仕為官。”

殷知晦擡眼看向文素素,道:“娘子的本事,朝廷官員皆不如也。”

文素素想了下,道:“那也是大齊朝廷的官員不堪用。”

殷知晦不禁笑了起來,飛快看了眼文素素,道:“文娘子可知衛國公府的情形?”

文素素搖頭道不清楚,殷知晦咳了聲,道:“衛國公是我的祖父,阿爹封了世子,待祖父百年以後便承襲爵位。祖母生了大伯,姑母,阿爹。阿爹不滿一歲時,祖母去世,一年後,祖父娶了繼室,生了三叔,小叔,小姑母。祖父在戶部領了份閑差,從沒去過衙門,喜歡聽戲,興致來了時,也會上臺親自唱。”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色,見她認真聽着,并無嘲諷之意,心裏微松,繼續說了下去。

“阿爹由着姑母一手養大,卻深肖祖父,書讀得一塌糊塗,喜歡聽小唱,看胡旋舞。若是阿爹不見了,在瓦子裏總能找到。我三歲那年,阿娘去世了,阿爹在阿娘去世一月之後,娶了繼祖母的娘家侄女為填房,八個月之後,誕下了八郎,對外稱是早産。”

文素素擡眉,八個月孩子就出生了。

殷知晦神情落寞,閉了閉眼,繼續道:“大伯父在劍南道任知府,三叔小叔各自得了一個中等縣縣令的差事,如今都在任上。堂兄堂弟們.....衛國公府從祖父到我這一代,只有我考中了功名。”

“姑母入宮好幾年方生了王爺,待生了王爺之後,衛國公府姑母當了大半個家。另一小半家,在老夫人手上。姑母一手帶大了阿爹,長姐如母,姑母待阿爹好,給大伯父求了實差,阿爹得了世子之位。大伯父對此,頗有怨言。”

衛國公府如此複雜,世家大族估計皆如此。殷貴妃身為貴妃,衛國公府她且無法全部說了算,估計衛國公繼室老夫人也是個厲害的。

殷知晦道:“老夫人娘家陶氏,當年在瓦子邊開了間香藥鋪。祖父喜歡香藥湯,從瓦子裏出來,喜歡去吃一碗香藥湯,後來就娶了老夫人。三嬸小嬸娘家家境皆平常,嫁進來時,嫁妝卻很是豐厚。小姑母出嫁時,嫁妝中的布料,緊實得連根手指都伸不出去。姑母說,娶兩個嬸母,嫁小姑母,老夫人搬空了大半個衛國公府。繼母嫁進來時,嫁妝就很是一般了,姑母很生氣,罵老夫人......”

他将殷貴妃罵人的話略過了不提,“恨不得将衛國公府,全部搬到陶氏香藥鋪去,就是搬不走的阿爹,也要将他熬成藥渣!姑母氣阿爹沒腦子,卻又舍不得真不管他。王爺封親王時,老夫人進宮請安,送了姑母一株珊瑚,約莫價值上萬兩銀子。府中公賬上的銀子,随我支取。起初三叔小叔他們閑賦在家,姑母說,有她在的一天,三叔小叔就休想有出息。在這以後,三叔小叔就各得恩蔭出仕了。”

文素素聽得眉毛一揚,殷知晦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姑母與老夫人都能屈能伸。”

文素素道:“都是為了兒女。”

殷知晦看了眼文素素,替她添了熱水,“長大後,姑母替我定了國子監姜祭酒的女兒姜大娘子為妻。定好成親的那年,姜大娘子的阿娘去世了,姜大娘子守孝三年,快要出孝時,染了風寒去了。我同姑母說,我的親事,姑母已經替我定了一次,以後我想自己選。姑母答應了我。我已經拖了兩年,這次回京,姑母肯定會逼問。”

殷知晦雙手搭在膝蓋上,上身繃得筆直,飛快瞄了眼文素素,耳朵漸漸泛紅。

他聲音平平,一口氣道:“文娘子,我本該先請官媒前來說親,只娘子非尋常人,貿然請官媒上門,恐冒犯到娘子。娘子可同意嫁給我為妻,待成親之後,娘子仍可做想做的事情,我會尊着敬着娘子,待娘子始終如一,永無二心。”

說完,殷知晦急急補充道:“世人庸俗,可能以為娘子高攀。衛國公府并非常人看上去的那般光鮮,娘子得慎重考慮,無需急着回答。無論娘子的想法如何,我皆尊着娘子,絕不勉強。”

文素素怔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轉頭看向了船窗外。

涼風悠悠,夕陽灑在河水上,血紅一片。

船到了碼頭,一行人下船,瘦猴子去趕來了騾車,文素素沉默了下,與殷知晦道別。

殷知晦恢複了端方君子的模樣,溫聲道:“明日一早就會啓程,娘子今日累了,先回去好生歇着。喜雨,你随娘子前去,幫着收拾行囊。”

喜雨應是,随着文素素一道離開。到了t瘦猴子的宅子前,一輛馬車停在那裏。

青書小跑着奔上前,大松了口氣,道:“娘子總算回來了。”

文素素朝青書欠身見禮,問道:“可是出什麽事了?”

青書剛要說話,齊重淵已從車上下來,不斷抱怨道:“娘子怎地這般晚才歸來,早晚天氣涼,阿愚真是!他不怕冷,娘子是弱女子,還要趕路回京,路上病着就麻煩了。”

文素素上前曲膝見禮,問道:“王爺找我可有急事?”

齊重淵負手在背後,擡腿朝大門走進去,道:“明早要離開茂苑縣,我來瞧瞧娘子的行囊可有收拾好,順道瞧瞧娘子的住處,到了京城好給娘子安排布置。”

何三貴青書他們趕緊進屋,點燈的點燈,煮茶的煮茶。

院子狹窄破舊,齊重淵随便掃了幾眼,皺眉不悅地道:“娘子這裏……唉,真是,哪是能住人之地。都怪我實在太忙,阿愚也是,都不說一聲,竟然讓娘子住在這等地方。”

文素素忙說沒事,眉頭不禁微皺。

齊重淵擡腿進屋,堂屋擺着一張八仙桌,幾條長凳。他見屋子打掃得幹淨,便勉強在上位坐了。

“娘子也坐。”齊重淵指着右下首,招呼文素素坐下,“這些時日,娘子着實辛苦,直瘦得讓人心疼。”

齊重淵不錯眼盯着文素素,眸色晦暗不明,手伸過來,握住了她去拿茶盞的手。

“萬幸都過去了,待回到京城之後,娘子便用不着再操勞。有我在呢,娘子只管好生養着。”

齊重淵摩挲着文素素的手背,俯身靠近,聲音低沉下去:“娘子如此貌美,就該過着金尊玉貴的日子,且随我回王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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