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福王齊重浪回到王府, 一頭沖進書房,誰也不肯見,天黑以後, 不出門也不許人點燈。

福王妃闵穂娘來到了書房,掀開門簾,齊重浪随手抓起手邊的書扔過來, 沙啞着嗓子吼道:“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書啪嗒落在了屋中央,福王妃吩咐道:“伍嬷嬷點燈。”

伍嬷嬷拿了火折子點亮燈盞, 屋內變得亮堂,齊重浪沉着臉,擡起手臂擋住了光。

福王妃拾起書, 走到案幾邊,将書放在案幾上, 在齊重浪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一言不發。

齊重浪久久沒聽到動靜, 放下手朝福王妃看來,見她面色沉靜,不禁有些心虛,道:“外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鬧得滿城風雨, 全京城都知道了。”福王妃道。

“你.....”齊重浪窒了窒, 悶聲說了承慶殿發生的事, “皇城司無所不在,阿爹肯定知曉了。老大那個蠢貨還想抵賴,我見機不對, 只能認了錯。阿爹雖不會真拿我們如何,到底是失了民心。”

福王妃道:“民心民意皆不重要。”

齊重浪頓時惱羞成怒了, 揚聲道:“是是是,天下就你聰明,要籠絡讀書人,籠絡官員。現在民意擺在那裏,阿爹要這份民意,你要如何應對?”

“王爺這時再問我,為時已晚矣。”福王妃生得秀氣,五官溫溫柔柔,說話聲音也柔和,只是她那雙杏核眼,此刻淬滿了火光與冷意。

“起初我就不同意,因為這是京城,聖上,你我,朝臣官員阖家都在這裏,真亂起來,對大家都沒好處。一旦亂起,亂民要沖的,便是達官貴人的府邸,在此處,他們方能找到金銀財寶,糧食布帛。王爺卻偏生不信,要趁機火中取粟。”

齊重浪悻悻道:“老二愚蠢自大,這是你親口所言。就算有宮裏的那位同殷七郎,也生不起什麽水花,我哪想得到這次他們居然變得厲害了,反應如此迅速。”

福王妃望着齊重浪,很快便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的寒意,道:“江南道一事,王爺還是沒看清,看透。”

齊重浪怔住,臉漸漸漲紅,懊惱道:“闵穂娘,你每次說話都不說明白,故弄玄虛。要我猜,要我自己去琢磨。老二江南道這一次,讓老大沒了臉,查明了江南道海稅之事,是取得了功勞,只迄今為止,江南道就死了幾個官員,阿爹并未大動幹戈,老二這份功勞,也就打了折扣。反倒是老大倒了大黴,他們鬥得越厲害,對我才越有好處。這也是你親口所說,難道你都忘了?”

Advertisement

那是因着你太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

福王妃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按耐着性子道:“江南道之事牽扯甚廣,從江南道走出去的官員,擠滿了大齊的朝堂上下。聖上要動,大齊上下都得傷筋動骨。這件事還沒完,聖上只能壓着不發,定會秋後算賬。雪災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聖上方按着不發。拿得多,吃得多的,王爺姑且瞧着他們的下場。”

齊重浪厭惡懼怕福王妃的聰慧,她父親闵之臣是鼎鼎有名大儒,不喜官場,只埋頭鑽研學問,學生卻遍布大齊。

眼下要用她,齊重浪将所有的心思都小心翼翼藏着,只是不服氣哼了聲。

福王妃道:“王爺回來一聲不吭,打算如何善後?”

齊重浪在椅子裏動了動,不自在地道:“還能如何,将高士甫推出去。”

高士甫寫得一手好文章,擅丹青,只是不善科舉,屢試不第,在文人中小有名氣。

福王妃閉了閉眼,道:“王爺也不怕兔死狐悲?”

齊重浪壓不住了,一下跳起來,因着坐太久身子發軟,一下撞在案幾上。他身形瘦弱,案幾紋絲不動,他痛得嗷地一聲,瞬間大怒,擡手将案幾上的東西掃落一地。

“闵穂娘,你要如何做,一切都依你,你何苦來問我!”

福王妃對着齊重浪的歇斯底裏,眼都不眨。

若是一切都真能依她,齊重浪就該去讨飯!

偏生他出生在皇家,是皇子親王,還領着禮部的差使,靠着她替他捉筆,寫文章,使得他才情過人。

福王妃克制住心底的厭倦,道:“高先生是文人,不能随便死。死了的話,兔死狐悲是一方面,官員也會覺着,王爺不尊重讀書人。王爺莫要忘了,官員也是讀書人。”

齊重浪眼裏陰狠閃過,不甘地道:“那你認為該如何做?老大那邊,我猜是徐十的手筆,徐十不學無術,在京城結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成日吃酒作樂,很是上不得臺面。老大心狠手辣,肯定會要徐十的命。徐八娘也與老大一樣,哪怕是她的親弟弟,她也會眼都不眨都殺了。一個高士甫,何苦值得你這般護着?”

福王妃道:“徐十不是讀書人,他活着只會添亂,一點用處都沒有。大嫂對這個弟弟,平時并不傷心,他的死活,大嫂不會過多傷心,我估計,大嫂還會借着徐十的死,趁機做些事。”

齊重浪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間要不暗地恨不得對方死,要不是面子上的熟絡。秦王妃對徐十并無姐弟情分,他倒也能想得通。

不過,齊重浪懷疑地道:“老大會想到利用徐十的死做文章?”

“秦王想不到,大嫂想得到。”福王妃并沒多說,徑直道:“讓高先生去衙門請罪,散盡家財請罪。高先生散盡的家財,王府替他擔着。”

齊重浪譏諷地道:“你倒是好心。”

福王妃充耳不聞,道:“我去同高先生說,王爺就不用出面了。”

要是讓齊重浪去,福王妃不放心。他是親王,本就對高士甫不滿。高士甫雖說不算頂頂聰明,但他好面子,善感,別到時候高士甫在衙門生變,鬧得不可收場。

齊重浪不耐煩地道:“去吧去吧,反正你厲害,一切都由你去操辦。”

福王妃繼續無視他,道:“接下來王爺莫要再生亂,高士甫的文章寫得好,還要用到他。”

齊重浪愣住,負手在後,歪着頭打量着她,問道:“你又想作甚?”

福王妃道:“我想作甚,當然還是替王爺報仇。王爺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們夫妻一體,我還能如何做?”

齊重浪那股剛平息的怒意,又在胸口翻滾,他背過身去,深深壓住了。

要不是還要用她,要不是她有用,他定要當場掐死她!

*

翌日,府衙很是熱鬧,高士甫親自來到公堂,朝着憤怒的百姓深深作揖賠罪。

百姓不買賬,有人朝他吐口水,高士甫立着不動,硬生生受了。

“在下一時情急,只想着當下諸位都缺糧食,豐裕行卻在行不義之事,為了錢財無視諸位的性命,高價賣糧,深以為恥。在下不通庶務,未曾想得深遠,實乃在下的錯。在下惹出的事,在下願做補償。眼下諸位缺衣少食,在下願将家産獻出,交到府衙手中,由府衙當做赈濟,發放給諸位。”

本來憤憤不平的衆人一下愣住了,高士甫一身書卷氣,看上去就是讀書人。有些人認出了他,指着他說了起來。

“高士甫的畫,聽說一幅就能賣十兩銀子。”

“那可了不得,十兩銀子呢!”

讀書人天生高高在上,高士甫态度謙遜,他深青的常袍上,挂着他們吐的唾沫,着實令人心情大爽。

最重要的,還是高士甫所言,他願将家産獻出,分給他們!

民不舉官不究,張府尹問道:“你們意下如何?”

昨日已經打死打傷了人出氣,高士甫站在公堂上,他們要他的命,就是暴民了,說不定會被官府趁機抓起來。

還是高士甫的家産重要,一幅畫,能賣十兩銀子呢!

衆人收起了憤怒,張府尹道:“既然諸位不追究,那此案就到此為止。”

不知是誰高聲喊道:“可不只他一人!”

“對啊,其他犯人呢!難道都推到了姓高的身上?”

張府尹頭疼不已,唉,秦王府已經差人來遞過話,徐十已死。

這時,一個穿着粗麻孝服的婦人,牽着兩個剛會走路的小童,哀哀切切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小童緊緊依偎着婦人,驚恐地望着四周,臉上淚痕尤未幹。

婦人與小童走到公堂前,帶着小童一起,朝着衆人跪下,哀哀切切道:“我是徐十的妻子明氏,昨夜夫君回來時,急病一t場沒了。府衙找上門來,我才知曉夫君在外闖了大禍。我只是後宅婦人,管不到男人,可他惹出的禍事,就算我們只剩孤兒寡女,我也會承擔。夫君乃是秦王妃的胞弟,秦王府年年布施行善,卻因着夫君的愚笨,被抹黑懷疑。”

衆人看着孤兒寡母穿着披麻戴孝跪在那裏,一時間都沒人作聲。

明氏拉着一雙兒女起身,走進公堂,對張府尹跪下來,道:“夫君平時只吃吃喝玩樂,家中拘着他,并未過多給他花用。夫君只留下一座宅子,後宅的妾室通房,民婦願将宅子讓出,在風雪中無家可歸的人,可以在此宿住。待風雪之後,這間宅子便改做善堂。夫君的通房妾室,皆由牙行變賣,所得錢財,全部換作糧食用作施粥布施。”

徐十是秦王妃的親弟弟,又出自富紳之家,宅子肯定金碧輝煌。

賣掉妾室通房的錢,拿出來施粥,有人竊笑起來:“賣掉嬌嬌美人兒,拿來施粥,這可是大善啊!”“什麽大善,徐十都死了,正妻還能養着嬌嬌美人兒?”

張府尹望着底下跪着,一手摟着一個小童的明氏,再看默默肅立在一旁的高士甫,只感到五味雜陳,大聲道:“昨日送來的犯人,已經關押在牢獄裏。諸位可還有甚不滿之處?”

正主徐十都已經死了,再逼,就是逼秦王府。

誰都不敢出這個頭,吵鬧的衙門前,難得一片沉寂。

有聰明的人問道:“可是朝廷終于看到我們,要救濟我們了?”

張府尹趁機大聲道:“聖上愛民如子,怎能無視諸位的困難。朝廷已派沈相周王等人開始赈災,城門十二時辰不關閉,就是為了糧食,柴禾能及時送進京城。城外城內的道路,皇城司與京畿營皆會清理。常平倉亦會放糧,諸位皆可出力幫着清理修葺道路,換取糧食柴禾,渡過眼前的難關。”

衆人紛紛讨論起來:“能做工換糧食柴禾,倒也不至于餓死凍死。”“就是,鋪子大多都關張了,這般冷的天氣,也尋不到活計做。朝廷這邊有活,雖說辛苦了些,總有條出路。”“再不濟,路修好通暢了,能走得出去,還可以去逃荒讨飯,總比活活困死在這裏好。”

張府尹高聲道:“若是願意出力者,速速回去到裏正處錄名。”

一早就圍着府衙的衆人,這時方感到又冷又餓,跺着腳打着冷顫,很快便散了。薄有家財者,趕着回去烤火取暖,家中已無米糧下鍋者,趕着去裏正處錄名,做苦力賺得一口糧食。

混在人群中的瘦猴子與何三貴,兩人急急忙忙回了烏衣巷,将衙門前所見所聞,悉數告訴了文素素。

瘦猴子道:“老大,那個秦王妃,真是夠狠啊!徐十是她的親弟弟,她也舍了他出來送死。嘿嘿,明氏也厲害,拉着一雙稚兒過來,見面就跪下了。我看她半點都不見傷心,裝哭,裝得忒差勁了些!”

許梨花笑道:“秦王妃再狠,她對明氏以及一雙兒女,肯定會照看着。再說還有徐氏,那是徐氏的兒孫,徐氏總不能不管。明氏有錢有兒女傍身,不用費心管徐十的莺莺燕燕,以後的日子,舒坦着呢!”

瘦猴子撓着頭說也是,擡起手肘捅了捅何三貴,擠眉弄眼道:“貴子,你以後若是發達了,可別在外亂來啊。梨花可不好惹,說不定一刀喀嚓了你,他住着你的宅子,花着你賺來的銀子,那才是美滋滋!”

何三貴白了他一眼,罵了句滾,對文素素道:“老大,那個高士甫,頗能舍得下身段,我看到他身上的痰都惡心,他一個斯文讀書人,居然忍下了,還将家産都獻了出來。”

文素素道:“徐十同高士甫,是秦王福王給聖上一個交待。徐十能死,高士甫不能。你們馬上要去當差做事,這裏面的關竅,我就不多說了,自己慢慢去琢磨。你們仔細留意着高士甫,他散盡家財,定會再有一份家財。徐十都死了,他卻活着,忍辱負重算得了什麽,福王府保全了他的命,還收買了一份人心。秦王妃與福王妃,都很厲害,絕不能等閑視之,沖着她們這份應對,肯定還會有後手。”

瘦猴子他們都擔心不已,文素素卻興奮又悲哀。

悲哀的是,她們都被困在男人當權的牢籠裏,步步為營。

興奮的是,與高手過招,實在是太爽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