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天剛蒙蒙亮, 一行人登上了官船。
刮了一夜的風,空氣格外凜冽。碼頭一如既往地熱鬧,力工腳夫貨郎來往穿梭, 吃食攤炊煙袅袅。
齊重淵起得太早,睡眼惺忪從馬車上下來,沉着臉先行上船去了船艙歇息。
殷知晦同送行的唐知縣等官員說了幾句話, 見文素素的騾車已經到了,瘦猴子他們在忙着趕車搬箱籠。
殷知晦便未再多言,道別唐知縣等人, 似乎朝文素素看了一眼,又似乎沒看,大步上了甲板。
文素素裹緊披風, 在最後暈乎乎上了船。半夜時她就覺着嗓子不大舒服,早起愈發沙啞。她估計是這段時日太累, 天氣變換時着了涼。
問川追了上前, 将手上用幹荷葉包着的東西交給了許梨花, 道:“這裏面是香藥,若娘子暈船,你熬煮了湯給娘子服用。要是娘子不喜香藥味苦,聞聞氣味, 亦能緩解一二。”
應當是殷知晦考慮周到, 吩咐問川備了暈船的藥。
文素素颔首道謝, 問川忙道不敢,朝岸邊指了指,道:“就在那裏買的。這家的香藥湯很是不錯。說起來, 娘子估計認得,是武大財娘子曹氏的買賣。武大財在馄饨鋪被娘子揍了一頓, 回去吃酒醉死了。曹氏以前做焌曹,她不僅擅長茶飯,還擅配制熬煮香藥。武大財頭七過了之後,曹娘子便開始在碼頭邊支起了香藥攤子。如今買賣不好不壞,日子還過得去。”
文素素回憶了下,順眼朝問川所指方向看去。一個婦人穿着幹淨的灰布衫裙,發髻梳得整齊利落,臉上帶着笑,手腳麻利地盛香藥湯,收錢。她的一對兒女,乖巧地坐在一邊吃饅頭。
穿過人群,文素素看到收拾武大財的馄饨鋪。有婦人娘子從鋪子裏出來,也有婦人結伴進去。
風卷起文素素的發絲,她擡手拂去,臉上笑意隐隐,轉身上了甲板。
曹氏與她們的日子,不算頂頂好,但比以前要自在,自如,便是好的開端。
三層的官船,文素素被安排在了最上面,與殷知晦齊重淵同住一層。
船艙裏塌幾案桌一應俱全,歇息的軟塌與外間用屏風隔開,收拾得幹幹淨淨,只稍許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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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讓許梨花點了熏籠,解了衣衫上了塌,道:“我先歇一會,要是有人來找,若無急事的話,就說我身子不大舒服。”
許梨花關心地道:“老大的嗓子好似不大好,喜雨說七少爺每次出門都會備些藥,可要小的去求劑藥湯?”
文素素說不用了,這一場病來得及時,她會病到到京城。
困在船艙裏,免不得要與齊重淵耳鬓厮磨。
文素素已經做出了選擇,她便不會扭扭捏捏,覺着難受與不甘。
只是到京城的船,順風順水的話,約莫要走二十餘日。
最嚴酷的刑法,也莫過于此。
文素素不能過早消耗掉齊重淵的熱情,事情皆具有兩面性,他生性涼薄自私,深情比唾沫淺。
許梨花便沒再多問,忙放下行囊,前去點了熏籠,守在了外間做針線。
文素素睡到半晌午時,就被齊重淵的聲音吵醒了,他在外間不悅訓斥道:“怎地不早說,你是如何伺候的?娘子病了,這是天大的事情!青書,你去讓船靠岸,去将城裏最好的大夫請來!”
青書應是,許梨花戰戰兢兢道:“王爺,娘子說歇一陣就好,讓小的莫要吵醒她。”
文素素暗道不好,趕緊掀開被褥下榻。只是她慢了一步,只聽到許梨花悶哼了聲,齊重淵怒罵道:“狗東西,居然敢頂嘴,拉下去給我打!”
“王爺。”文素素來不及穿衣,汲拉着鞋子奔到了屏風邊,扶着屏風喘息,朝許梨花伸出手,“梨花,你來扶我一扶。”
許梨花眼淚直掉,死死咬住唇不敢哭,一瘸一拐走進來,扶住了文素素。
齊重淵關切地打量着文素素,聽她嗓子沙啞,連走路都撲沒力氣,大步就要上前。
文素素慌忙別開了頭,道:“王爺莫要過來。”
“我關心你,為何不能來了!”齊重淵面露不悅道。
文素素頭抵在屏風上,聲音低了下去,道:“過了病氣給王爺,我會心疼。”
齊重淵眉毛頓時舒展開,他笑了起來,柔聲道:“我身子骨好,無妨。快讓我仔細瞧瞧你,身子不好別硬撐。”
文素素道:“王爺回到京城,先要面聖。若是身子不好,恐惹得聖上擔心。王爺,天氣轉涼,船上尤為冷一些,王爺定要保重身子啊。回到京城之後,事情多得很,件件都離不得王爺啊!”
齊重淵聽得舒坦極了,笑着道:“好,就依了卿卿。卿卿且好生養病,早些好起來。”
待齊重淵離開,文素素看了眼低着頭,啪啪掉淚的許梨花,問道:“可有傷着?”
許梨花搖搖頭,拉起裙子,撈起褲腿看了下,腳踝處青了一塊。
文素素回到塌上,靠着軟墊道:“坐吧。”
許梨花在杌子上坐下,低頭抹淚。她打了個寒噤,低低道:“老大,王爺都不講理,小的怕得很。”
文素素嗯了聲,小聲道:“王爺不是不講理,是不會與你,與我,甚至與王妃,貴妃娘娘講理。”
許梨花擡頭怔怔望着文素素,臉色蒼白,道:“王爺怎地會這樣?”
文素素反問道:“陳晉山可講過理?陳晉山會與誰講理?與張氏?陳晉山為何要與張氏講理?”
許梨花呆了呆,道:“張氏娘家有本事,堂姐夫是官。”
文素素道:“你看,道理你都明白。你要人與你講理,首先你得有人與你講理的本事。先前我同你們說得很清楚,最好當啞巴,當瞎子,你嘴上答應了,卻沒聽進心裏去。可能你還會不服氣,認為自己冤枉得很。”
官船雖穩,始終晃晃悠悠,文素素頭還暈着,便道:“你去尋瘦猴子,耐心聽聽他如何說。你要用心聽,得聽進去。要是你還覺着委屈,受不了,到下一個碼頭時,你可以下船回去。”
許梨花趕忙擦了淚,道:“小的會改,小的先去給娘子提飯食來,娘子想要吃甚?”
文素素滑進被褥躺着,道:“我沒胃口,等睡醒了再說。”
許梨花起身走出去,前往廚娘做飯的艙房,取了炖雞湯的食材,朝甲板那邊喊了聲。
瘦猴子與何三貴在甲板上,正在看着對岸說話,見到許梨花抱着罐子,走過來問道:“老大可有好些?”
許梨花道:“好些了。我給老大炖罐子雞湯,等她醒了煮雞湯面吃。”
瘦猴子瞥了許梨花一眼,咦了聲,捅了捅何三貴:“貴子,你的花兒妹妹好像哭過。”
何三貴立刻緊張地道:“花兒,誰欺負你了?”
瘦猴子慌忙拉住了何三貴,朝四周望了望,“哎喲,你們小聲些!貴子去提只小爐子,我們去那邊給老大炖雞湯。”
何三貴連忙去問廚娘要了爐子,走到僻靜的角落處,放下小爐将罐子放上去煮着。
幾人坐在木樁上,瘦猴子四下再仔細望了一陣,小聲道:“貴子,這是官船!官船是只有官身才能坐的船,一路暢行到京城,遇閘關無需交錢,民船皆要讓道。這艘官船上,住的是何人,你莫非不知?住在上面一層的,你更是一清二楚。先前花兒在上面伺候老大,你說誰能欺負花兒?知道是誰欺負了,你又能如何?”
何三貴神色黯淡下去,難受地道:“我什麽都不能做,以前不能,現在也不能。花兒,對不住,我護不住你。”
許梨花望着爐火,像是沒聽到何三貴的話,轉頭看向了瘦猴子。
瘦猴子朝她呲牙笑,“是老大護住了你。你說說看,你又給老大如何添亂了?”
許梨花将先前發生的事,仔仔細細說了,“老大讓我聽聽你如何說。”
瘦猴子瞪大眼,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紮紮實實打量着許梨花。在何三貴要擡手時,瘦猴子倏地坐直了身,白了何三貴一眼。
“瞧你那跟狗護食的德性!我這個人,深t情得很,看不上花兒!”
何三貴臉沉下來,罵道:“滾你娘的,你才是狗!”
瘦猴子雙手抱胸前,一幅高深莫測的神情,道:“我不與你一般計較。花兒,我瞧你印堂發黑,委屈都快沖垮河道,這得要闖大禍啊!”
許梨花茫然道:“老大也這般說,讓我不要委屈。我知道自己錯了,卻不明白自己錯在了何處。”
瘦猴子撫着胡須,白眼翻上了天,道:“老大都沒委屈,你倒委屈上了。要是你一直這般,這怨氣越積越深,要是不小心帶了出來,可不是得闖禍。先前貴子說,他護不住你。可你有曾想過,你欺負你大哥二哥的時候,誰能護住他們,你依仗的是什麽?”
許梨花毫不遲疑地道:“依仗的是老大。”
“那老大的依仗呢?”瘦猴子問道。
許梨花低下頭,道:“我知道了,是七少爺與王爺。”
瘦猴子煞有介事點頭,“你還算聰明。現在休說普通尋常人,就是唐縣令,對我們都得客客氣氣。這一份依仗,究竟從何何來,你可要認清楚了。再說先前你的錯處,王爺吩咐了青書靠岸停船,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青書難道沒瞧見,他卻從未解釋一句,只管應下。你倒好,要多嘴解釋。你的解釋也沒錯,老大是身子不好,要躺着歇息。可你哪能攔得住王爺,該馬上進去通傳才是。”
許梨花長長呼出一口氣,抱着膝蓋甕聲甕氣道:“老大真是辛苦。”
瘦猴子道:“老大可不會這麽想,你別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摩老大。說句難聽的話,以前老大跟着陳晉山,跟着李達,那才不是人過的日子。”
許梨花說倒也是,嘆息道:“這察言觀色的本事,我還差了十萬八千裏,不知何時才能變得真正聰明些。”
瘦猴子道:“老大讓你裝啞巴就裝啞巴,少動腦,你沒腦子。”
許梨花眉毛一豎就要開罵,很快,揚起的眉毛耷拉了下來,“你說得對,我以後得少說話。”
瘦猴子老神在在道:“進了京城,就不是在茂苑縣,打打殺殺的時候了,要用腦子。唉,可惜你沒有。快回去吧,守着老大炖湯,多跟着老大補補!”
何三貴瞪了眼瘦猴子,幫許梨花拎起爐子,将她送到了樓梯邊。
許梨花将小爐放在外間,打開了窗戶,守着炖湯,順道做針線。
午飯後,青書走了來,小聲問道:“娘子可好些了?”
許梨花猶豫了下,道:“娘子還在睡着。”
青書哦了聲,正要離開,聽到裏間有了動靜,忙停下了腳步。
許梨花也聽到了,她放下手上的針線,走了進去,見文素素已經起身坐起來,忙道:“老大,青書來問老大身子可好了些。”
文素素道:“你去同青書說,我歇一歇就好,請青書坐着吃杯茶。”
許梨花雖莫名其妙,還是依言走了出去,将文素素的話說了。
青書在杌子上坐下,道:“溫茶就可以,不要太燙,有勞許娘子。”
許梨花看了看青書,倒了盞溫茶遞過去。
青書接過茶,一口氣喝了半杯,放下茶盞,靠在椅背裏閉目養神。
許梨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重新拿起針,在頭上撓了撓,止不住朝青書張望。
青書五官生得還算端正,聽喜雨說他今年二十歲出頭。
許梨花不大相信,他眼角皺紋橫生,此時眼底一片青色,眼眶凹進去,看上去足足有三十歲。
約莫一炷香功夫之後,青書睜開了眼,将餘下的茶吃了,恭敬地朝裏間欠身,道:“我去向王爺回話了。”
許梨花愣愣說好,送青書走了出去。她回到裏間,對背靠在軟墊上的文素素道:“老大,青書回去了。”
文素素道:“我知道了。你去廚娘那裏拿些點心備着,以後無論是青書還是琴音來,你都請他們歇一會,吃些茶水點心。”
許梨花點頭應下,道:“老大可餓了,小的炖了雞湯,給老大煮碗雞湯面吧。”
文素素說好,吃了雞湯面,在裏間慢慢走動消食。走了一陣,便擺了筆墨紙硯,開始認真練字。
青書與琴音領了齊重淵的吩咐,輪流着一日數次前來探病。
文素素皆請他們坐下來吃茶歇息,答她身子在逐漸好轉中。
殷知晦避嫌,只讓喜雨送了些清補的藥材。平時除了在船艙裏讀書,便是陪着齊重淵說話。
這天上午,船行到一處大的碼頭停靠,齊重淵與殷知晦下了船。文素素走到通道,朝碼頭看去。
一個錦衣中年男子,領着幾個小厮候在那裏,恭敬地朝他們見禮。
殷知晦颔首還禮,齊重淵手負在後,似乎在訓話。
男子不斷點頭,然後将手上的冊子交給了琴音,指揮着小厮将一堆箱籠朝船上搬。
船停了約莫半個時辰,補了清水新鮮吃食,揚帆朝着京城而去。
午飯後,青書又來了。許梨花送上了茶水點心,他笑着道:“這茶水點心,可是許娘子先前剛去廚娘那裏領了來?”
許梨花好奇地道:“你怎地知道?”
青書道:“上午船停靠在江陵府的碼頭,豐裕行的李掌櫃早就等在了那裏,一應的茶水點心,都是李掌櫃備下送了上船。出京城辦差的這一路上,只要有豐裕行的地方,皆提早做好準備,等着王爺傳召吩咐。”
他不動聲色朝裏間看了眼,道:“豐裕行是我們王妃娘家的糧食鋪子,先前王爺吩咐我傳話給薊州府豐裕行的陳掌櫃,說是薊州府繁華些,衣料頭面都比江陵府時興。王爺吩咐陳掌櫃前去繡莊,銀樓,買幾身缂絲衫裙,幾件上好的狐裘風帽,幾套頭面。等船到薊州時,娘子便能穿新衫,戴金銀頭面了。”
文素素深深吸了口氣,從裏間走了出來。青書忙起身見禮,她欠身還禮,遞了個錢袋到青書手中。
青書微微一頓,收下錢袋塞進了袖中。
文素素道:“青書,勞煩你去将這件事,告訴七少爺一聲。眼看就要過年了,豐裕行的花銷太多,糧食的價錢不能動。”
青書忙說是,轉身走了出去。
許梨花從頭到尾都一頭霧水,不過她直覺着不妥,嘀咕道:“老大,豐裕行是王妃娘家的鋪子,雖說王妃娘家靠着王爺,孝順王爺是應當。只替老大張羅頭面,衣衫,換作小的是王妃,肯定會生氣。”
文素素道:“王妃不是你,她生不生氣我不清楚。但你說得對,此事很是不妥。”
許梨花道:“可惜老大身子不好,不能見王爺。只盼着七少爺,能打消王爺的念頭吧。可王爺要是發現了青書将此事告訴了七少爺,他可會怪罪青書?”
文素素現在身子已經好多了,離京城還有約莫一半的船程,她還得繼續養着。
齊重淵的腦子,只能直面一件事。殷知晦肯定有辦法能勸住他,随便找個借口,就能将青書遞消息的事情給掩蓋過去。
晚上青書再來探病,告訴文素素此事已經解決:“七少爺說,秦王府經常施粥行善,周王府往年只是搭幾個粥棚施粥。豐裕行不缺糧食,今年該多搭幾個粥棚,再備些糧食種子,送給流民們。待開春後,他們返回家鄉時正好耕種。七少爺同王爺算了筆賬,除了孝敬聖上,貴妃娘娘的年禮,豐裕行今年的收益,約莫要花掉七成去。王爺很是不悅,認為豐裕行不如錦繡布莊賺錢。七少爺說,豐裕行是做糧食的買賣,要是賺得太多,操縱糧價,聖上會震怒。王爺便打消了念頭。”
文素素道:“有勞青書了。”
青書忙道不敢,遲疑了下,道:“娘子,王爺曾吩咐我給娘子準備一把紫檀木的傘,我後來到了府城,去傘鋪定了一把。那把傘.....花了十兩銀子,已經報了賬。”
文素素買過傘賠給秦娘子,一把普通尋常的油紙傘,約莫不到半錢。紫檀木名貴,但只是傘柄,就算翻出十倍的價錢,也不過五兩銀子。
青書長揖下去,“那把傘最後我忘了去取,實在是太忙,腦子糊塗了。娘子,對不住,給你賠個不是。”
文素素并未多問,只道:“青書客氣了,沒事,一把傘而已。”
青書長長舒了口氣,飛快将茶水點心吃了,漱口後告辭離開。
文素素琢磨着青書的話,旋即微微笑起來,真是有意思。
接下來一路順當,船到了京城的通達碼頭。
碼頭上停滿了t船,桅杆林立,比茂苑碼頭要熱鬧,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京城寒冷,早晚已經起了白霜。王府章長史裹着厚厚的皮裘,袖手躬腰候在碼頭上,翹首盼望。
看到船靠岸,喜雨問川走上甲板,章長史忙對身邊停着的馬車道:“王妃,王爺的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