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何三貴第一次走在京城的街巷, 摸着與左右手一樣的缰繩,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左右手之間,熟悉至極, 又陌生至極。

聽說國公府是大齊開國時太.祖賜下的府邸,幾乎快占了一整條桑榆巷。何三貴駕着車,繞着周圍的小巷轉了不知多久, 終于到了高大圍牆上,開着的一道角門。

雖是角門,門比普通人家還要寬敞氣派, 厚重威嚴,黃銅門環把手擦拭得明亮耀眼。

何三貴不由得緊張起來,将騾車停在一邊, 跳下車,下意識拉了拉身上嶄新的厚襖子。

門房聽到聲音打開門縫探出頭來, 看到壯實的青騾, 門前不斷拉扯着衣襟, 粗粝的面孔,繃緊着面皮朝上提,好似在笑的漢子。

該不會是西府那邊的窮親戚,上門來打秋風, 找錯了地方吧。

門房本想驅趕, 何三貴像是瘦猴子上身, 一個箭步竄上前,門房只感到一陣寒風撲到面門上,他被唬得後退了一步。

“問川, 喜雨,山詢, 聽風他們可在,溫先生藺先生呢?勞煩你通傳一聲。”

何三貴不歇氣說完,繼續憋着氣,死盯住門房。

門房驚恐地盯着何三貴,見他臉都憋得通紅,本來想問他找誰,恍惚記起問川的交待,丢下句你等着,趕忙拔腿往院子裏跑。

問川他們不在,所幸藺先生回來了,他跟着門房出來,見到何三貴,笑着上前道:“原來是貴子,貴子快進來坐,可是文娘子有事?”

何三貴見到了熟人,長長舒了口氣,忙抹去了臉上的冷汗,道:“藺先生,我不坐了。老大讓我傳幾句話。”

藺先生将何三貴帶到了倒座客人歇息的屋子,揮手斥退門房,親自從暖水釜中倒了杯茶遞給他,“你別緊張,吃杯茶緩緩。”

何三貴端起茶盞,一口氣吃完,呼出口氣,将文素素交待的話背了出來:“老大說是青書說的,讓我原封不動說給問川或者你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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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先生皺眉沉思,文素素不想進王府,王妃要讓她進去。

可惜他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一竅不通,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文素素前來傳話的用意。

藺先生對王妃觀感頗好,認為她行事有章法,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在茂苑縣時,藺先生見識過文素素的本事,對她只有佩服,甚至是敬仰。

藺先生吩咐小厮去取了匣子來,直接道:“走,我恰好有事找文娘子,我随你走一趟。”

何三貴忙放下茶盞,蹭地站起身,藺先生瞥着他,道:“貴子你撞邪了?怎地變得這般膽小拘束。”

何三貴咧嘴幹笑道:“衛國公府太威風,太富貴了,我生怕沖撞冒犯到貴人,辦砸了老大交待的差使。”

藺先生無語道:“有你老大在,你怕甚......算了算了,你是該怕一怕,別跟那潑猴一樣。咦,瘦猴子呢?”

“瘦猴子也得怕,老大讓我們都要守規矩,別惹事。瘦猴子出門去閑逛了,京城是大地方,老大允我們出門去閑逛,見世面。”

藺先生嘴張了張,終究沒再說話。

他們老大的想法與衆不同,他與溫先生都猜不透,殷知晦勉強能猜,只她成了王爺的女人,殷知晦要避嫌,王爺的脾性,絕對稱不上大度。

到了烏衣巷,瘦猴子從外面回來了,裹着衣衫坐在門房裏,守着爐子打盹。聽到動靜,他馬上睜開眼,精神抖擻迎了上前,擡手連連見禮。領着藺先生進了花廳。

藺先生坐下來,瘦猴子端了茶水前來擺好,道:“老大馬上就來,藺先生吃茶。這個茶是從茂苑縣帶來,普通尋常,藺先生莫要嫌棄。唉,京城不易居啊,柴米油鹽都貴,我與貴子出去了幾趟,走路餓了,看到新出爐熱騰騰的饅頭,想要買兩只填一下肚皮。誰知前去一問,”

瘦猴子說到這裏,陡然停住了,藺先生不由得追問道:“怎地了?”

“四個大錢!一只饅頭,比茂苑縣要小,足足貴了一倍不止!”瘦猴子舉起四根手指晃動,滿臉義憤填膺。

“我回來就跟老大說了,老大說,京城人多,達官貴人更多,宅子貴,百姓出去做工當差,工錢也賺得多些。反正什麽都貴。我一聽,可不是這樣的道理。”

藺先生吃着茶,茶水清淡,微苦,不過吃到嘴裏回甘,他很喜歡茂苑的茶,連着吃了兩口,點頭說是,“京城是不易居,什麽都貴。”

瘦猴子猛地靠近,藺先生驚了跳,頭朝後仰,“你作甚,別亂來啊!”

“我不好小倌這一口,再說你也不是小倌,都這麽老了!”瘦猴子嫌棄完,藺先生臉都黑了。

“嘿嘿,老藺啊,你我相知相交,感情比親兄弟,親父子都要親。我有些想法,一時拿不定主意,你幫我參謀參謀。”

藺先生白了他一眼,默然了下,最終道:“你說吧。”

唉,不能與一只猴計較!

瘦猴子塌肩縮胸,佝偻着背,煩惱糾結地道:“老大吧,跟了王爺。老大說,這是她的運道,那可是親王,老藺你說是吧?可是,老藺你都看到了,老大的所有花銷,都是七少爺在會賬。雖說七少爺與王爺感情好,是兄弟。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老大等于是被七少爺養着,這筆賬,糊塗至極。”

藺先生親手選宅子,置辦家什行頭,選廚娘婆子來伺候。這點子錢,對衛國公府來說不算大事,如瘦猴子所言那樣,糊塗得很。

如果讓王府出,賬就要從王妃手上過,烏衣巷的花銷,悉數被王妃知曉,藺先生就是不懂男女之事,直覺着不甚妥當。

“老大到了京城,要仰仗着王爺的寵愛,七少爺的錢財,實在是太慘了。唉,我很是看不過去。只我人言輕微,說不上話。我與貴子,梨花他們,跟老大一路過來,不敢去想能幫着老大,就是想替老大分擔一二。我們有手有腳,想着出去尋份差使,賺幾個嚼用,吃穿不用老大操心。”

藺先生一愣,道:“你與貴子都去尋差使做,文娘子要是出門,誰趕車?”

瘦猴子道:“老大自己會趕車,老大趕車就太張揚了,梨花會趕車,還有梨花呢。”

“哪有婦人自己趕車的!”藺先生聽得瞠目結舌,失笑道:“一個車夫而已,七少爺不至于缺這幾個銀子,我去同七少爺說,讓七少爺再差個車夫來,還有門房,你們不在,門房也得找人。”

“老藺,你瞧你這話說得!”瘦猴子斜瞥着他,雙手抱在胸前,啧啧道:“婦人為何就不能趕車了?梨花比我車都趕得好,不會輸給你們府裏的車夫。老大也是婦人,老大這個婦人,在茂苑縣做事的時候,你們可沒想過她是婦人。到了京城,她連吃穿用度都要仰仗人鼻息,七少爺是好心,不會計較這幾個銀子。老大立的功,可是這幾個銀子能打發的?”

瘦猴子沖着藺先生一頓噴,噴得他擡手遮擋,狼狽不已:“瘦猴子,你說話就說話,別亂噴唾沫......“

“老大不貪功,從來不提此事,你們不提也無妨,總不能再以恩人的姿态,扔幾個銀子,讓老大彎腰撿起來,還要将老大翻來覆去琢磨,衡量。老藺,你給七少爺做謀士,你辦差使立了功,七少爺可也這樣待你?”

起初藺先生只當瘦猴子在說閑話,這t時回過味來,他瞪大雙眼,幹笑道:“瘦猴子,你看,怎地就扯到這上面來了......七少爺是君子,從沒多想過。貴妃娘娘......,王妃.......”

藺先生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

齊重淵說一就是一,他不會轉彎,轉不大靈活,也無需轉彎。

周王妃要接文素素進府,文素素進府之後只是姬妾。做側妃,她的身份低微,聖上不會答應。

殷貴妃肯定會傳文素素去問話,上位者看中你的本事,用你就是恩賜。

藺先生神色黯淡下來,長長嘆息一聲,道:“我等下進宮去找七少爺,這件事,得七少爺去同貴妃娘娘說。”

瘦猴子連連點頭,笑道:“我不懂這些,也管不到老大的事,就是多嘴說了出來。老藺,你跟京城花樓的媽媽們,關系可好?”

藺先生拿眼角斜着瘦猴子,聽到最後差點沒淬他一口,道:“瘦猴子,我不認識京城的媽媽們,我不愛去花樓!”

瘦猴子振振有詞道:“沒說你去,花樓有什麽不能去的,真是,瞧你那假正經的模樣,莫非你喜歡的是小倌?小倌也行。”

“好好好,你別急。”瘦猴子見藺先生臉都黑了,笑嘻嘻道:“老藺,我就是托你給我牽線搭個橋。我以前在茂苑時,經常去花樓給姐兒們治病,醫術高超,藥到病除!”

藺先生哼了聲,道:“你少吹噓。你那不叫治病,你那叫死馬當活馬醫。老溫熟悉花樓,我跟他說說,讓他給你去打聲招呼。”

瘦猴子忙長揖到底,“還有貴子,貴子趕車趕得好,會修葺車,騾子驢馬到了他手上,任性子再烈,都得服服帖帖。不定兵營啥地方,有需要養騾馬的,給貴子留意一二。”

藺先生沉吟道:“群牧司屬樞密院管轄,養馬的能拿朝廷俸祿,早就塞滿了各路關系進去的人,哪就那麽容易進去了。倒是兵營不管這些,騾馬都是些小兵丁在伺候,騾馬臭烘烘,這可是苦差,貴子能吃得了這份苦?”

瘦猴子道:“貴子以前就伺候騾馬,我們在貴人眼裏連牛馬都不如,這算不得苦差。”

藺先生拿眼角剜着瘦猴子,再次提醒自己算了,不跟他這只潑猴計較,道:“皇城司那邊好似在尋人,我去打聽打聽,再給你答複。”

瘦猴子連連擡手道謝,兩人再說了兩句閑話,文素素來了。

藺先生忙站起身,擡眼看去,她穿着深青色的薄襖,半臂,同色衫裙,眉目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

文素素步履輕盈進屋後,朝着他欠身,“藺先生久等了。請坐。”

藺先生客客氣氣長揖到底,在下首坐了下來,瘦猴子重新上了茶,退了出去。

文素素開門見山道:“先前貴子前來傳話,可是遇到了藺先生?”

藺先生趕緊道:“問川他們都在忙,七少爺也在戶部當差,恰好我在,便随着貴子來了,一來,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一來,他前來是琢磨不明白文素素差何三貴傳那些話的用意,打算親自問個清楚明白;二來,他順道有事想要請教文素素。

文素素差何三貴傳話的用意,瘦猴子的話裏話外,說得很清楚。

周王妃與殷貴妃,無論是要将她拘在周王府,壓着她做個妾室,或者是要琢磨如何用她,都是過河拆橋。

二來,既然都過河拆橋了,再向她請教,就是欺人太甚。

藺先生在尴尬糾結中,看到了案幾上的匣子,忙拿起送到文素素的手邊,道:“文娘子,這裏面是房契,我給你送來了。廚娘婆子她們的身契,我先前忘記了,下次再給你送來。”

餘下的月俸,藺先生做不了主,他又開始語吃,平生從沒這般為難過,臉漲得通紅發紫。

文素素只看了眼匣子,淡淡道:“廚娘婆子們的身契就算了,我現在養不起。瘦猴子應當給你說過了,他與貴子梨花幾人,都不願意吃閑飯,也閑不住,想要尋些事情做。他們有本事,能掙得到一口飯吃,我便答應了,勞煩先生,有差事适合他們,幫着打聲招呼。”

瘦猴子他們有本事,自己掙得到飯吃。以文素素的本事,何止是掙得到飯吃。

她雖坑了秦王府,要是她現在轉投秦王,秦王妃會夾道相迎。

秦王雖性情優柔寡斷,一件事要翻來覆去地折騰。秦王妃卻極為果決,尤其是在用人這一塊,只要能做事,她很是舍得銀子。

周王妃能幹,性情卻與秦王妃不大相同,她更重規矩,在賬目上看得極嚴,眼裏容不下一顆沙子。

藺先生站起身,神情肅然,深深作揖下去:“冒犯之處,還請文娘子見諒。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文素素點頭,道:“藺先生忙,我就不多留了。有勞藺先生。”

藺先生忙恭敬道不敢,離開烏衣巷,直接進了宮。

殷知晦從政事堂回到戶部,同來值房找他的齊重淵說了些事,見藺先生大冷天走得一頭汗,眉頭微皺,對齊重淵道:“我與藺先生說幾句話,你先去姑母宮裏,陪着姑母用飯。要是姑母久等,又得心疼念叨王爺沒能好生用飯。”

齊重淵不耐煩應付殷貴妃,道:“我等你一起。”他打量着藺先生,問道:“究竟出了什麽急事,你跑得一頭汗?”

藺先生恭敬道沒事,“就是想到了賬目上的事情,要同七少爺說一聲。”

齊重淵最頭疼賬目,聽罷很快就離開了。

殷知晦在案桌後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說吧。”

藺先生手撐着椅子扶手坐下,長長喘了口氣,道:“七少爺,是文娘子找了我。”

接下來,藺先生飛快将何三貴來找他,他去烏衣巷,瘦猴子對他說的話,見到文素素時的情形,仔仔細細說了。

殷知晦面色沉沉,晦澀地道:“瘦猴子沒得文娘子的允許,他絕不敢擅作主張說那些話。是文娘子的意思。”

藺先生道:“我也想到了,瘦猴子對文娘子言聽計從,定是文娘子惱了。”

殷知晦臉色微白,自嘲地道:“是我的錯,自以為考慮妥當周全,卻還是疏忽了。文娘子既然不進王府,就應該尊着她的意思。王爺想得簡單,反倒做對了。王妃與姑母,甚至是我,想得太多,結果是适得其反。如今她肯讓何三貴來傳話,是她念舊情,在委婉提醒了。要是還在算來算去,她就該翻臉了。”

在京城,文素素出身低微,甚至無依無靠。但京城貴人多,周王府與衛國公府,算不得頂好的去處。

她有提條件的本事,而非待價而沽,等着他們挑挑揀揀,随意安排。

藺先生感慨地道:“文娘子極擅天下財賦,就憑着這份功夫,當時要是她接管了錦繡布莊,估計江南道真要大變天了。”

殷知晦想起文素素算賬不用算盤,道:“她看賬目極快,我們理的這些戶部積年舊賬,若早放到她手上,應當已經厘清了。”

藺先生震驚不已,“我始終想不通,文娘子她為何…..為何會答應王爺?”

殷知晦垂下眼睑,許久之後,低聲道:“因着她是女子。秦王妃,王妃,姑母,她們都是女子。”

她們在家學着當家理事,嫁人之後,大多只能掌管中饋,府裏的鋪子田莊。考不了科舉,不能出仕為官。再有本事,也只能站在男人之後。

藺先生心頭滋味複雜,一時沒有做聲。

殷知晦道:“問川溫先生他們在旁邊值房厘賬,你去讓他們将賬冊準備一下,帶到烏衣巷去。我去見姑母。”

藺先生忙應是,遲疑了下,道:“娘娘那邊好說,王妃那邊?”

殷知晦思索片刻,道:“給王妃遞個話,讓王妃也去烏衣巷。”

藺先生呆了呆,道:“終究要見面,這樣也好,省事。”

殷知晦走出兩步,連忙急急轉身,交待藺先生:“得先去跟文娘子通個氣,以後無論做什麽,都要先告知,切莫自作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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