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龍涎還是沉香的名貴香氣, 絲絲縷縷鑽入鼻尖。
文素素很不喜歡蠶,軟趴趴地蠕動,不小心碰到時, 總是止不住的惡心。
但蠶是好東西,在鄉下忙蠶桑的這段時日,她經常會碰觸到, 畢竟在做的事關乎蠶桑,她生生忍住了。
到最後,文素素都沒能克服對蠶的厭惡, 只誰都沒發現,許梨花瘦猴子他們都不知道此事。
齊重淵摩挲着她的手,就像是蠶在她身上爬。
他也是一只蠶。
巨大的金蠶寶寶。
齊重淵見文素素垂首一言不發, 眉頭皺起,擡手擡起她的下巴, 長長嗯了聲, “你在想甚?”
文素素偏開頭, 垂下眼睑,帶着顫音道:“我.....,我萬萬沒想到,能得王爺厚愛, 着實有點兒暈頭。”
齊重淵笑了起來, 愉快地道:“卿卿別害羞, 莫要害怕。卿卿很是聰慧,只你進京之後,總要有個名份。卿卿出身低微, 讓卿卿做下人,着實令人不舍。我是堂堂的大齊親王, 難道還護不住你一個弱女子?除了本王,誰還能護住卿卿?”
他略微停頓,臉上的笑淡了,“嗯,卿卿可是想要依附阿愚,給阿愚做妾?”
文素素滿臉呆怔,似乎莫名其妙,“我為何要給七少爺做妾?”
齊重淵盯着她,複又笑起來,“那倒是,阿愚要娶門當戶對的正妻,卿卿要是給阿愚做妾,那就是卿卿眼皮子淺了,衛國公府哪能與周王府相比。”
文素素點頭說是,她咬了咬唇,望着齊重淵欲言又止。
齊重淵俯身過來,貼近她道:“卿卿若是有話,直說就是。你我之間,以後不用如此生份。卿卿要頭面還是香脂,瞧你身上的衣衫,都快破了。我讓青書先給你準備幾身衣衫,京城的頭面時興,到了京城再給你添頭面,你喜歡什麽,交待青書一聲,讓他去給你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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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愈發低,似乎散發着無盡的蠱惑,“等卿卿生個一兒半女,我便請封卿卿為側妃。”
錦衣華服,金銀頭面,诰封地位。
齊重淵擺在她面前的,是通往大齊頂頂尊貴的榮華之路。
文素素頭埋得更低了,羞澀,不知所措。
“王爺知我出身低微,卻不嫌棄。”文素素捂住了臉,像是要緩一緩,才繼續說了下去。
“我沒穿過錦衣華服,戴過金銀頭面。王爺給我的,定是天底下最最好的東西。”
文素素摸索與試探着與齊重淵打交道的方式,擡起頭仰望着他:“可是,王爺待我的一片心,我豈能不替王爺着想,就這般心安理得接受了?”
齊重淵打量着文素素,她臉上的仰慕與卑微,令他很是得意。旋即,他又擰起眉,“我想寵愛誰,就寵愛誰,誰敢有二話?”
文素素急着道:“誰都管不了王爺,而且也不該管,畢竟是王爺後宅的事情,哪有将手伸到人家後宅去的道理。”
齊重淵聽得頻頻點頭,“卿卿這句話,說得甚是好!那些可惡的言官,成天盯着人的錯處,什麽事都要湊上來,橫加幹涉。”
文素素順着齊重淵的話,略微轉了個彎,“這次王爺來江南道,辛辛苦苦辦差,總算将差使辦得漂漂漂亮,厘清了海稅。回到京城之後,王爺應當升官......”
齊重淵聽得莫名暢快,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打斷文素素道:“卿卿真是,雖有些小聰明,到底還是不懂官場朝廷。我已經貴為親王,再升官的話......
再升官也未嘗不可,大齊還未立儲君。
齊重淵心裏湧動着複雜的滋味,興奮,志得意滿,期待。
“卿卿以後莫要再提了,要提,只我們兩人在時,私底下你同我說。”
文素素抿着嘴,重重點頭,“王爺說得是,我雖然有些小聰明,卻登不了大雅之堂,許多規矩都不懂,王爺別嫌棄我才是。”
說着說着,文素素又埋下了頭,揪着自己的衣襟,看上去可憐又惶恐。
齊重淵不由得伸出手去,憐愛地哄着她道:“卿卿,我不怪你。卿卿在茂苑這種小地方,見識有數。京城到底不同,我豈會怪罪于你。以後你只要乖乖聽話,我會好生寵着卿卿。”
文素素長長松了口氣,将前面埋下想說的話,不動聲色拐了回去:“王爺回京之後,聖上肯定龍心大悅。我要是跟着王爺回府,有些人嫉妒王爺立下的功勞,雞蛋裏挑骨頭,污蔑王爺這一次到江南道,貪圖享受,帶了女人回京。王爺肯定沒事,只着實令人厭煩,晦氣。”
齊重淵臉色微沉,這次他立了功,秦王府吃了大虧,定會拼命找事。
文素素觑着齊重淵的神色,細聲細氣地道:“王爺,我有個想法,只不知可妥當,王爺姑且随意一聽。不妥之處,王爺指出來,我一定改。”
文素素說話聲音不高不低,姿态謙卑,令齊重淵不禁想到殷貴妃薛氏,她們同他說話時,不是一板一眼,就是盛氣淩人。
不留情面指出他的錯處,教他如何做事,做人。
齊重淵心中清楚,她們都是為了他好。
只是這份好,令他每次都一肚皮火。
文素素這次在茂苑做的事,殷知晦同他說過一些,齊重淵知曉她有本事。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仰仗他,依附于他,态度令他很是滿意。
齊重淵笑着道:“卿卿且說就是。”
文素素道:“到京城之後,我先住在外面,等過段時日,再随王爺回王府,不給王爺添堵。”
殷貴妃不管他後宅有多少姬妾,只每個都要過問,得過她的眼,才能讓他留下。
文素素是寡婦,還曾被典出去過。殷貴妃那邊,肯定又是一場風波。
齊重淵忍下了不悅,道:“卿卿說得是,反正你我也不急于一時。到京城之後,就在王府附近尋間宅子,沒人打擾,你我可過神仙快活的日子。”
文素素看向外面,站起身道:“王爺用過飯沒有,時辰不早了,天氣又涼,我這裏又沒個炭盆。王爺冷不冷?”
齊重淵拉着她,柔聲道:“卿卿別操心了,且随我回客棧去。”
文素素扭身抽手,羞怯地道:“來日方長呢,王爺。”
齊重淵心癢癢的,不過他心情舒暢,便只輕撫過她的臉,“好,就依了卿卿。待回到京城之後,好生置辦一座酒席,莫要虧待了卿卿。”
文素素将齊重淵送到門外,他上了馬車,青書琴音他們。擁簇着他離去。
馬車漸漸駛出巷子,轉了個彎,車前的燈籠一晃而過,巷子一片黑暗。
夜裏的秋風,吹起文素素的發絲,衣裙。她在黑暗中靜靜矗立,腦中什麽都不想,就那麽站着。直到瘦猴子不放心,蹑手蹑手走了過來,她動了動僵硬的雙腿,轉t身回屋。
喜雨從廂房閃身出來,文素素叫過他:“喜雨,勞煩你跑一趟,去客棧跟七少爺說一聲,王爺來過了,我想見見他。”
喜雨忙應下,趕着騾車出了門。
許梨花端來了熱水,偷瞄着文素素,道:“老大,晚飯就只有炊餅,白切羊肉,可要讓貴子再去買些熱食回來?”
他們離開之後,宅子交給秦娘子看顧着,平時得空來修葺一下。
這些天他們将不适合久放的吃食,全部處置掉了,飯食都從外面食鋪買來。
行囊早就收拾好,除瘦猴子多一個箱籠,文素素他們三人,就只有一個包袱皮。
幾近孤身闖蕩京城。
不過他們三人半點都不怵,早就期盼着這一天。畢竟有靠山,進京做不成大事,那總是京城,許多人一輩子,連茂苑縣都沒能走出過。
文素素道:“剩下的那兩壇酒,拿出來吃了。”
瘦猴子不敢多問,去把裝好的酒壇取了來,何三貴提了爐子擺好,許梨花拿了壺,将酒倒進壺裏溫着。
幾人圍着爐子坐下來,文素素連着吃了幾杯酒,微微呼出口氣,平靜地道:“你們都看到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時都沒敢做聲。
齊重淵對文素素舉止親昵,上馬車時,還摟了她的腰。
文素素細說殷貴妃,周王妃薛氏等人,“我對京城一無所知,以前想着等到了京城,我手上還有些銀子,先安定下來,看能否繼續做謀士師爺,不行的話,再尋別的事情做。京城大,機會多,總會有出路。”
她看了屏聲靜氣的三人一眼,“現在路是明朗了,不用再選。我只是沒名沒分的妾室,而且進京後,我不會進王府,先住在外面,差不多就是外室。”
許梨花眼都紅了,難過地道:“王爺太看不起人了,怎地這般待老大,連将老大帶進王府都不肯。”
文素素道:“是我不肯。具體緣由,你們就別多問了。只你們幾人,既然彼此相知相識一場,有些話,我要先同你們說清楚。”
許梨花忙抹了淚,瘦猴子與何三貴,一并坐直了身子,神色開始緊張。
文素素一字一頓道:“我們幾人,就是在茂苑縣,身份都低微,更遑說京城了。別人如何看我們,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貴人能随意決定我們的生死,權勢不講道理,更不講律法。你們要是犯了錯,得罪了人,我可能護不住你們。你們要考慮好,要是認為危險,我将身契換給你們,再給五十兩銀子。要是願意一道進京,以後須得更加謹慎,多看多學,又不能多看。最好當啞巴莫要開口,又最好當瞎子,什麽都看不到。生死富貴,都是自己所選。不得抱怨,後悔。”
幾人都沒做聲,壺裏的酒滋滋作響,飄散出陣陣的酒香。爐火哔啵,屋中安寧靜谧。
瘦猴子最先開口,一拍膝蓋,道:“老大,小的願意繼續跟着老大,生死有命,富貴險中求,小的絕不後悔!”
許梨花比何三貴還要快,她急急道:“小的也願意,王爺是親王,小的起初以為,七少爺會求娶老大,小的聽喜雨說,七少爺未曾訂親,七少爺與老大,般配得很......”
對着文素素面無表情的模樣,許梨花聲音低了下去。
何三貴看着她,再看向文素素,趕緊表了态:“老大只要不嫌棄,小的願意跟着老大。以後老大只要吩咐一句,小的萬死不辭。”
文素素笑了下,道:“既然你們都決定了,那我就不再多說。明朝早些起來,不要耽誤了行程。”
瘦猴子跟着笑了,關心地道:“老大先前可是冷着了,小的瞧着老大精神不大好,臉都沒了血色。”
文素素搖頭道沒事,“你們拿下去吃吧,我吃酒就是,不用管我。”
許梨花想要說什麽,瘦猴子拉住了她,三人一起退了出屋。
瘦猴子往屋內瞧去,文素素手臂在膝蓋上,手上拿着酒盞,俯身望着小爐出神。清瘦的身影,此刻如一尊冰冷的石像。
待進了竈房,瘦猴子壓低聲音道:“梨花,你以後真得少說話。我是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才提醒你幾句,否則,你真會死在這張嘴上!”
許梨花難得沒反駁,難受地道:“我就是替老大不值。老大做不了王妃,做側妃總綽綽有餘,如今卻只是個外室。”
瘦猴子白了她一眼,道:“老大都說了,她有自己的打算。再說,你看老大從頭到尾,可有抱怨哭訴過?外室妾室側妃正妃,說句難聽的話,都是後宅婦人,要是不得王爺待見,什麽妃都無用。老大以前是什麽人,典出去的妻!不到一年的辰光,老大成了什麽人!老大心中有溝壑,你們且瞧着吧,大造化還在以後呢!”
何三貴附和道:“我也這般以為,老大讓喜雨去叫七少爺了。下午七少爺與老大在前艙說了許久的話,水聲大,沒能聽清楚他們說什麽。可是七少爺提早知道了,告訴了老大?要是這樣的話,外室妾室真無關緊要,七少爺肯定會站在老大這邊。”
幾人在竈房裏小聲嘀咕,文素素靜靜坐在堂屋,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酒快吃完時,殷知晦終于來了。
文素素叫瘦猴子拿了個酒杯來,“你們下去吧,我跟七少爺說一會話。”
殷知晦在文素素對面坐下,面色慘白如此,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直直盯着文素素,沒去接她遞過來的酒。
文素素收回酒,自己揚首吃了,道:“七少爺知道了。”
“喜雨來回禀時,他已經先喜滋滋同我說了,說娘子跟了他。”
殷知晦痛苦地閉了閉眼,嘶啞着聲音道:“我以為,他能看在娘子在江南道海稅出了大力的份上,能尊着娘子一些。可是他從來都認為,所有人為他做的事,都是理所應當。姑母應當,王妃應當,我應當,都該為他賣命,我們的身家榮辱,都系在他身上。”
他們的身家榮辱,的确系在齊重淵身上。
這句話太過殘酷,文素素說不出口。
殷貴妃若沒有他這個兒子,估計封不了貴妃。薛氏是他的正妃,薛氏的糧食買賣,因為他做得更大。衛國公府因為殷貴妃重整旗鼓,殷知晦則年紀輕輕,身居高位。
齊重淵是坨臭不可聞的污泥,他也是出生于皇家的污泥,聖上的親兒子,能延續皇家香火的男丁。
換成照樣出生于皇家的公主,則不相同了。
武則天的女兒兒媳,如太平公主韋皇後她們,本事再大,也沒能鬥過李隆基。武皇最後沒立皇太女,将帝位傳給了兒子。
因為李隆基有更多朝臣的支持,武皇被逼退位,朝堂上下的官員,全都是男人。
文素素輕聲道:“無需我多說,七少爺都明白。終究是緣淺,再這般下去,對你我都沒好處。”
殷知晦何嘗不明白,姑母待他好,他不能辜負姑母。無論哪個皇子上位,齊重淵都不會有好下場。
皇家親情淡薄,他們兄弟之間,從來沒有兄弟友恭。
殷知晦不怕死,對衛國公府更沒感情,但他不能對不起姑母。
如今他多了一層牽挂,他對文素素,除了情愫,還有敬佩。
江南道之行,沒有文素素,他們的差使就算不砸在手裏,絕對做不到現在的地步。
殷知晦将那份感情,死死按在了心底。
若是被殷貴妃知道他的心思,她會毫不猶豫殺了文素素。
“娘子此次進京,我......王爺忌諱身邊的人自作主張,事情都要由他拿主意。王爺不喜麻煩,不喜聽勸說。一旦想到什麽。立馬吩咐下來,從不管底下的人是否分身乏術,能否做到。要是做不好,王爺會生氣,罵人廢物。王爺吩咐的事情多如牛毛,只要揀着重要的去做就行,吩咐的事情太多,過一陣他會不記得曾吩咐的事。”
殷知晦深深凝望着文素素,雙目刺痛,低低道:“姑母王妃,她們都是明白人,娘子能應付得來。”
文素素倒了盞酒遞過去,殷知晦這次伸手接了。
“這些年,你很是不易。”文素素舉杯道。
殷知晦揚首吃了酒,他平時幾乎滴酒不沾,吃得太急,嗆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文素素沒去看他,殷知晦一向講究風儀,克制守禮,他是難得一見的君子,幹淨如朝露。
爐中的炭火,t只餘下了一點火星。文素素盯着那點火星,噗呲一閃,就滅了。
殷知晦掏出帕子,擦拭過臉,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文素素說好,放下酒盞起身相送。
殷知晦也沒拒絕,緩緩走在前面,出了大門,上了馬車。
沒有回頭,不敢回頭。
文素素轉身回院子,擡手擋住呼嘯的秋風,免得風沙吹進眼裏。
風吹在身上,有了幾分刺骨的涼意。
也能送她上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