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文素素回道:“聖上, 我不懂朝局,不......行。”

憑着本能,文素素将“不敢妄議”, 改成了斬釘截鐵的“不行。”

殷貴妃睜大了眼,目露驚駭,難以置信看了過來。

從她先前回答的話來看, 殷貴妃略微放下了心,她很是懂得藏拙。沒曾想,她卻将話轉了回去, 那答得那般堅決!

聖上神色沉沉盯着文素素,哦了聲,“為何就不行了?”

文素素不見半點慌張, 不疾不徐道:“我出身貧寒,家裏一年到頭難得見到葷腥, 一年到頭才能吃上一回肉。平時家中買了肉, 阿爹哥哥吃大份, 我能分到一些肉碎末嘗嘗味道。在過年時能多些肉,那時我能吃上一整塊。”

“我實在饞得慌,得空時總想着,如何能多吃到些肉。想來想去, 最好的結果, 便是大家都能吃上山珍海味, 肉算不得稀奇,哪怕先緊着阿爹大哥,我也能想吃多少, 就吃多少。”

文素素很是認真,再次确認道:“聖上, 我看過戶部的賬目,故此我以為不行。”

所謂大齊天下,其實說到底,戶部的賦稅收成,都擺在那裏。

首先,兩成的世家權貴官紳,分走了八成的錢財土地,平民百姓占據了很少的一部分。

要拿鋪子中所用那般細致的表來考核官吏,差不多就等于拿關公的大刀來切細絲,不但起不到作用,反成了拖後腿。

殷貴妃稍微一深思,明白了文素素話中所指,她愈發不安,在椅子上挪動着身子,想說些什麽,卻又舉棋不定,生怕會一個不察,惹來聖上的反感。

聖上面無表情,眸色更沉了些,問道:“你在賬目上,留有兩成的儲備金,何為儲備金,留作何用?”

文素素答道:“王府的鋪子無需繳納賦稅,這是我預留的備用金,在大齊遭遇天災人禍時,專門用作赈濟的款項。”

聖上微楞住,神色若有所思。

官紳有錢糧賦稅徭役的減免,一品的親王,無需繳納任何的賦稅錢糧。

在災害來臨時,京城的大戶人家,揣摩上意,多少都會布施。

比如秦王府的粥棚,捐贈的布匹衣衫,以及先前在街頭所搭的帳篷。

秦王妃曾言,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大齊所有人都如她一樣,行善積德,此乃大齊之福。

秦王府的錢財,究竟從何得來,文素素的話中,已經指出得明明白白。

她深知占了王府身份的便宜,懂得感恩,她提前做好了準備,真正在與大齊共進退。

這份胸襟與忠誠,聖上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可惜了,她只是個婦道人家而已。

要是換作他的兒子,朝臣百官皆能如此,大齊該是何等的景象!

聖上的神情,不知不覺緩和了下來,問道:“大齊以農為重,既然你心系民生,為何又操心鋪子的買賣,在莊子辦作坊,養豬?”

文素素道:“世人總說商人重利輕離別,大齊的确不能缺了種地的百姓,要有糧食才能填飽肚皮。我以為,不能偏頗太過。大齊的錢財賦稅,江南道占據了很大的一部分。而江南道賦稅收入最大的一部分,則是蠶桑布料,屬于商。每有災情時,能拿出錢財來赈濟的,亦是商戶。王府莊子的肥田,耕種糧食的土地畝數,并未有減少。王府的人少,那些菜蔬,肉食都吃不完,不如供給食鋪去賣掉,能換取一些收成。在此之外,将鋪子現有的潲水夜香等,用作在莊子上,能給莊子辛苦種地的佃戶增加些收成。我是窮人,舍不得浪費,便想到了這個辦法。”

聖上難得笑了聲,“你确實是窮,連夜香潲水都不放過。不過,你所言給莊子的佃戶增加收益,為何不選有力氣的男子,反而只要婦人娘子?在鋪子也一樣,加了女管事女賬房女夥計。已有折子參奏周王府,女子抛頭露面,有傷風化。”

文素素瞪大了眼,委屈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齊天下的百姓,皆為聖上的子民,豈論男女。公主和親,換取兩國太平。婦人娘子出門做事,繳納錢糧賦稅,給大齊繁榮出一份力,皆是作為一個大齊子民的本分。”

婦人娘子也能給大齊帶來收益,這句話,聖上聽到了心裏去。

反正只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差使,又能體現他的寬厚,何樂而不為?

聰慧知進退,并不仗着聰明處處出頭,始終謹守本分。

聖上靠在了塌背上,道:“鋪子莊子的各種文書,賬目,每月呈一份上來。你放心,我不會惦記老二府裏的幾個錢財,賺多少,那是你的本事。”

文素素恭敬應下,聖上未再多言,起身回了承慶殿。

恭送走聖上,殷貴妃立在廊檐下,神色複雜打量着文素素,道:“你為何要改話頭?”

文素素怔了下。很快就明白過來,坦白道:“我就是這般想,事無不可對人言,不敢欺君,就如實回答了。”

殷貴妃怔在了那裏,片刻後,冷聲道:“你的如實回答,說不定會沒了命。不止你的命,老二也會受牽連,遭到厭棄。”

文素素欠身,恭敬地賠了不是,“我不懂規矩,仗着幾分小聰明便侃侃而談,實在無知無畏。讓娘娘擔憂,還請娘娘見諒。”

已經出言敲打過,文素素認錯的态度又好,再說就顯得咄咄逼人了。

殷貴妃臉上很快浮起了笑,道:“聖上沒怪罪,我倚老賣老,多嘴提醒你一句。”

文素素道不敢不敢,殷貴妃忙着過年的筵席,她便告退出了宮。

太陽耀眼,街頭巷尾人流如織。快到午飯時辰,文素素在宮裏幾乎滴水未沾,此時像打了一場大仗,又累又餓,便讓孫福去了食鋪齊全樓。

車停在後巷,從偏門進去,包掌櫃聽到她來,撩起衣袍跑了前來迎接:“娘子來了,娘子快請進來坐。”

文素素下了馬車,隔着院子都能聽到廳堂的熱鬧。包掌櫃如包子一樣的臉,紅光滿面,細汗從幞頭往外冒,整個人精神頭十足,連聲音都響亮無比。

“外面忙,你不用管我。”文素素笑道。

包掌櫃道:“外面生意好得很,好些客人等得不耐煩,在那裏抱怨不斷。唉,我痛他們解釋得口都幹了,賠盡小心,每桌送份豆子。唉,沒法子,要是還不接受,只能去別家了。”

雖是在抱怨,那份得意卻掩飾不住,文素素聽得笑起來,沉吟了下,道:“将彩棚收拾一下,放置長條凳與長幾,再放幾個炭盆,提供茶水,讓他們坐着等。發放號牌,待有空桌出來,憑着號牌數字的先後入座。”

包掌櫃想了下,擔憂道:“彩棚放置幾案炭盆,花不了幾個大錢,號牌也簡單。娘子,只怕有些不用飯的人,貪圖茶水,t彩棚又暖和,會跑來賴着不走。”

文素素道:“齊全樓是王府的産業,閑漢混混長了眼,不敢前來鬧事。真有那不要命又不要臉的,找不出幾個,就當以他們是來烘托氣氛了。遇到那真需要取暖,熱茶之人,也別驅趕,就當行善積德。”

包掌櫃一一應了,“娘子可要用午飯?今日莊子送了新鮮水靈的菜苗來,燙煮雞湯最是美味。我先前留了兩份,怕有貴人前來點吃不着,不然早就賣光了。”

文素素點頭,“給我來一份,其餘的随便撿兩道上來就是。”

包掌櫃将文素素送進了她前來理事時歇腳的屋子,便下去安排了。賬房聽聞她到來,送來了今日的賬目。

文素素看完賬目,指着表上幾個模糊的數字,仔細問了,叮囑道:“要寫清楚,別出錯。”

賬房趕緊應下,“我這就去重新謄一份,改正過來。”

文素素讓孫福李三娘自己去用飯,話音剛落,包掌櫃急匆匆走了進來,道:“娘子,秦王妃來了齊全樓用飯。”

齊全樓在京城屬于中等偏下的檔次,主要是做周圍小官小吏的生意,而且離秦王府要近半個時辰的路程,秦王妃到來,肯定不只是為了用飯。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照着平時貴客前來,如常招待就是。”

包掌櫃問道:“可要免了會賬?”

文素素搖頭,道:“秦王妃不差這幾個銀子,多送幾道拿手菜式就是。”

在先前文素素接手時,鋪子除了好些上下游的欠賬,最多的便是各種名目的免單。

齊全樓重新開張時,文素素定了新規矩:杜絕一切免單,現銀交易,不拖不欠。

官吏難纏,京城有被賒欠拖垮的鋪子,打白條的作風,古來皆有。定了規矩,願意接受的便來,打着吃白食想法的,另尋他處去。雖然會損失客人,文素素認為反而劃算,鋪子的現金流很重要。

包掌櫃應了是,猶豫了下,道:“我将秦王妃請進了樓上甲字號雅間,娘子可要前去打個招呼?”

文素素道:“我不去了。”

包掌櫃心道也是,文素素只是個外室,秦王妃身份尊貴,她貿然前去,秦王妃不見她,反倒落個沒臉。

文素素并不清楚包掌櫃的想法,她不見秦王妃,一來她今天實在太疲憊太餓,二來秦王妃到齊全樓,不是看鋪子的經營,就是看她。

看她就主動開口,一動不如一靜。看經營且随便,秦王府也有食鋪,不過與周王府的不同。

秦王府的洄園,出了名的雅致。三五人進去吃喝一次,會賬的錢袋裏,沒個三五十兩出不來。

雖說都屬于食鋪,地段不同,經營路線也不同。買賣相通,秦王府可以全套搬去,但完全不影響齊全樓的生意。

除非,秦王府想在齊全樓所在的街上,開一間差不多的鋪子打擂臺。

包掌櫃去了沒一會,文素素的飯菜還沒上來,他又一頭汗跑來了:“娘子,秦王妃親點要吃豆苗雞湯。共餘下兩份豆苗,一份被天天來的王老太爺拿了去,另外那份留給了娘子。王老太爺已經吃上了,娘子你看,這都是什麽事。”

要是別人,包掌櫃定不會來一次次找她,早就自己就做了主,誰能與她搶豆苗?

來人是秦王妃,包掌櫃哪敢得罪,文素素不欲與他為難,一份豆苗而已,“我那份給她,其他菜蔬,撿一份還給我就是。”

包掌櫃長舒了口氣,撩起衣袍颠颠跑了出去。夥計總算送來了吃食,文素素吃着雞湯煮豆腐,總覺着差了些滋味。

并非是豆苗讓出去,文素素心中不舒服,而是豆腐要文火炖煮,竈房為了快速上菜,用大火煮了一會,不太入味。

雞湯煨豆腐,用能保溫的瓦罐上菜,冬日的時候吃起來,又香又暖和。

文素素記了下來,打算讓廚子去改進,提前用文火炖煮好。

用完飯,文素素吃了兩口茶,包掌櫃又進了屋,眨巴着眼睛道:“娘子,秦王妃說要見你。”

文素素挑了挑眉,爽快地道:“好。”

吃飽了飯,歇息了會,文素素已經恢複了些精神,跟着包掌櫃到了樓上的雅間。

雅間門口立着兩個丫鬟嬷嬷,其中年長的嬷嬷一身氣派,手搭在身前,朝走來的文素素上下打量。

包掌櫃朝她拱手見禮,道:“随嬷嬷,這便是文娘子。文娘子,這是秦王妃身邊的管事随嬷嬷。”

随嬷嬷很是矜持地微微欠身,“文娘子來了,王妃在屋子裏等着。”

文素素并不将随嬷嬷的态度放在心上,颔首回禮。

兩府的關系在那裏擺着,她的态度不好不壞,面子上過得去就不錯了。

随嬷嬷示意丫鬟守着,她轉身領着文素素走進雅間。

齊全樓的雅間不大,甲字號的雅間,裏面擺放着最大的圓桌,能招待十二人用飯。桌椅占據了大半的地方,門口用一道榉木的屏風權作遮擋,身形胖些的人,進去還得側着身子。

文素素曾笑話過,這是螺絲殼裏做道場。不過京城人講究排場,擠歸擠,這道屏風必不可少。她遵從他們的講究,将屏風留了下來。

繞過屏風,文素素看到身形與她差不多的秦王妃,眉眼娟秀的她獨自端坐在上首,看上去頗有些在茫茫人海中,遺世獨立的味道。

文素素曲膝見禮,秦王妃也站了起來,道:“文娘子請坐。”

秦王妃的聲音溫溫柔柔,帶着幾分笑意,“這是文娘子的鋪子,我這般做派,倒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了。”

很快,秦王妃接了一句:“說起來,我們姐妹都曾到過文娘子的地盤。文娘子來自茂苑,七姐姐從淮南到了茂苑,誰曾想,命喪在此。”

文素素意外了下,秦王妃甫一開始就暗含機鋒,這是來者不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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