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齊重淵怒氣沖沖, 揮舞着手臂沖上來,好像是要吃人一樣,怒斥道:“你來作甚, 滾,滾滾滾!”

殷知晦深吸了口氣,閉了閉眼迎上去, 按住了齊重淵亂舞的手臂,巧妙用力,将他拖到了一邊去。

“王爺, 先前在姑母的宮裏,我與你說過了,聖上催得急, 我請王妃幫着厘賬。”

殷知晦盡量好聲好氣的解釋,齊重淵卻仍然拉着臉, 用力甩開手, 不屑斜了眼周王妃, 不屑地道:“她能算什麽賬,她一個婦道人家,識得幾個只就充作讀書人了。戶部的賬目,關系着天下財賦, 讓她一個後宅婦人來算, 阿愚, 你莫不是也暈了頭!”

文素素看了眼跳腳的齊重淵,再看向挺直脊背站在那裏的周王妃,她下颚倏地繃緊, 臉頰抽搐了幾下,t好似在極力隐忍, 克制,卻沒能克制住,聖上那股濃烈的厭惡,聲音如凜冽的寒風,從齒間擠出:“阿愚沒暈頭,是我暈了頭,我這就回去!”

齊重淵頓時更怒不可遏:“薛氏,聽你這話,可是不滿了,你懂甚,你以為大齊的財賦,是你薛氏那點買賣,撥動算盤珠子就能算清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要以為去阿娘那裏告狀,阿娘護着你,我就怕了你!”

周王妃呼吸漸沉,文素素見她太陽穴的青筋突起,整個人都在簌簌發抖。

殷知晦頭疼欲裂,疲憊得不再解釋,道:“王爺,下雪了。江南道的事情快滿一年,必須馬上解決。聖上已經不滿了。”

聽到聖上不滿,齊重淵的氣焰,逐漸往下壓沉,他哼了聲,走到文素素身邊,上下打量着她,道:“可有人欺負你?”

文素素很想笑,她搖搖頭,道:“沒人欺負我,外面冷,王爺快進屋去。”

齊重淵馬上道:“卿卿穿太少了,外面下雪了,你跑出來作甚。京城不比茂苑,京城的冬天,真能凍死人。快進屋去,別再生了病。”

周王妃眼睜睜看着齊重淵瞬間換了張臉,體貼入微地關心着文素素,打開大氅替她擋住風雪,一起朝着屋內走去,她微微仰起頭,看向回廊外細細密密的雪花,目露譏諷。

殷知晦落後一步,晦澀道:“對不住,讓王妃受氣了。”

周王妃呵呵,冷冷地道:“你何須替他賠不是,這些年來,你已經替他賠了無數的不是,我也替他收拾了無數次的爛攤子,娘娘更是為了他費盡心血,他從沒念着我們一個字的好。他對待他真正好的人,從不放在心上。”

殷知晦沒有接話,道:“王妃與王爺起了口角,王爺還在氣頭上,以為王妃是來興師問罪,一時沒能按耐住,話說得着實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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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妃道:“我就問了他幾句,青書交來賬目不大對勁,裏面有十兩銀子一把的紫檀木柄傘,他就怒了,說我管着他的花銷用度。王府的鋪子莊子,好些都入不敷出,莊子收成的那幾顆糧食,要養王府上下那麽張嘴,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要是不用豐裕行,随他買十兩銀子,一百兩銀子的紫檀木傘去!”

殷知晦知道青書琴音的月俸,一個月二兩銀,平時除了他打賞一些,幾乎沒別的進項。他本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只嘆了口氣,深深作揖下去,道:“是我考慮不周,王妃莫要怪罪。下雪了,我送王妃出去。”

周王妃擡腿朝正廳走去,自嘲地道:“都已經被看笑話了,我走什麽走。”

殷知晦默了下,道:“文娘子不會看王妃的笑話。”

周王妃腳步微頓,朝殷知晦看去,道:“是嗎,我倒要好好看看。”

正廳裏,萦繞着一股橘子的香氣,齊重淵嫌棄不夠暖和,正在興致勃勃親自往熏籠裏加炭,他偏頭朝文素素笑,完全看不出先前的震怒。

“真是胡鬧,涼一些腦子能清楚,哈哈哈,卿卿可別真出去了,身子剛好,可別又病了,聽話啊。”

周王妃說不出什麽心情,腦中也一片麻木,面無表情站在那裏。

殷知晦忙請她坐在下首,拿了本賬冊遞給她,“王妃你先看着。”

齊重淵撥弄了幾下炭,站起身拍着手。文素素讓許梨花出去打水,“王爺辛苦了,先坐着歇一會吧。”

齊重淵在上首坐下,擡手招呼文素素,“你也過來坐。”

文素素說是,在杌子上坐下,提起小爐上的茶壺斟了幾盞茶,問川見狀忙上前,端起分別奉到齊重淵周王妃面前。

許梨花提了熱水進屋,青書伺候着齊重淵去架子邊清洗,文素素對許梨花道:“熏籠的炭熄了,你提出去重新點了。”

許梨花提着熏籠走了出去,周王妃望着熏籠,滿臉的嘲諷。

齊重淵淨手之後走過來坐下,盯着案幾上堆着的賬本,頭疼地問道:“堆了這般多的賬本,何時方能查完?”

殷知晦道:“我們盡量快一些。”

齊重淵唔了聲,他突然看向周王妃,道:“王妃自認為看賬厲害,你且說一說,這些賬目,你何時能看完?”

周王妃額頭的青筋又跳了幾下,她極力按住心底翻滾的戾氣,聲音平平道:“我方拿到賬本,尚無法回答王爺。”

齊重淵挖苦道:“先前王妃說得那般慷概激昂,我以為王妃今晚就能看完賬目呢!”

周王妃拽緊了手上的賬本,垂下眼皮,斂去了眼裏的沖天怒火。

殷知晦忙道:“問川,挑出慶泰十一十二十三年,一共三年的賬本,總賬細賬都要。王妃,你看松江府,王爺看明州府,我看湖州府,文娘子看吳州府。溫先生藺先生喜雨問川你們,在一邊做記錄,标記賬目有問題的地方。”

問川他們忙碌起來,找出了慶泰十三年的賬本,按照各州府分了。

周王妃不解道:“為何要看這一年的賬?”

殷知晦照着先前文素素的建議解釋了,周王妃哦了聲,沒再繼續多問,看了眼沉靜的文素素,她忙收回視線,低頭專注看了起來。

所有人都開始忙碌,認真看起了賬目。齊重淵一手拿着賬本,一手揉着頭,道:“他們這些官員狡猾得很,哪能輕易看出面做了假?何況,這麽多年過去了,又是先帝時期的賬目,查無可查。”

殷知晦頭也不擡道:“對比糧食的産量,其他生意的商稅,當年的天災人禍,各府,縣,賦稅的變化,便可知道是否做了假賬。要查賬,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變化總得有緣由,這與我們查蠶桑畝數的道理一樣,都是查根底。”

齊重淵瞥了眼周王妃,看着文素素笑問道:“這定當又是你想出來的法子吧?”

文素素面前擺了幾本賬本,她在橫向對比每年的數據,低着頭看得認真,齊重淵問了一陣,她才反應過來,嗯了聲,“皆因王爺指導得好。”

不管自己可有指導,齊重淵聽得都爽快至極,哈哈笑了起來。

周王妃看着文素素,心情複雜至極。

齊重淵笑了一陣,将賬本一放,道:“我累得很,你們繼續看,我得去歇一陣。”

文素素站起身,讓青書領了齊重淵去前院的屋子歇息,“王爺若是餓了,就先用飯吧,竈房裏準備了鍋子,天氣冷,吃鍋子暖和。”

齊重淵溫聲道:“好好好,卿卿就是體貼,你也別累着了。”

文素素說是,送走了齊重淵,回到杌子上繼續坐下,繼續看起了賬本。

齊重淵離開之後,屋子裏的氣氛一下輕松不少,只聽到小聲的說話,翻動賬本,行筆走墨的沙沙聲。

賬目對周王妃來說不算難,起初不甚熟悉,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向藺先生請教,很快她就明白了官府的記賬方式,埋首認真看起來。

看了一會,周王妃擡起頭歇息,看到文素素手邊堆着查過的賬本,比她與殷知晦兩人查完的都要多,

周王妃怔了下,禁不住問道:“怎地這般快?”

文素素擡頭,疑惑看着周王妃,看到她手邊的賬本,明白了過來。

她會心算,對數據很是敏銳,看賬就非常快,也無需其他人幫忙記錄,拿起筆蘸了墨汁,很快就做好了标注。

周王妃沒再問,指着她手邊紙道:“可能給我瞧瞧?”

文素素拿起紙遞了過去,周王妃接過一看,紙上記得很簡單,她沒能看明白,問道:“這個秋絲是什麽意思?”

“秋蠶繭能缫出來的絲,對應能織出多少布,後面有個十二,吳縣,表示是慶豐十二年,吳縣的數量不對。”

文素素細心解釋着,“寫字麻煩,我為了省事,就寫得簡單點。等下我做總結,自己能看得懂即可。”

周王妃愣愣道:“什麽總結?”

文素素道:“查賬,查出來何處有問題,得做一份總結,否則就是白查了。”

殷知晦聽到她們說話,見周王妃神色若有所思,幫忙解釋了文素素打算做的總結,“呈給聖上的禀報折子,由文娘子拟。”

周王妃難以置信看着她,“你會公函折子?”

官府來往文書公函,呈上禦前的折子,都有自己的各式,文素素依樣畫葫蘆也會寫,為了穩妥起見,文素素寫好之後,經殷知晦他們修改,再呈給聖上。

文素素便道不會,“我按照自己的t寫,七少爺他們會整理。”

周王妃嘴裏泛起陣陣苦澀,說不出的難受。

齊重淵先前的諷刺,周王妃并不放在心上,除了剛成親時,兩人相敬如賓了一段時日,這些年關系愈發不好。

薛老太爺,阿娘他們都勸她要軟和些,齊重淵是王爺,是她與薛氏頭上的天。她已經有了兒女,殷貴妃聖上都對她滿意,只要安分守己,她始終是周王妃。

她自己也明白,無需與齊重淵計較,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見到他時,她總壓制不住心底的那股煩躁。

她看不起齊重淵,厭惡他的有頭無腦,卻處處逞強。

她自小在算賬上就有天分,這些年來,管着王府的中饋,豐裕行的總賬,也要由她過目。

誰曾想,她卻輸給了一個鄉下來的婦人。

襯得她跟齊重淵一樣自命不凡,成了一場笑話。

忙了一陣,文素素肚子餓了,看了下時辰,道:“先用飯吧。”

許梨花忙去竈房張羅。問川他們忙着收拾,各自匆匆用了些飯食,便繼續埋頭苦幹。

齊重淵百無聊賴,前來看着他們還在繼續忙,說了幾句話就回屋去歇息了。

這一忙,直到夜半時分。

賬目總算查完,大家都高興不已,起身活動着手腳。藺先生走出門,看到房頂地上厚厚的一層白,道:“好大的雪!”

殷知晦他們聽了,忙走了出去,下了臺階,查看積雪的深淺。

文素素跟着走出屋,一股寒意撲來,她頓時打了個寒噤,望着還在繼續飄飛的雪花,問道:“往年京城也這麽早下雪嗎?”

周王妃走在最後,聞言她看了眼文素素,道:“往年京城也下雪。雪要是連着這般下兩天,就該有百姓遭災了。”

文素素道:“朝廷應該會赈濟。不過,朝廷應該會提前做好預防。”

周王妃看着她片刻,失笑道:“天災人禍皆難防。”

文素素不懂大齊朝廷以及官府如何辦事,她便沒有做聲。

殷知晦對周王妃道:“這場雪下得有些大,我先去尋王爺,提醒一聲,準備好施粥。王妃,施粥的糧食,就要勞煩你準備了。文娘子且坐一會,我很快就回來,将後續的事情忙完。”

文素素思索了下,道:“賦稅的事且先放着,雪災的事情要緊。七少爺,既然你們認為這場雪下得太大,恐造成雪災。施粥歸施粥,不若你們提前先去京城各處走一走,尤其是窮人住的地方。要防止雪壓塌了屋頂,也要提防走水。”

藺先生立刻撫掌附和,“娘子的想法妙!這個時辰,宮門衙門都關着,京城的百姓也在睡夢中。屋頂塌了,燒炕燒火取暖,起了火都不知道。”

殷知晦颔首,點了問川喜雨他們,各自前去一地:“我先去同王爺說一聲,即刻出發!”

大家一起離開了,庭院的雪地上,留下些淩亂的腳印。

文素素見周王妃立在廊檐下,似乎變成了一尊石像,一瞬不瞬盯着庭院的雪,她想了下,道:“時辰不早,王妃早些歇息吧。”

周王妃轉頭看向文素素,道:“冬日難過,往年京城的各府,皆會施舍窮人。周王府福王府也年年搭粥棚,秦王府最闊綽,年年都得聖上誇贊。王爺每年都會生氣,明明周王府也做了善事,卻比不過秦王府得臉。布匹比糧食賺錢,朝廷對糧食看得重,糧食行只能賺些小錢,賺多了,就該被砍頭了。秦王府不缺銀子,秦王妃稱,秦王府不做虧心事,不懼閑言碎語。她倒盼着,人人都與秦王府一樣行善。聖上誇贊秦王妃有大智慧。”

“秦王妃的大智慧,她的善,沾滿了除江南道,其他大齊十道路布商的血淚。錦繡布莊開到了何地,只管自己吃肉,只給其他鋪子喝口殘湯。有布商不服氣,聯合起來到檢院敲登聞鼓,狀告秦王府欺行霸市,逼得其他布商傾家蕩産。檢院接了官司,審理了案子,最後,秦王府清清白白。清清白白,呵呵,只有這雪,稱得上清清白白。”

周王妃指着地上房頂的雪,臉上的激奮,漸漸歸于沉寂。

“齊王府輸了多年,今年估計能扳回一城了。你瞬間就想到了事前搶功勞的主意,錦繡布莊在江南道也輸得一塌糊塗,你着實厲害。”

文素素靜靜聽着,道:“王妃也是,真正能幹聰慧。”

周王妃深深看了眼文素素,道:“以前老太爺經常同我說,會算賬,不一定會做買賣。賬房只能做賬房,做不了東家。那時候我不服氣,現在我看到了你,倒能體會一二。可惜,我連算賬,都算不過你。”

文素素詫異了下,先前就數次察覺到周王妃在看她,不過她當時并不在意,周王妃肯定會看她,不足為奇。

只是周王妃想了這麽多,而且會坦然說出來,與她見到的端莊自持,別扭着不自在頗為不同。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王妃自謙了。”

周王妃呼出口氣,攏了攏風帽,望着眼前紛紛揚揚的雪,道:“你是王爺的人,周王府是一體。你能有這個本事,替周王府謀劃,我沒那麽蠢,會對你如何。”

文素素揚眉,笑了笑說是,“王妃胸有溝壑,着實令人佩服。”

周王妃揉了揉僵掉了臉,呵了一聲,“你不必佩服我,我倒盼着你,能盡心盡力伺候好王爺。我回府之後,會将王爺的更洗衣衫送來,每個月你這裏的花銷用度,會比照着妾室的送到你手上。”

說罷,周王妃喚來一旁立着的羅嬷嬷,緩步離去。

文素素眉毛揚得更高,周王妃這是巴不得齊重淵住在烏衣巷,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妾室的花銷用度,一個月有幾兩銀子?

周王妃重規矩,還真是名不虛傳。

齊重淵與她之間的夫妻情分極淡,甚至稱得上相看兩厭。她也不是在意情情愛愛的人。

按照大齊的規矩,照理說她更看重的,應當是子嗣,以後齊王府的繼承人。亦或想得更遠些,并非僅僅是一間齊王府,甚至是大齊天下。

雖說她有了嫡子,因着年紀尚小,還未立世子。

能讓周王妃勝券在握的籌碼,究竟是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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