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慶和宮。

殷知晦剛到宮門口, 與如一陣疾風走出來的齊重淵迎面相遇,他頓了下,上前問道:“王爺可曾用過了飯?”

齊重淵沉着臉, 很是不耐煩地一揮手,“哪有胃口,還餓着呢, 走,你陪着我出去會仙樓用一些。”

殷知晦道:“戶部的賬還沒厘清,聖上那邊催得緊, 眼見就要過年了,年底t的時候要祥和喜慶,此事耽擱不得。”

齊重淵斜着殷知晦, 沒好氣地道:“聽你說話,就像是在聽阿娘絮叨。阿愚, 你年紀輕輕, 成日跟老學究般一板一眼, 忒是沒勁。”

殷知晦聽慣了,沒理會他的嫌棄,道:“等下姑母要歇息,我先進去 。”

“去吧去吧。對了, ”齊重淵靠近兩步, 小聲道:“阿娘說, 快過年了,老大那邊估計又要開始做善事,讓王府也拿些錢財出來, 搭棚施粥。豐裕行不缺糧食,你去同薛氏說一聲。”

殷知晦看着齊重淵, 不做聲。

齊重淵望天,負手在後,悻悻哼了聲,“薛氏讨厭得緊,我與她起了幾句争執,不耐煩與她說話。阿娘說,豐裕行是薛氏娘家的鋪子,我不能只使喚李同泰,讓我得先與薛氏打聲招呼,須得客氣些。哼,客氣!薛氏不是靠着周王府,豐裕行能做到如今的紅火?就是薛老太爺,也不敢在我面前說個不字!”

李同泰是豐裕行京城總號的大掌櫃,平時齊重淵要用銀子,或者有事吩咐時,直接就吩咐了下去,從不知會王妃薛氏。

殷貴妃的話,齊重淵并不會大理會,他與王妃起了争執,照樣可吩咐李同泰做事。

殷知晦仍然未說話,只靜靜望着齊重淵。

齊重淵手再次用力揮下,頗有些惱羞成怒的道:“阿爹問了豐裕行的行情,粗糧價錢幾何,細糧價錢幾何,新米幾何,陳米幾何,我哪關心這些。後來,阿爹讓彭大伴去了豐裕行,阿爹說,欽天監說今年的天氣反常,時冷時熱,京城前些時日我們未回來時,還熱得穿件夾衫就足夠,突然就冷了下來,恐有災害。豐裕行的糧食,不能随意動。”

原來是聖上問起了豐裕行,後面豐裕行糧食不能随意動的事情,應當是殷貴妃的叮囑。殷貴妃的話,齊重淵可聽可不聽,有聖上看着,他再不情願,也得捏着鼻子遵從。

殷知晦順勢應了,“我正好要找王妃。戶部這邊的賬得抓緊些,王妃擅長算賬,文娘子賬目上也清楚,我打算請她們幫忙理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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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重淵并未在意,道:“江南道海稅的事,一日未塵埃落定,老大老三始終小動作不斷,朝廷裏的那些人也成日作怪,真是沒個安生的時候。你早些将賬目厘清,證據确鑿,看他們還能如何抵賴!”

殷知晦說是,與齊重淵告別,進了正殿。

殷貴妃正在暖閣裏吃茶消食,殷知晦一走進去,一股熱浪便兜頭撲來,他腳步微頓,聞了聞空氣中夾雜着的藥味,關心地道:“姑母病了?”

“我沒事,老毛病了,天氣冷的時候身子總會不舒服。”殷貴妃手從搭在膝蓋上的錦被中拿出來,招呼他坐,“羅嬷嬷,去給阿愚煮一碗熱雞湯面,加幾道他愛吃的小菜。”

羅嬷嬷是殷貴妃的心腹女官,算是看着殷知晦長大,知曉他的脾性喜好,接過宮女遞來的茶水,親自奉上之後,忙着去張羅了。

殷貴妃打量着殷知晦的臉色,道:“老二說你在忙賬目的事情,得來遲一些。老二那個人,你也知道,他餓了便會發脾氣,我就沒等你,先用飯了。阿愚,你別仗着年輕,有使不完的力氣,便不顧惜着身子。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一身病痛的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了。瞧你這次去江南道回來,老二還胖了些,反倒是你,清減了一大圈,回到京城,可得好好補一補。”

愛之深,責之切。殷貴妃平時也經常這般說齊重淵,但他很是不耐煩聽。養齊重淵很是辛苦,他八歲時重病了一場,殷貴妃沒日沒夜守着,他病愈之後,殷貴妃大病了一場。

以前殷貴妃看管得嚴,自從齊重淵病後,她生怕他再病倒,便放松了管教。

聖上只關心先太子,其餘兒子都一視同仁,平時召先生過問幾句他們的學習。他亦不大進後宮,殷貴妃上了年紀,偶爾歇在後宮時,也只喚年輕的嫔妃伺候。

殷貴妃損失不起,齊重淵養成如今的性子,她說不後悔是假,說後悔,也無濟于事。

所幸聖上的幾個皇子,除了先太子,資質都相差無幾。

齊重淵長得像聖上多一些,反而是殷知晦的五官肖似殷貴妃,性情也像,姑侄倆更像是母子。

殷貴妃經常說她有三個兒子,一個是殷知晦的阿爹殷叢勳,一個是齊重淵,一個是殷知晦。兩個不成器,使得她早早白了頭。

今年殷貴妃方四十八,兩鬓已經斑白。聖上喜歡活潑歡快,看上去一團喜慶的嫔妃,殷貴妃便愛笑,眼角布滿了細細的紋路,不笑時仿若溝壑,溝壑交錯,像是跨不過去的歲月。

惟有那雙略微細長的雙眸,清亮如昔,通透而冷厲。

殷知晦垂下了眼眸,殷貴妃的疲憊蒼老,總讓他覺着苦澀難受,道:“姑母,這次我們去江南道,能順當回來,多虧文娘子的幫忙。”

殷貴妃往軟囊上靠了靠,“哦,薛氏同我提及了文氏,說是老二将人帶回來,養在外面不成體統,不如帶進王府去。老二這個人,要是他看上了,何須顧忌,早就帶進府了。青書琴音他們沒說出個所以然,我打算等你們空了再問個究竟。先前我與老二提了兩句,老二說一個婦人而已,薛氏就是争風吃醋,善妒。這個混賬,我怕他吵起來,傳出薛氏善妒的名聲,白白冤枉了她,沒再多提。這裏面,究竟是怎麽回事?”

殷知晦不知為何,下意識中将文素素殺人的事情掩下了,選着說了一些。

“她被茂苑的富紳欺負,王爺恰好遇到,讓青書幫着她去衙門告官。唐縣了不敢包庇,秉公審了案子,懲治了富紳。文氏聰明,知道我們離開之後,她一個寡婦,肯定會被報複,就找上門來,想要求個差使,順道也是求個庇護。文娘子在陳家時,陳晉山有個姨娘許氏,與她同住一個院子,許氏同村長大的何三貴也在陳家做事,他會養牲畜趕車,結識了會給牲畜治病的王甲。王甲人瘦,大家都喚他為瘦猴子,他除了給牲畜治病,還經常去給花樓姐兒們的暗病,落胎。幾人因着彼此的關系,互相認識。我與王爺當時就像是陷在了泥潭裏,腿都拔不出來,黃通判鄭知府接連而亡,文娘子既然找來,我打算試一試,便先讓她去查鄭知府的死因。誰知道,還真被她給查出來了。她帶了瘦猴子前去,查出鄭知府是因水銀中毒而死,水銀從何處而來,瘦猴子對此門清。”

殷貴妃道:“鼠有鼠道,三教九流中也有厲害之人。倒是這個文氏,說是溺在污泥裏都不為過,她能站起來,真是非同尋常。”

殷知晦道:“是,我也佩服得很。我問過文娘子,她說她死過一次,什麽都不怕了。我見到她時,她剛落了胎,吃穿都成問題。幸得鄰裏一個好心的婦人收留了她,她方有了個落腳處。此後,我見文娘子還算有些本事,她也猜到了我們為何到茂苑,我便同她仔細說了,後來她提出了從缫絲入手,核算江南道的蠶桑種植情況,從江南道每年的織布數量,核計江南道應當收到的賦稅。這是實打實的證據,幾畝蠶桑,收多少蠶繭,蠶繭缫出多少絲,絲能織多少布,甚至是桑麻的病蟲,影響到蠶桑的收成情況,皆經過了我們在各地進行詳實的核算,并非是憑空猜測,聽任他人講述的數額。這些詳實的記錄賬目文書,王爺呈給了聖上,聖上看了許久,将原本留了下來,另外抄了一份,交給了政事堂。”

齊重淵被聖上誇贊,他在殷貴妃面前得意說了許久。殷貴妃當然高興,她起初以為是殷知晦的功勞,只是沒有潑齊重淵的冷水。

沒曾想,這些居然出自一個寡婦之手!

“錦繡布莊在江南道敗北,也是因着她。徐七娘子死了。”殷知晦斟酌了下,此事瞞不住,略微同殷貴妃提了幾句。

殷貴妃愣住,愕然道:“大千世界,人的運道誰也說不清楚。可.....她怎會答應老二?”

這時,羅嬷嬷提了食盒進來,殷貴妃便道:“你先用飯。”

殷知晦朝羅嬷嬷道了謝,埋頭吃了起來。

殷貴妃怔怔望着牆壁邊的豆綠青瓷花瓶,釉面圓潤剔透,青綠如玉。

再美的花瓶,不過是個物什罷了。文氏就算有t通天的本領,憑着自己,她的本事只能爛在陳家,李家,富紳的後宅裏。

殷知晦用晚飯,漱口後吃了半盞茶,道:“姑母,文娘子有本事,我以為,既然要用她,就得尊着她,像是對藺先生溫先生他們那樣。”

殷貴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緩緩道:“既然要如待溫先生藺先生他們那般對待,文氏不能有身孕。”

殷知晦沉默不語,仿若像是被蚊蠅叮咬,在心口一下下地刺,隐隐作疼,坐立難安。

殷貴妃道:“瑞哥兒馬上就七歲了,聰明伶俐。豐裕行這些年來,将賬目都交給了王府,薛氏掌王府中饋,綽綽有餘。聖上亦看重豐裕行,不能寒了薛老太爺的心。老二再鬧騰,這件事都不能依了他。文氏那邊,我會同薛氏說清楚,讓她放心。”

殷知晦說是,“姑母,我還要去理賬目,就先告退了,姑母要多保重,養好身子。”

殷貴妃忙道:“快去快去,別管我。”

殷知晦見禮告退,走出暖閣,外面寒意刺骨,天際烏雲流轉,手伸出去,掌心落下點點的潤濕。

下雪了。

殷知晦加快了腳步,回到戶部交待了一通,與溫先生問川一起出了皇城,到了烏衣巷。

瘦猴子守在門房,聽到動靜立刻奔出來,點頭哈腰向殷知晦見禮,又與溫先生他們一通說笑。

“七少爺來了,稀客稀客!”

瘦猴子對溫先生擠眼,小聲道:“老溫,瞧你這臉色,得大補啊!我有道方子,保管你吃了能大展雄風,等下我送給你。”

溫先生推開瘦猴子,他渾然不在意,對喜雨嘻嘻笑道:“喜雨,好幾日不見,我真是想念得緊。”

殷知晦斜着瘦猴子,問道:“娘子呢?”

瘦猴子馬上側身向前,道:“娘子在等着七少爺,先前藺先生來派了差使,娘子就等着了。”

殷知晦腳步微頓,道:“藺先生是來說一聲,不是派差使......”

算了,殷知晦沒再說下去,加快了腳步,越過瘦猴子,徑直穿過庭院進了花廳。

花廳裏點着熏籠,不冷不熱,文素素發髻随意挽在腦後,穿着深灰窄袖薄襖,外罩同色半臂,脂粉不施。

她并無特別裝扮過,如往常所見一樣素淨,正坐在小爐邊煎茶。

“七少爺。”文素素聽到腳步聲轉頭,起身曲膝見禮。殷知晦忙欠身回禮,快步走進屋,道:“藺先生的話,估計娘子會錯了意,我并非是派差使給娘子,而是來求娘子幫忙。”

文素素嘴角上揚,擡手示意殷知晦坐,“無妨,七少爺已給足了報酬。我只恐王妃那邊會錯了意,王妃先前來見我,而非我去給王妃請安。”

殷知晦在榻上坐下,深深看了眼文素素,問道:“文娘子可會主動去給王妃請安?”

文素素哦了聲,“不會。”

殷知晦不禁微微笑起來,道:“既然如此,只能這般了。王妃并非心胸狹窄之人,她不會太在意這些。”

文素素沒再多提此事,問道:“藺先生先前未說清楚,七少爺想要理什麽賬目?”

問川他們搬了賬冊過來,殷知晦拿了一本遞給文素素,道:“這是戶部往年江南道收到的賦稅,每年年底時,江南道掌管賦稅的漕司,會派官員到戶部核賬。除了總賬外,另外還有細賬。聖上下令讓查往年的細賬,究竟江南道貪腐了多少賦稅。”

文素素望着問川他們不斷拿出來,快将案幾都堆滿,如山一樣的賬本,問道:“這些都是?”

殷知晦咳了聲,道:“已經查了一些,細賬繁瑣,查得極慢。”

文素素思索了下,問道:“聖上打算要嚴懲了?”

殷知晦默然了片刻,道:“此事牽涉甚廣,聖上只打算追回一些錢財。”

法不責衆,聖上不打算引起朝堂震動,只私底下處理,看似一個兩全的辦法。

文素素未再多問,直言道:“這樣簡單,按照總賬核計就是,蠶桑的畝數在那裏,每年該織出多少布,交多少賦稅,實際上他們交了多少,去向當年在任的漕司追繳差額部分。至于漕司要從何處追繳,那是他的事情。”

殷知晦嘆了口氣,道:“這個法子,當時我也想到了。聖上說,要厘清他們是如何在賬目上作假。”

文素素哦了聲,繼續翻看着賬本,她不禁笑了起來,“這個也簡單,他們作假的方式五花八門,你看這裏,慶豐三年,賦稅減少,是因為織布量銳減。布匹直銷,不會造成織布量銳減,定是蠶絲銳減引起。蠶絲為何會銳減,是蠶繭的數量少,還是桑苗大面積減少,為何會減少,總得有人去核實。就憑着他們遞上來的折子,就随便采信了?就算一時無法核實,從別的方面也可以看出真假。比如當年可是發生了洪澇災害,糧食可有減産,大齊可曾發生了饑荒,與番邦發生了沖突。織布量銳減,不可能突然而然,單獨出現。”

殷知晦苦笑一聲,尴尬地道:“文娘子的意思,是朝廷監察不力,戶部乃至政事堂,皆有失察之責。”

文素素道:“的确如此。如果這般,聖上可還要繼續查下去?”

再繼續查,朝廷上下官員都逃不脫幹系。

殷知晦沉吟片刻,道:“先查一部分,我先拿去呈給聖上,由聖上定奪。”

文素素放下賬本,道:“行,我替七少爺拟禀報的折子。”

殷知晦愣了下,擡眼看向文素素,“文娘子的意思是......”

文素素直言不諱道:“詳盡詳實,起因,經過,數目論述佐證。當年的天氣,大齊當年的情況,其他稅目,結論。反正這一塊賦稅,已經是多年的頑疾,并非一朝一夕,就采用聖上登基前一年的賬目情況,來做這份禀報吧。”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好半晌後,點了點頭:“好。”

聖上登基前一年,不涉及到他當政時期,齊全了他的顏面。

這時,問川匆匆進來道:“七少爺,娘子,王妃來了。”

文素素與殷知晦起身,一起迎了出去。殷知晦側頭看去,文素素神色淡定,他便收回了視線。

薛嬷嬷攙扶着周王妃下了馬車,她剛站定,便看到殷知晦與一個身形玲珑,柔媚的年輕婦人一道走了過來。

周王妃下意識挺直了背,搭在薛嬷嬷胳膊上的手,收回放在身前,端莊自持。

殷知晦上前見禮,周王妃颔首回禮,看到文素素一言不發跟着曲膝,眼神略微停留了一陣,方道:“起吧。”

殷知晦介紹了文素素,無端地一陣窘迫,幹巴巴道:“王妃,這是文娘子。”

上次在船上只看到了周王妃的身影,這次她穿着褐色的錦緞厚襖,外披丁香色風帽。

不知是太消瘦,還是太過緊繃,顯得她的五官偏冷硬,眉心總是不自覺蹙起,在額頭中間留下一道淺淡的紋路。

文素素眼觀鼻鼻觀心,恭謹地再次曲膝見禮,“見過王妃。”

周王妃這次目光在文素素身上停頓得久了些,秀眉聚攏,很快就散開了,手微微擡起,矜持地道:“文氏無需多禮。”

文素素起身,殷知晦幹站了片刻,側身在前,道:“王妃裏面請。”

周王妃輕點頭,目不斜視向前走去,文素素等她走到了前面,跟在了身後。

“王爺來了,見過王爺。”瘦猴子見禮的聲音,在門房處響起。

幾人停下腳步回過頭,齊重淵已從馬車上跳下來,他擡頭看到幾人,臉上的喜悅來不及收回,僵在了那裏。

“薛氏,你怎地來了?”齊重淵盯着周王妃怪叫,随即臉一沉,“好你個薛氏,竟敢查我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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