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殷貴妃聽到羅嬷嬷傳話時, 文素素看到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倏地緊抓住了錦被。
雖說她很快便松開,文素素卻發現, 殷貴妃好似很忌憚,或則懼怕聖上。
聖上進了大殿,他身形中等, 微胖,與殷貴妃一樣,臉色不大好, 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皺紋深重,那股濃濃的疲憊, 身前用金線織成,張牙舞爪的九龍都掩蓋不住。
齊重淵眉眼仔細看去, 與聖上有四五分肖似。不過聖上為帝已久, 長期在權勢的浸淫下, 看上去不怒自威。父子倆的氣質大相庭徑,相似之處就不大明顯了。
文素素跟在殷貴妃身後見禮,聖上手微擡,目光徑直從殷貴妃身上掠過, 停留在了文素素身上。
一股如雪後冰淩的視線掃來, 文素素下意識提高了警惕, 血液卻隐隐沸騰。
怪不得殷貴妃那般的反應,帝王九五之尊。這個尊,在于能掌控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讓人臣服聽命。
權勢,真是天底下最最迷人的東西!
聖上在上首坐下來, 殷貴妃坐在了錦凳上,文素素則立在了她身後側,與羅嬷嬷站在一起。
伺候聖上的貼身內侍陳大伴領着人收拾了案幾,親自上了茶水,聖上端起吃了一口,這才打量着殷貴妃,皺眉道:“又病了?”
殷貴妃打起精神,道:“多年的老毛病,過些時日便會好,讓聖上擔憂了。”
聖上道:“你就是思慮過重。”他四下張望,“怎地放這般多的熏籠,大殿裏熱得人受不住,透不過氣,就算好生生的人,在裏面呆着也會受不住。我經常同你說,不該你考慮的,就別多想。多吸取天地靈氣,別在這方寸之間,鑽了牛角尖。”
殷貴妃賠笑說是,忙吩咐羅嬷嬷撤走熏籠。聖上擡手,“你既然怕冷,就留着吧。”
羅嬷嬷便站住了,殷貴妃亦沒再說話。
文素素看得挺意外,聖上明察秋毫,他的話有一定的道理。殷貴妃的确是思慮過重,常年在深宮裏呆着,人極難不生病。
Advertisement
道理歸道理,卻是聖上自己的道理。
殷貴妃若并非後宮嫔妃,能随便出門做事,聖上已經立了儲君,情形估計就不一樣了。
文素素這時能大致體會到殷貴妃的情緒,她不是忌憚,而是在極力克制,隐忍。
就像是周王妃對齊重淵一樣,不得不忍。
聖上這時看向了文素素,道:“文氏,上前來說話。”
殷貴妃轉頭朝文素素看了來,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文素素應是,低眉順眼走上前,深深曲膝下去見禮。
聖上叫了起,道:“江南道徹查蠶桑畝數的主意,可是你所想?”
文素素沒想到聖上這般直接,她腦子轉得飛快,斟酌着很是克制地道:“回聖上,茂苑縣多種植蠶桑,誰家有多少桑苗,大致都知曉能養幾分的蠶,收多少蠶繭,蠶繭缫出多少絲,織出幾分布。這裏面并無深奧之處,惟熟悉耳。王爺與七少爺能多方面聽從意見,虛心,謙遜,方才有核計出江南道的蠶桑數,只憑着一個想法,很難得以實施。”
這些話,文素素說得虛虛實實,不強給齊重淵與殷知晦加功勞,顯得虛假。她也不抹殺他們的功勞,畢竟居上位者,身邊都有謀士師爺出主意,上位者只管掌控大局。
能聽從意見,做出正确的抉擇,居上位者便是明智之人。
聖上唔了聲,不置可否,繼續問道:“你懂賬目?”
文素素道:“略微懂得一些。”
聖上呵了聲,“只略微懂一些,太過謙虛,便淪為了自大。”
殷貴妃屏住了呼吸,放在膝蓋上的手,又情不自禁抓住了錦被,再松開。
文素素道:“我只識得一些字,會算數。在王爺與七少爺之前,并未見過真正的賬目,賬本是何種模樣,萬萬不敢稱精通賬目。”
聖上聲音緩和了些,道:“你學得倒快。”
看來,聖上已經對她不說了若指掌,至少已經知曉了七八成她在茂苑之事。如今才召她進宮問話,這段時間,就是在查她了。
文素素不怕被查,她在茂苑縣從一個被典賣出去的婦人,在貴人面前露臉,再到京城落在衆目睽睽之下,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
居于王府,與殷貴妃居于深宮并無不同。她卻比殷貴妃要幸運,走到了世人面前。以後她再做任何事,他們至少不會再感到震驚,一個後宅婦人,居然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
文素素探到了一兩分聖上的喜怒,不過她向來博兔亦用全力,從不放松警惕,很是謙遜地謝了恩。
聖上看了文素素一眼,似乎漫不經心地道:“雪災的赈濟法子,也應當出自你手了。你對民生經濟,倒有一番深刻的見解。你且說說看,當時你是如何想到了這個法子?”
文素素并不掩飾,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米缸裏的米吃完了,若無新谷新米,便是被困在了空缸中。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窮人都要面對這樣的情景,與災荒無異。”
聖上眼中精光閃過,聲音沉沉道:“聽你話裏的意思,是朝廷不顧百姓的死活,思慮不周了。”
殷貴妃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看向了文素素,目光焦灼。
文素素将殷貴妃的反應全看在眼裏,她沉吟了下,道:“我對朝廷一無所知,官制這些,還是得靠七少爺拿了書,我讀過之後,方懵懵懂懂知曉了些。朝廷如何做,自有朝廷的考量,并非我能左右。我只是憑着自己粗淺的經驗,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與以前一樣,經由王爺與七少爺做主。”
說完,文素素補充了句:“我是窮苦出身,考量得要多一些。沒有張屠夫,還有王屠戶,不會吃有毛的豬。若是王屠戶也沒了呢?”
這句話,文素素不該補充,屬于是僭越,抱怨了。
但她不悔。
權貴達官貴人不會殺豬,窮人才是繳納賦稅之人。民貴君輕是理想,君君臣臣才是帝王千年來的統治基礎。
只是,文素素進京一路走來,看到了大齊的現狀,也看過了大齊戶部的賬目。
落後,稀巴爛。
貧窮,混亂,首當其沖倒黴遭殃的,是窮人。在窮人中,女人處于最最底層。
婦人被典賣出去,比牛馬都便宜,窮困是首要原因。
殷貴妃怔在了那裏,聖上亦微微失神。
如何在民與官紳之間尋求平衡,是聖上長久以來困惑的問題,始終不得其法。
從未有官員在他面前直言過這個問題,如今他聽到文素素委婉提出來,着實令他觸動。
民強,官紳與皇權便會沒落。民弱,民則會亂,江山社稷不穩。
聖上久久沒t做聲,在殷貴妃忍不住要說句話緩和時,聖上終于開了口,“你下去吧。好生伺候老二。”
文素素恭謹應下,曲膝施禮退了出殿。
凜冬的太陽高懸,照在身上始終不見暖意。
被宮女帶到耳房的許梨花走了上前,周王妃與大小羅嬷嬷也一起過來了,大羅嬷嬷安排了軟轎,文素素與周王妃分別上了轎離開慶興宮。
轎子到了宮門口停下,文素素下了轎,周王妃走在前面,快要到護城橋時,她腳步緩了下來,緊了緊身前的風帽,手停留在系帶上,擡頭看着天際明年的太陽。
“我在成親時同聖上說過話。”
周王妃的聲音極輕,文素素聽得不大清楚,正在辨認中,她轉頭看了過來:“年節時的家宴,能遠遠看一眼。”
文素素明白了周王妃話裏的意思,她沒被聖上召見過,而自己卻面了聖。
興許周王妃并非是嫉妒,而是忐忑不安。她與齊重淵的夫妻關系并不好,要是聖上與殷貴妃借此機會扶持自己,她這個王妃的地位就微妙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聖上問了我一些江南道,賬目的事情。”
周王妃略微狼狽地別過了頭,不自在地道:“我并非要窺探,只是.....不服。”
她終于說出了口,眉眼舒展了幾分,“不服。我做了這麽多,卻始終不及你。”
平靜的聲音,說出的話,仿佛浸了冬日的寒冷,悲涼的餘韻幽幽不絕。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辛苦了。不過,我是這般以為的,王妃随便聽聽就是。王妃知道我的出身,被典出去生孩子,連牛馬都不如。我服不服,我也不服啊。可是不服并沒什麽用,接受,再努力尋求改變。我沒什麽可失去的,也不怕失敗,活着的時候生不如死,也不怕死。王妃呢,可有在意的東西?”
周王妃停下腳步,呆呆出神。
她身後有薛氏,有一雙兒女,有這些年嘔心瀝血的付出,她不甘心。
文素素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孤注一擲。她是人,不是牲畜牛馬,靠着自己拼到了現在,求生,也求過更好的日子。
她們之間,着實沒甚可比之處,造成這一切的,并不是文素素,也沒必要對着她說不服。
周王妃嫣然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文素素也笑,兩人繼續朝宮門走去,這時,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們同時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齊重淵疾步匆匆奔了過來,殷知晦則大步跟在了他身後。
很快,齊重淵便如一陣風般卷到了文素素面前,看都沒看周王妃,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急切地道:“我聽說你被阿娘叫了來,阿娘可有為難你,阿娘叫你作甚?阿爹也在,你見了阿爹,可有違了規矩?你怎地不早跟我說一聲,我好陪着你去。”
昨日文素素将要進宮之事告訴了殷知晦,并未告訴齊重淵。要是告訴了齊重淵,他是會跟着一起去,看似給她撐腰,實則給她添亂。
對着齊重淵接連二三的問題,文素素只道:“王爺忙得很,這點小事,哪能拿來煩擾王爺。”
齊重淵笑了起來,溫和地道:“好好好,就你體貼。不過,以後要是阿娘再要見你,你要記得告訴我啊,我就是再忙,也會抽出功夫來陪你。宮裏規矩多,你要是禦前失儀,被阿爹阿娘責罰,到時後悔就晚了。”
殷知晦與周王妃見禮之後就立在了一旁,此時目光從木然的周王妃身上收回,對齊重淵道:“王爺,時辰不早,聖上那邊該傳午膳了。”
齊重淵忙道:“回去路上小心,我得去承慶殿同阿爹進膳,不得耽擱。”
文素素點頭應了,齊重淵急匆匆來,急匆匆離開。從頭到尾,都未與周王妃說過一字半句。
周王妃默默往前走,厚重的宮門牆洞,令她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瘦弱。
牆洞風大,呼呼刮過如刀割,文素素忙拉緊風帽遮擋,露在外面的雙眸,難得複雜。
齊重淵這黃橙橙,金燦燦的純金攪屎棍,也是攪屎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