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從齊重淵的馬車上下來, 殷知晦上了自己的車,沉吟片刻,吩咐問川将馬車駛向了烏衣巷。

天氣有些陰沉, 在午後太陽就不見了,只留下灰蒙蒙的天。

殷知晦一身朱色朝袍,繞過影壁走進來, 步履矯健,帶動着衣袍翻飛,在斯文端方中添了幾許灑脫。

文素素立在廊檐下, 曲膝見禮,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官袍,道:“許久不見, 七少爺真是威風。”

“許久不見,文娘子可別打趣我了。”殷知晦擡手還禮, 擡眼望了過去。

文素素眉目清冷依舊, 一身嶄新的青色錦緞襖子, 外罩同色半臂,看上去像是一棵樹,一株蒼翠的青松。在陰沉的春日,照樣自顧自朝氣蓬勃。

“文娘子才是威風。”殷知晦眼裏露出贊賞, 禮尚往來還了她一句。秉着禮節, 他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看到門上的鐘馗像,神色一愣。

文素素随着他的視線看去,道:“七少爺好眼神。這是聖上所賜的鐘馗像。”

聖上今年賜給的鐘馗像, 一共五幅。皇城使秦諒、政事堂首相沈士庵各得一幅,秦國大長公主年逾七十, 是皇家年紀最大的長輩,今年得了一幅。

另外他自己得了一幅,沒想到最後的一幅在文素素處。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片刻,一時滋味頗為複雜,緩緩笑了,道:“娘子真是不拘一格。”

文素素擡眉,道:“這幅鐘馗像,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殷知晦心頭湧起一股怪異,文素素并不知這幅畫的講究。不過,認真細究,過年時,家家戶戶皆貼門神鐘馗像,看上去都一模一樣。

聖上所賜的鐘馗像,除了在在角落不起眼處,蓋有聖上的小印之外,并無什麽不同。

殷知晦指着畫像上左邊角落的小印,道:“這裏,是聖上的禦印。”

文素素道:“我知道。可是有禦印的鐘馗像,有規矩不能張貼?”

“聖上一共賜下了五幅畫像......”旋即,殷知晦失笑道:“不能張貼的門神像,要來何用,聖上并無這些規矩。是收到禦賜之物的人,想得太多。”

殷貴妃要她進王府,再看到鐘馗手拿劍斬盡妖魔鬼怪的氣勢,殷知晦一時失了神。

文素素看了眼殷知晦,道:“我明白了,這幅畫不能張貼。沒關系,以後聖上再賞賜時,我會留下來。”

殷知晦回過神,笑着朝文素素擡手,由衷道:“在下很是佩服娘子的心性。”

文素素笑着道好說,請殷知晦進了屋坐下,親自提壺斟茶,問道:“七少爺可是為了福王的事情而來?”

殷知晦雙手接過茶,欠身致謝,并不意外地道:“娘子真是聰明。先前我與王爺回城時,聖上差了小黃門到城門口守着,将王爺直接請進了宮。如今衙門封筆,恰逢過年,離宮裏晚間的筵席還有些時辰,王爺回京,當先回府更換衣衫後,方進宮領宴。聖上如此急,除了福王的事,便無其他了。”

文素素認真聽畢,道:“若是秦王福王也一并進了宮,定是無疑了。”

“秦王福王有無進宮,我并不清楚。”殷知晦眉頭微皺,将告之齊重淵的話細說了,“娘子考慮得很周全,王爺只管置身之外就是,切勿太過急切,顯得涼薄。福王這次犯了大事,聖上定會震怒......”

文素素淡淡看了眼殷知晦,他很是敏銳,話語一停,問道:“娘子可是有不同看法?”

“福王犯了大事,這句話我不同意。”文素素嘴角隐隐上揚,笑意不達眼底。

“福王要舉兵逼宮,或者造反才算大事。他不過玩弄了最最低賤的花姐兒,兩條賤名而已,他就是殺了王妃,殺了官,照樣能安然無恙。”

茶香袅袅,伴随着梅花幽香纏繞,屋內安寧适意。

文素素的話,冰冷,真實,殷知晦像是被剝去了那層覆在面上的面具,臉一陣陣刺癢。

他們這群王孫公子,犯了事,自會有人善後,幫着他們用權勢去抹平。

福王這點事,不值得一提。聖上召見幾個兒子,并非真為了兩條人命。

文素素看得t很透徹,聖上是帝王,他只會用帝王手腕去行事。

殷知晦捏着茶盞,遲疑了下,道:“藺先生同溫先生回來說,娘子對福王的事很是生氣。”

文素素哦了聲,“七少爺可是覺着我小題大做了?”

殷知晦搖頭,苦笑道:“我前來,就是怕娘子多心,一句話出口,經過他人,再一模一樣說出來,總會走了樣,還是我親自前來說清楚較為妥當。”

文素素道無妨,“七少爺的想法,我能理解。一切要以大局為重。”

殷知晦微嘆了口氣,道:“娘子早已料到了,福王會無事。兩位先生回來同我說起時,我想了很久,其實到如今都沒能明白,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道:“就做該做的事。福王的依仗,一件件除掉就是。”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朝他點了點頭,“就如七少爺所想。儲君一日不定,紛争一日不會挺,于誰都沒好處。福王跳了出來,就先由他開始吧。”

“娘子,儲君之事是聖上的忌諱。”殷知晦只感到頭皮發麻,瞧着文素素堅定的眼神,他将餘下的話咽了回去,道:“娘子已經做了那些事?”

文素素道:“以前我與問川說過,讀不懂闵大儒的大作。問川說七少爺讀得懂,王爺不懂,他也不懂。能考中進士的讀書人,三年也就百餘人,與七少爺一樣的人中龍鳳,畢竟還是少數,大多是我們這種普通尋常人。既然如此,紙張筆墨書本束脩加起來,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闵大儒的書,太曲高和寡了,我讓瘦猴子拿錢找了人,取了其他大儒的經義釋義,比照着闵大儒的書,做了更簡單直白的釋義。先期只印了五十本,白送給了花樓,士子讀書人前去吃酒玩樂時,拿來打發閑暇時的無聊。”

殷知晦聽得怔在了那裏,文素素從手邊的高幾上,取了一本書遞到他面前,“京城做買賣的商戶真是聰明,行動迅速,我沒想到,書這般快就被他們擺上了各大書齋。周王府的書齋也有賣,還賣得很不錯。”

只一看書名,殷知晦就不禁笑出了聲,翻開書看了幾頁,中肯地道:“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就是過于直白了。”

文素素道:“書不是人人可讀,讀得起書的,都是人上人,普通尋常人,似的幾個大字就不錯了。因為要是人人都讀得懂書,讀書人的地位就将不保。”

殷知晦臉上又開始了刺癢,半晌後道:“娘子真是尖銳。”

文素素道:“真話難聽。我也很少說真話。”

殷知晦擡眼看向文素素,很快就別開了目光,心緒開始不寧。

文素素愉快地道:“真是好時機,我本來想着,要如何逼一逼福王,誰知他從不讓人失望,随随便便就能鬧出人命。”

殷知晦凝視着神采飛揚的文素素,慢吞吞道:“還有秦王,四皇子五皇子他們呢。”

文素素說了聲稍等,起身前去書房,取了厚厚的冊子過來,遞給了殷知晦:“這個,七少爺在正月十五之後,就交給聖上。”

殷知晦訝異了下,翻開冊子一看,神色逐漸變得嚴肅。

文素素道:“數據詳盡真實,皆來自戶部歷年來的賦稅收入。從何年開始變化,變化引起其他的量變。參奏的折子,不能只講情緒,不講事實。事實更不能憑空編造,誣陷好人。冊子厚,七少爺拿回去慢慢看。”

殷知晦合上冊子,望着文素素,眼中既有深思,又有佩服:“娘子,若是王爺,我說是若是......”

“輸了,對吧?”文素素笑問道。

殷知晦呼出口氣,說是,“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幹脆直接道:“盡人事之後,再聽天命。盡力之後,臨到最後一刻仍輸了,那就幹脆痛快服輸,是死是活,無怨無悔!”

臨到最後一刻......

殷知晦看着文素素眉眼間的堅定與鋒芒,将腦中的顧慮都壓了下去,跟着堅定地道:“好,娘子既然有這份膽識,我又何懼!”

福王府廣派帖子,置辦筵席,平時苦于沒門道,湊不上前的讀書人,能進王府吃酒,對這份莫大的榮幸,自是贊不絕口,寫了無數的文章贊頌。

另外一邊,闵大儒的書,賣得紅紅火火,各大書齋争相加印。印坊為了賺錢,連年都不過了,喊回師傅夥計加工印刷。

讀書人的文章,與對闵大儒的質疑,雙方的聲音甚嚣塵上,比過年時瓦子裏的戲都唱得歡快。

聖上的禦案上,同時放了讀書人的文章,闵大儒的書。

正月十五,聖上攜殷貴妃以及一衆後宮嫔妃,秦王皇子,孫兒孫女們,一起上城樓,看鳌山焰火,與民同樂。

福王阖家皆未出現。

文素素在周王府的燈棚裏,好些诰命夫人,前來與周王妃打招呼,眼神不時往她身上瓢。

文素素低眉順眼立在一旁,任由她們打量。

齊重淵的側妃妾室兒女們都到了,各種目光,早已将她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仔仔細細連頭發絲都看了個遍。

周王妃臉都笑得僵了,待送走她們,看着安靜立在門邊的文素素,眼神很是複雜,道:“終于能清清靜靜看焰火了,坐吧。”

燈棚裏擺着炭盆,簾子半卷起,能舒舒服服,清楚看到焰火升空。

周王妃抿了抿唇,小聲道:“院子還沒布置好,等布置好之後,再挑個吉日搬。”

“有勞王妃。”文素素道了謝,略微一思索,最終沒有多問。

周王妃聽殷貴妃的安排行事,殷貴妃是聽了殷知晦的勸說,還是齊重淵與她對着幹,這些時日他們都忙着過年,文素素沒見到他們,也無從得知。

這是小事,文素素也無心看焰火。她坐在最末尾,靠近門邊的小杌子上,後背溫暖,前面冰涼。

“砰”地一聲巨響,焰火升騰,在半空炸開,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福姐兒他們坐不住了,跑到了門前,仰着頭看得目不轉睛。乳母丫鬟一湧而上,将他們團團圍住,生怕他們有丁點閃失。

瘦猴子不知何時竄到了燈棚一側,縮在衣袖的手,朝文素素打了個手勢。

文素素不動聲色收回了視線,擡頭望着天上的焰火,五顏六色的光在她臉上閃爍,映入她的雙眸裏,流光溢彩。

城北一處雜亂的大雜院裏,從一間屋子裏出來幾個人,走在最前的福王妃,臉色與月色一樣蒼白。

伍嬷嬷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她身後,惶惶然不知所措。

高小丫看到靴子,便脫口而出,“大哥的靴子,怎地在你們手上?”

“這是大哥生前穿的靴子,他來見我時,還特意讓我看了,說是主子賞給他的,我記得很清楚。”

這是福王府針線房,做給有頭有臉,管事的靴子。

福王妃親自選的布料,親自指派的繡娘,她說這是給辦差管事們的賞賜,不能敷衍了事。

胡貴腳上穿的靴子,與高士甫生前所穿的,一模一樣。

元宵夜,月色伴着焰火,燈籠,京城一片歡騰。

福王府也懸挂着燈籠,重重院落,燈火璀璨。

福王妃慢慢走在回廊上,遠處的焰火,喧嚣聲,影影綽綽在耳邊響起,她仿佛聽見,又仿佛寂靜無聲。

就好比她的世界,全變成了虛幻。

她緩緩走進了前院,小厮見到是她,忙見禮讓到了一旁。

到了書房門口,裏面傳來了嬉笑聲,伍嬷嬷拉住了福王妃,不安地搖頭,祈求道:“王妃,我們回去吧。”

福王妃擡手掙脫開,腳步不停走了進屋。

屋內一片混亂,不堪入目。福王妃站在那裏,對衣衫不整的她們道:“你們先出去。”

福王擡起醉醺醺的頭,瞪大眼看了好一陣,才認清楚是福王妃,臉色一沉,不滿地道:“你來作甚,出去!”

福王妃朝慌亂裹上外衫,縮在那裏不動的幾人,聲音陡然一沉,道:“滾!”

這下幾人不敢留了,忙不疊奔了出去。福王大怒,罵道:“好你個闵穂娘,你存心來壞我興致!你小月子一次次亂跑,生怕不能給老子帶來血光之災,既不能生養,又不能伺候老子。與你那虛有其表的爹一樣無用,老子要你作甚!”

小日子,晦氣。

小産,晦氣。

不能生養,無用。

不能行房,無用。

闵大儒被質疑,無用。

都是你的錯,都怪你,要不是你的主意,我能被阿爹罵?

福王吃多了酒,想要坐起來,又倒回了塌上,嘴上仍舊怒罵不止:“要你作甚,要你作甚!”

以前不在意的點點滴滴,無比清晰在福t王妃腦海裏浮現。她驀地發覺,她不是不在意,而是她有野心,有想要做的事,将這些瑣碎的,如陰暗角落苔藓般令人厭惡之事,深深隐藏了起來。

今晚的京城,世家貴族的燈棚,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蔓延下去。

除了福王府。

送來靴子與高小丫地址的人,目的不純,福王妃一清二楚。她看到靴子時,就已經控制不住,毫不在意了。

他沒了用處,那些厭惡,亦如苔藓般,在暗處瘋狂滋生。

他要殺她,果真,她的懷疑沒錯。

正好,她也想殺了他。這個念頭,曾腦海中閃過了千千萬萬次。

真真是,一無是處的廢物,要他何用!

福王妃走上前,面對不着寸縷,神色猙獰怒罵的福王,用盡全力揮起手,手上銀光閃過,狠狠刺進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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