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王府小厮婆子上了甲板, 幫着擡箱籠,行囊。章長史幾步垮上甲板,立在船艙口, 對着迎面走來的齊重淵與殷知晦擡手見禮:“王爺,七少爺回來了,王爺七少爺這一路辛苦。娘娘前幾日就在說, 王爺七少爺這兩日就該到了,天天差人來守着呢。”
齊重淵唔了聲,殷知晦颔首還禮, 道:“聖上姑母身子可還好?”
章長史忙道:“都好,都好。王妃昨日進宮請了安,娘娘關心王爺與七少爺, 讓王妃親自來守着,等王爺與七少爺到了, 進宮去回個話。”
殷知晦不禁朝岸上看去, 周王府的馬車停在那裏, 周王妃立在馬車旁,藺先生溫先生在與她見禮說話。
齊重淵也看到了周王妃,面上閃過一絲不耐煩,對章長史道:“你先進宮去回禀一聲, 看看阿爹可在忙, 我與阿愚随後就進宮。”
他們回京, 先要進宮去交待差使,章長史連忙應了,轉身下了甲板。
殷知晦下意識回頭, 文素素正好走出船艙,正朝碼頭那邊打量。溫先生與藺先生兩人也一同朝她看了來, 遙遙颔首示意。
周王妃側頭看向兩人,很快便随着他們的視線,看向了文素素。
殷知晦眉頭微蹙,趕緊對問川交待了句,快步上前追上齊重淵,道:“藺先生他們當已備好了宅子,等會問川送文娘子前去,我們趕緊入宮。”
齊重淵朝身後看來,文素素嬌小的身子裹在深青風帽裏,露出瑩白的臉龐,一段時日不見,眉目清減了幾分,愈發我見猶憐。
“問川,仔細伺候。”齊重淵看得心頭發熱,連連叮囑了一通,抱怨道:“阿娘真是,離開京城時一通唠叨,回京時天天差人來守着,事事都要過問。還将薛氏派了來,薛氏再将阿娘的話叨唠一遍,真真是沒完沒了!”
殷知晦垂眸不語,齊重淵覺着無趣,連終于回到京城的興致都減了幾分。
周王妃曲膝向齊重淵見禮,對着行禮的殷知晦欠身,微笑道:“阿愚瘦了,娘娘很是惦記。”
齊重淵瞥着周王妃,道:“我與阿愚還要進宮去,你自行回去吧。”
周王妃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眼神從甲板上的文素素身上收回,道:“是,我這就進宮去給娘娘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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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重淵臉色立刻沉了沉,終究隐忍着沒發,一言不發上了車。
王府車馬一行呼啦啦離開,問川領着文素素幾人進了城,朝準備好的宅子而去。
瘦猴子與何三貴他們初到京城,冷得不停吸鼻子,卻絲毫不減興奮,四下看得目不轉睛。
京城熱鬧繁華,吳州府與茂苑皆不能比。寬敞的朱雀大街,街旁的鋪子鱗次栉比,三層高的酒樓,門前搭着華麗的彩樓,樓裏站着夥計,花娘,殷勤地迎來送往。
街頭聲鼎沸,各家鋪子夥計跟唱戲一樣,抑揚頓挫賣力吆喝。小販的攤子上,擺着梨條兒,各式蜜餞果子,頭繩脂粉一應盡有。
不懼寒冷騎在馬上的錦衣少年郎們,鬓角蘸着鮮花,臉上敷得雪白,嬉笑着打馬而過。
貴婦娘子們,在仆婦丫鬟的擁簇下,從華麗的馬車上下來,進入鋪子中。穿着尋常衫裙的平民婦人,冒着寒冷走在街頭,或挎着籃子匆匆而過,或賣力推着獨輪車,低頭前行。
許梨花也趴在車窗邊,看得直挪不開眼,驚呼道:“老大,你看那人竟然不怕冷,身穿單衣倒立,咦,他在倒立吃炊餅湯!”
文素素也饒有興致看着,少年郎們鮮衣怒馬,雪白面孔,殷紅的唇,年輕朝氣撲面。她不禁看得微笑,很快就将目光移向了顯眼的鋪子招牌。
“一,二,三......”文素素心裏默默數着,從正宮門進入時,門口守卒大致人數,到街上巡邏的差役,轉過了幾個巷子,方向。
守卒當差認真,各司其職。差役穿戴齊整,氣勢凜然,威風八面。
文素素前世到處跑,她極為擅長認路,辨別方位。一般來說,正宮門是京城最大的城門。朱雀街即禦街,在京城中軸線上,皇城也在這條線上。
琴音閑聊時,說過城內的達官貴人都住在皇城東面,西面則是富紳們的宅子,小官吏多住在偏東南面的貢院附近,其餘的平民百姓,則居于偏遠處。西南角的城門,乃是牲畜,柴米油鹽,夜香等貨物進出的城門,底下護城河開水閘,船可同行,與通達碼頭的河連通,這一帶比朱雀大街還要熱鬧,彙聚了三教九流。
京城九道宮門由皇城司守衛,皇城司亦掌皇城宿衛,聖上的貼身護衛,由聖上親領,底下最高官員為親從官皇城使。皇城使品級不高,只有五品,手握重權實權,不受中書,樞密,三司,三省六部管轄。
大齊官制冗沉,卻權力分散,天子執掌兵權,無形中加深了皇權。
先前進城門時,皇城司守卒照樣檢查了他們一行的文書。雖沒仔細查看,足夠表明皇城司的鐵面無私,周王府衛國公府與皇城司的關系,除非是避嫌,便是普通尋常。
許梨花臉被冷得都發僵,她縮進車廂,擡手捂着臉,一疊聲嘆道:“老大,京城真是太繁華,太熱鬧了!先前在碼頭上的時候,小的就快看花了眼,進了城,小的只恨眼睛長得太少,要是多長幾雙就好了!”
說完,許梨花自己也覺着好笑,道:“以前小的給陳晉山做妾時,才初次離開村子,到了縣城。那時小的緊張得很,連走路都拘着,腿都邁不開。沒曾想倒,小的這輩子還能來到京城。先前小的聽喜雨在說王妃來了,可惜小的沒見到王妃長什麽模樣,老大......”
許梨花的聲音愈發低,不安地道:“老大可看到了王妃?”
文素素說看到了,“你少說話。”
她跟着齊重淵他們來京城的消息瞞不住周王妃,她也沒想要瞞着。
許梨花愣了下,慌忙閉上了嘴。車馬從朱雀大街往西,穿過幾道街巷,約莫走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拐進烏衣巷,在一間三進的宅邸前停下。
文素素下了車,問川立在車邊,道:“這裏的巷子,是藺先生所選,往東邊走兩炷香的功夫,王府便到了,再往東北一些,便是衛國公府。”
烏衣巷安靜清幽,圍牆高大,周圍住着的鄰裏,應當非富即貴。
瘦猴子何三貴忙着收拾行囊箱籠,許梨花抱着細軟跟在最後。幾人繞過影壁,經抄手游廊,穿過月亮門,進了後院。
宅子半新舊,青瓦綠廊粉壁,庭院裏種着花草樹木,大多都落了葉。一棵樹的枝丫頂上,還懸着一只紅彤彤的柿子,像是一盞小燈籠。
後院五開間大,帶着耳房廂房。屋子明亮,裏面收拾得一塵不染,熏籠炭火燒得足,一走進屋便暖意融融。床榻被褥一應俱全,箱籠裏裝滿了衫裙,厚實的襖子,皮裘風帽等。
許梨花看得嘴都合不攏,松了口氣道:“老大,實在是太周到,太妥帖了,什麽都不缺。老大,淨房裏還有香噴噴的澡豆,小的去給老大燒熱水洗漱更衣。”
收好細軟,許梨花走出屋準備前去竈房,兩個粗使婆子捧着熱水帕子進了屋,上前恭敬見禮。
正屋條幾上放着圓肚瓷瓶,瓶裏插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臘梅。文素素正低頭去聞,聽到動靜,轉頭看向婆子們。
立在屋外的問川忙跟着進來,解釋道:“娘子,七少爺說,娘子與許娘子都初次進京,對京城尚不熟悉,吩咐藺先生從府裏選了廚娘,粗使的婆子來伺候。灑掃洗漱茶飯一應粗活,娘子交給她們就行。娘子要是用不習慣,差人與七少爺說一聲,再将她們送回便是。我讓廚娘她們一起前來,給娘子見個禮。”
廚娘與粗使婆子們來自國公府,文素素很是客氣,随便問了幾句話,道:“你們以前如何當差,現在照做就是。要是拿不定主意的,就來找梨花。”
幾人規規矩矩應是,退了下去。
文素素進去洗漱了出來,對問川道:“你也累了,t坐下來吃杯茶。”
問川忙道了謝,坐在小爐邊,提壺沖茶:“藺先生他們陪着七少爺進了宮,海稅的事情麻煩,估計要忙一陣。藺先生說屋契待他回來之後,再給娘子送來。娘子的一應花銷,皆由七少爺會賬。”
文素素道了多謝,沉吟了下,道:“王爺的賬,可是都交給了七少爺在管着?”
問川道:“王爺太忙,在船上時準備傳消息回京,讓京城豐裕行的趙大掌櫃去辦。七少爺說趙大掌櫃年底忙着對賬,到時候添的賬目多,王妃那邊又要重新核計,不如将此事接過來交給了藺先生。王妃起初只管着王府的中饋,後來貴妃娘娘讓王妃将外賬也一并管着了。王爺本不答應,貴妃娘娘退了一步,不管王爺的花銷用度,只賬目最後要由王妃過目。貴妃娘娘擔心王爺不耐煩看賬,被底下的人糊弄了去,王府到時候被蛀一空,入不敷出。王妃在娘家時,便極為擅長算賬,比積年的老賬房都厲害。府裏的莊子,鋪子,針線房茶水房竈房采買各處的賬目,都厘得一清二楚,少一個大錢都逃不過王妃的眼。處置了幾個仆從莊頭後,便再無人敢在賬目上動手腳,克扣私拿好處。”
文素素微楞,道:“王妃真是厲害,持家有方。”
青書報了十兩銀子的雨傘,已經入了賬,這筆銀子的賬目,肯定會被王妃發現。
賬算在齊重淵的花銷上,王妃就算去問,他随便一句話就打發了。
文素素這邊不提雨傘之事,青書從雨傘中得到的銀子,便穩妥落入了囊中。
十兩銀子.....
周王妃火眼金睛,擅長賬目,管束偌大的王府,是要嚴加管束。
水至清則無魚,過猶不及,要具體事情具體對待。
青書琴音兩人身為閹人,伺候齊重淵這樣的主子,要是在錢財上還計較,說苛刻還輕了些,稱得上是虐待了。
文素素早就看到了青書與琴音兩人的辛苦,在船上時,文素素也不做別的事情,端上茶水點心,讓他們能歇息一會。
青書琴音能被派到齊重淵身邊伺候,兩人絕對不傻。文素素要是開口問王府的事情,他們肯定會心生防備。
畢竟出賣主子的消息,是大罪。
文素素基本連見都不見他們,打着的便是只結個善緣的想法。
琴音要謹慎些,話也極少,說的都是京城無關緊要的閑話。青書與文素素打交道多,逐漸願意多透露些消息給她。比如齊重淵吩咐豐裕行掌櫃,拿豐裕行的銀子,給她置辦頭面衣衫,便是對她的回應。
時辰不早,問川還要去忙,吃了杯茶就起身告辭:“七少爺住在東南方向的院子,有道門可以直接出入,娘子要是有事,差瘦猴子他們前來,我會交代門房一聲。”
文素素也沒多留,“你去竈房那裏,看有什麽吃食,選些吃飽了再走。”
問川猶豫了下,便沒多客氣,前去竈房,吃了一碗羊肉湯餅後方匆匆離開。
文素素用完飯,在花園走了一趟。冬日花園光禿禿,只有錯亂了時節的臘梅長了幾個花苞,其餘的三五株梅花,猶只冒出針尖大的芽。
回到屋子,文素素将瘦猴子何三貴都叫了來,道:“你們幾人,這兩天先別出門到處跑。周圍的鄰裏之間,見到人後要客氣些。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們來自茂苑縣,初到京城。京城裏都是些人精,他們不會刨根問底,會背後去打聽。”
幾人忙應了,瘦猴子斟酌了下,小心翼翼問道:“老大,先前在碼頭上,王妃也在,王妃看到了老大,老大的身份瞞不住,若不進府,可會有麻煩?”
文素素道:“我沒想過能瞞得住身份,王妃真要收拾我,妾室與外室又有何區別?王府是王妃的天下,除了梨花能跟着我,你們兩人進不了後宅,會被安排到別處去。”
瘦猴子聰明歸聰明,到底沒見過權貴的後宅,他恍然大悟道:“老大進去了,就再難出來。身邊伺候的人都由王妃安排,就只有梨花一人,她腦子又不夠靈光,那時候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許梨花沒理會瘦猴子,緊張地道:“老大說得是,只小的一人,王府那是什麽地,老大進去就被困住了。”
周王府後宅有兩個側妃,三個姬妾。齊重淵一子三女,周王妃生了長子,長女。
殷知晦從未提及側妃妾室,估計她們都老老實實。以齊重淵的本事,周王府上下,應當□□成都是周王妃的人。
殷知晦曾說周王妃與殷貴妃都是明白人,文素素不會懷疑他的話。
哪怕周王妃不求夫妻情深,也不樂意看到齊重淵後宅又添新人。
這是人性,與感情無關。
在外面,文素素能做的事情更多,在進王府之前,她要先安排好瘦猴子與何三貴。能力是一回事,至少他們現在是她最信任的人。
在現階段,殷貴妃肯定不願意讓齊重淵後宅不合,她在茂苑縣做的事,殷貴妃得知後,不知會如何衡量,是讓周王妃與她聯手,亦或只留一人。
留一人,殷貴妃當然會留周王妃。她是王妃,又有娘家的豐裕行做王府的錢莊。
而文素素的籌碼太少,她要不為周王妃賣命,要不與周王妃鬥,搶奪權勢。
她不會為周王妃賣命,現在她更沒必要與周王妃鬥,哪一種,都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她要走的,是與王府目标一致,卻能獨立于王府之外,能留下屬于自己勢力的路!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瘦猴子你與何三貴出去,周圍轉一轉,熟悉一下路,你們缺厚衣衫穿,出去時一并買了。再買些邸報與小報回來,舊的新的都要。記得警覺些。”
瘦猴子何三貴忙應了,文素素又對許梨花道:“你去讓廚娘或婆子領你出去,熟悉周圍的路,順道也買一些厚衣衫。少說多聽多看。”
文素素取了銀子出來交給他們,幾人忙出去了,她則回了暖閣,坐下來專心練字。
到了傍晚,幾人回來了,各自買了兩身細布厚襖,一大摞邸報小報,将餘下的錢還給了文素素。
三人各自回了細帳,瘦猴子道:“老大放心,我們警惕得很,沒人跟着我們。”
文素素嗯了聲,“到了京城之後,你們的月例該提一提,每個月添到一兩。我手上銀子不多,等以後有了錢之後,再給你們加。”
瘦猴子忙道:“老大,小的有積蓄,老大要是手頭緊,小的可以不要月例。有吃有穿有住處,小的花不了幾個錢。”
許梨花沒做聲,何三貴看了她一眼,道:“老大,你有錢就給,沒錢便自己留着。我與瘦猴子一樣,有吃有穿有住處,也花不了什麽銀子。”
文素素道:“我不會與你們客氣,你們也清楚我有幾個錢。現在我們是一體,我既然拿得出來,就不會藏着掖着,虧待了你們。”
幾人這才應了,何三貴與瘦猴子退了出去。天色暗沉下來,許梨花點了燈,文素素伏案翻看邸報,小報。
邸報是朝廷的各種消息,小報則是五花八門的八卦,內容豐富離奇,完全不輸後世。
文素素翻得飛快,将小報上有用的消息,全部剪了下來。有關于官員任命、調動、罷免等邸報,歸納在一起。
晚飯後,文素素繼續看報,将所有的報看完整理好之後,方洗漱上床歇息。
初到京城的第一晚,文素素沾着枕頭就睡了過去,一夜好眠。
翌日起來,文素素讓瘦猴子他們繼續出去轉悠,要是有陳年的各種報,再一并買回來。
文素素參考邸報小報上得到各種消息,做起了關系圖譜。
要是有一份詳盡的官員履歷,姻親關系就好了。從殷知晦處應當能拿到官員的履歷,姻親部分應當有些難。
文素素放下筆,嘆息了一聲。
京城的殷知晦,不比茂苑時的他,他還有殷貴妃,衛國公府。
她開口要這些,野心就一覽無餘。
文素素剛用完午飯,正在翻看瘦猴子他們買回的小報,青書急匆匆來了,道:“娘子,王爺讓我來傳話,王爺最遲明後日就能得閑,等從宮裏出來,就來娘子這裏。”
青書眼神無光,眼睛下面一片青色,文素素打量着他,親自遞了杯溫茶過去,關心道:“瞧你累壞了,可能坐着歇一陣?”
青書接過茶,一口氣吃了,待緩過勁,道:“多謝娘子,我要馬上進宮去。王爺與七少爺都在宮裏,忙着海稅t的事情。娘子.....”
他面露愧色,道:“王爺若是問起了娘子雨傘的事情,求娘子替我擔待一二。”
文素素擡眉,心道王妃這賬查得還真是快。她并不多問,只爽快說好。
青書掀起眼皮瞄了眼文素素,道:“王妃向王爺問起了這筆銀子,王爺很是生氣,将王妃訓斥了一通。說是他花的銀子,何須同王妃交待用處。”
文素素說了句且等等,站起身回卧房,拿了十兩銀子遞給青書:“你先拿着,要是我沒能哄過王爺,你拿去填賬。”
青書猶豫了下,接過了銀子,深深拱手作揖下去,低聲道:“娘子,王妃昨夜問了娘子的來歷,貴妃娘娘也召我與琴音去問過了。我與琴音都只說娘子是從茂苑縣而來,這次王爺與七少爺查海稅之事,娘子出了不少力。王妃同貴妃娘娘說,既然王爺看上了,便将娘子接到府裏,在外面反倒讓人笑話。貴妃娘娘将我與琴音斥退了,留下了王妃說話,後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文素素送走青書,馬上叫來何三貴,細細吩咐了幾句,派他前去了衛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