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翌日, 何三貴駕車,文素素與許梨花帶着灰鼠皮前往水井巷。

街頭巷尾行人多了起來,皇城司的兵丁與以工代赈的窮人, 忙碌着在清理行道,清理垮塌的宅子。

水井巷離烏衣巷約莫小半個時辰車程,這一帶宅子密密麻麻, 鋪子林立,巷子阡陌交錯,多住着些做買賣的小戶人家。

何三貴曾經到這邊來過一次, 以前做趕車的活計,練就了認路的本領,很快就找到了水井巷。

水井巷普通尋常, 巷子不寬不窄,大多是前埔後宅的格局。鋪子前的積雪堆放在牆腳邊, 留下僅供人進出的行道。各式的鋪子都關着門, 有客人上門時, 門一推便開了,閃出夥計的臉。

何三貴将車繼續駛進去,到了高士甫住的宅子前。此時宅子大門緊閉,有差役站在門前, 比劃說着什麽。

文素素掀開簾子看了一會, 便踢了踢車壁, 騾車很快掉頭離開,到了一間香藥鋪前停下。

何三貴進去買香藥,順便打聽高小丫的住處。許梨花探頭看了會, 放下了了車簾,揉着被吹得發麻的臉, 不解問道:“老大,高士甫那般有錢,為何他要住在這裏?”

水井巷的地段,的确比不過烏衣巷,離福王府也遠。

文素素道:“一是高士甫喜歡熱鬧,這一帶魚龍混雜,文章的靈氣,書畫的靈氣,活生生的人間煙火,也是靈氣。二是高士甫囊中羞澀,住不起貴的宅子。”

許梨花更加想不通了,“高士甫的字畫值錢,他又在替福王做事,怎地會沒錢。”

文素素道:“十兩銀子的畫,富人看不上,一般的人家,不會浪費十兩銀子來買字畫,高士甫的名氣來得着實有點兒t尴尬。像他這般,身邊來往的,也是懷才不遇,資質平庸的讀書人。”

闵大儒能如此看重他____

可惜,文素素不懂這裏的文章,也不太會欣賞畫,她辨別不出高低。

許梨花道:“七少爺也誇了高士甫,他定當很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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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道:“七少爺的誇贊為不得準,他是君子,誇人時要減兩分,說人時要增三分。”

許梨花聽得一臉懵懂,何三貴拿着兩包香藥走了回來,她忙問道:“可知曉了?”

何三貴将手上的香藥包遞給許梨花,點點頭道:“知道了。”

騾車離開水井巷,駛出左轉,經過兩條巷子口,穿進去再往東邊岔道拐進去。這邊的巷子更加淩亂些,房屋破舊矮小,門前堆着的積雪,被踩髒污不堪。

何三貴将騾車聽到了一處破舊的宅子前,走上前拉開車門,道:“老大,就是這裏。”

文素素下了馬車,只聽到院子裏傳來大聲的吵嚷,她上前兩步,透過半掩的大門朝裏看去,一個粗壯的黑臉婆子,同一個瘦弱的婦人兩人手上抄着搗衣棒,追着一個鼠須,黃臉黃牙的瘦弱男子打。

“好你個張溝兒,黑了心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敢偷偷摸摸上門來!”

黑臉婆子跑得快些,手上的搗衣棒打在男子後背,他哎喲跳腳大叫,“陳婆子,竟然敢打老子.....”

被喚作張溝兒的男子轉過身,兇神惡煞欲奪黑臉婆子的搗衣棒,瘦弱婦人追上來,手上的搗衣棒,狠狠砸在他的手腕上。

這下他痛得跟殺豬一樣,慘叫連連。黑臉婆子趁機上前,将他一推搡。張溝兒站立不穩,摔了個狗吃屎,臉撲進了雪堆裏。

瘦弱婦人渾身滿是戾氣,娟秀的五官都幾近扭曲,揚起搗衣棒用力揮下,打得張溝兒在地上抱頭打滾。

“高小丫,你大哥犯了事......哎喲,等你大哥進了大牢.......”

張溝兒一邊滾,一邊喊痛,一邊還不住出言威脅。

“你遲早得是老子的人,到那時,老子再好生收拾你!”

“呸!你個狗東西,遲早得被天打雷劈!”黑臉婆子淬了張溝兒一口,瘦弱婦人則一言不發,神色陰狠,手上腳上都不停,又是用搗衣棒打,又是用腳踹,張溝兒在雪裏打了滾,周身上下又冷又痛,他悻悻哼了聲,撅着屁股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往外面逃。

邊逃,張溝兒還不忘回頭獰笑恐吓:“高小丫,你裝什麽貞潔烈女,不過是窯子裏出來千人枕萬人騎的賤婦罷了!待老子......”

高小丫緊咬牙關,眼裏淬滿熊熊怒火,将手上的搗衣棒朝張溝兒砸來,他趕緊拔腿就跑。

到了門邊,張溝兒瞧見張望的文素素,小眼頓時閃爍着□□的光,“喲,這是高小丫以前在窯子裏的姐妹吧.....”

“砰!”站在後面的何三貴,瘦猴子附體一樣上前,掄起拳頭揍在了張溝兒臉上。

何三貴的力氣,自是高小丫與婆子不能相比,張溝兒只感到腦子嗡嗡作響,鼻子兩股熱意流下。

何三貴揪住沒反應過來的張溝兒,用力一推,他便被連滾帶爬摔到了門外的雪裏,許梨花手裏抱着灰鼠皮,還不忘上前一腳跺在張溝兒撲騰的屁股上。

張溝兒抹了臉上的血淚,爬起來就捋衣袖。文素素神色平靜,目光掃過,他似乎被冰凍住,嚣張的氣焰頓時萎縮了下去。

以前在茂苑時,張溝兒就是吳黑狗他們。寡婦門前是非多,寡婦門前要僅僅是是非,那就是天大的幸運了。

茂苑京城依舊一樣,甚至在後世,這個問題到新時代才逐漸解決。

高小丫發現了門口的動靜走了過來,許梨花忙抱着灰鼠皮上前,道:“高娘子,聽說你接針線活,我們來想找你做幾件襖子,不知高娘子可得空?”

高小丫打量着他們,神色戒備,最後看向許梨花手上的灰鼠皮,灰鼠皮不算貴重,平時冬日也有人找她做,不足為奇。

“進來坐吧。”高小丫并不多打聽,道:“會是會做,你們要如何做,做幾身?”

許梨花道:“統共就做三件。”

高小丫讓黑臉婆子去關門,對他們道:“進屋說話。”

文素素與許梨花跟着高小丫進了屋,何三貴便等在了外面。

小院狹窄,三間正屋加低矮的竈房,正屋裏擺着陳舊家什,收拾得幹幹淨淨,角落點着只熏籠,尚不算太冷。

高小丫接過灰鼠皮翻看,邊問許梨花要何種樣式,尺寸。

許梨花一一答了,高小丫道:“先付一半的定,三日後再來拿時,再付餘下的錢。回去之後覺着尺寸不合适,拿回來修改就是,不算錢。”

文素素問道:“先前我們見着娘子這裏有人鬧事,娘子若是搬走了,我們到何處尋你?”

高小丫看向文素素,片刻後冷冷地道:“我不會搬,無賴地痞來得多了,想要占我便宜的,想要娶我納我的,三天兩頭都有,我還好生生在這裏。娘子應當不住在附近,要是住在附近,便能知曉此事。”

文素素心道高小丫還真是敏銳,道:“我們剛搬來,京城冬天冷,要趕着做,就出來尋會做針線活的。”

高小丫哦了聲,冷淡地道:“娘子若是願意交給我做,就留下吧。不願意的話,也趕緊離開。我以前做過女伎,贖身後仍舊是女伎,娘子在這裏久留,只怕會被當成我以前的姐妹,就像是張溝兒所言那樣。”

文素素說好,讓許梨花付了定銀。高小丫接過錢數了,寫了張字據交給她:“三日後,憑據來取。我只認據,不認人。”

許梨花看過字據無誤,文素素朝高小丫颔首道別,轉身走了出屋。

上了騾車,許梨花将字據交給文素素,道:“這個高小丫,字寫得真好看,人也真真潑辣,兇得很。唉,不兇護不住自己。”

文素素看着字據,高小丫的字寫得比她好,筆鋒像是刀鋒,字裏行間寒意凜冽。

許梨花猶在嘀咕:“高士甫難道不管她?他可在福王府做事,自己的妹妹居然被一些地痞無賴欺負,跟我們以前在茂苑一樣慘。”

文素素唔了聲,道:“高士甫應該管了些,蠢貨多得很,這一帶又複雜,一時沒能看住,便被欺負了去。那個無賴是趁高士甫出了事,趁機上門來的。估計在往常,高小丫估計也不願意搬出高士甫出來。”

許梨花啊了聲,“為何,有高士甫這個哥哥護着,這是求之不得的事。”

文素素道:“高士甫的阿娘方氏,當年賣掉了她們姐妹,供高士甫讀書。姐姐死了,她所經歷的辛酸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興許是恨方氏,恨高士甫。”

許梨花怔在那裏,一會兒後道:“要是換作小的,小的也恨。又不是活不下去了,拿她們姐妹的命,來換取高士甫的功名利祿,真真是偏心啊!後悔,後悔有何用,高大丫能活得過來,能還高小丫清白的日子?!”

高士甫有良心,但不多。當年他就該攔着方氏賣她們姐妹,賣出去再找回來,想要彌補,天大的血洞,如何能填得滿。

許梨花見文素素沒做聲,忙收起了憤怒,小聲問道:“老大來找高小丫,就是為了做襖子?”

文素素只唔了聲。

她當然不是為了只做襖子,她是在尋找全部的可能。

可能有那麽一天,不用靠家中男兒博取富貴前程,女兒不靠嫁人,也可以給家門帶來榮光,高小丫她們就不會被賣掉了。

文素素一路沉思回到了烏衣巷,喚來問川道:“你可找得到闵大儒的書,文章,不拘任何東西都可以。”

問川道:“這個容易,七少爺書房應當就有。我去給娘子取來。”

文素素點頭,“高士甫這次吃了大虧,人又虛僞,要盯緊着些他。”

問川目露詫異,文素素眉毛微楊,并未多解釋。

她也并非善人。她的目的是能接住秦王妃,福王妃的出招,再狠狠将她們打敗。

問川回衛國公府,取來了闵大儒的文章,著作,字畫。

闵大儒寫得一手飛白,飛白趣味獵奇多,公函以及各種正式往來,皆用楷書,文素素只潛心鑽研楷書,對飛白只略微涉及,她對闵大儒的飛白,興致索然。

關于畫,文素素就不敢評了,她對此一竅不通,毫無鑒賞能力。

文素素再看闵大儒的書,一本是他文章的合t集,另外一本是《春秋》注解。滿篇生僻字,她不認識的有一兩成,無從得知好壞。

“問川,你讀得懂嗎?”文素素叫來問川,遞過書問道。

問川認真看了一會,尴尬地道:“娘子,這個......我讀得雲裏霧裏,懂了,又好似沒懂。七少爺應當讀得懂。”

文素素道:“王爺可能讀懂?”

問川更加尴尬了,支支吾吾着小聲道:“應該,不懂吧。”

文素素神色愉快,合上了手上的書。

《春秋》是科舉必考經史,闵大儒的書,可能被人當做教材使用。

關于《春秋》,有無數版本的注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見解。

但讓人讀不懂,這書就寫得毫無用處。

甚至可以引申到,用闵大儒的《春秋》注解,實屬是誤人子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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