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她不想活了。”秦王妃立在廊檐下, 眺望遠方,低低道。
未盡的話,埋在了心底。
換作是她, 可能也不想活了。
夜深了,重重院落隔絕了街巷的喧嘩,月輝灑落, 天地一片寒寂。
随嬷嬷手捧暖爐奉上前,秦王妃的話,令她鼻子一陣陣酸楚。
秦王妃沒接暖爐, 轉身往屋內走去,擡手拂去了臉上的冰涼,吩咐道:“準備素色衣衫, 琅哥兒珩哥兒岚姐兒他們着孝服。”
随嬷嬷猶豫了下,道:“王妃, 福王妃她......聖上傷痛欲絕, 只怕會惹了聖上震怒。”
秦王妃臉上浮起譏諷的笑, “是給福王服喪,不是福王妃。”
随嬷嬷回過神,自責道:“瞧小的都糊塗了,福王妃犯了事, 福王始終是親王, 是聖上的兒子, 小的這就去準備。”
秦王妃回屋洗漱,躺在床上,睜着眼睛卻了無睡意。
齊重治與齊重淵進了宮, 沈士庵秦諒等一并被召到了承慶殿。
京城的世家大族,今晚應當無人能安睡。
福王沒了, 只剩下了齊重治齊重淵。
秦王妃腦中時而悲哀,時而亢奮,直睜眼到了天明。
周王府。
周王妃前去看過瑞哥兒,回屋後洗漱後,将睡得臉頰紅撲撲的福姐兒攬在了懷裏。
羅嬷嬷收拾好衣衫釵環,輕手輕腳上前放下床帳,正欲轉身去滅燈,聽到周王妃低聲道:“嬷嬷,年過了,一應喜慶的擺設都拆除,燈盞換成素淨的顏色,給王爺準備幾身素淨的衣衫,瑞哥兒福姐兒蕤姐兒都着孝服。”
“是,小的這就去備好,明早就讓他們穿上。”羅嬷嬷小聲應了,轉身前去滅燈。
周王妃感到懷裏的福姐兒動了動,垂頭看去,她不知何時醒了,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聽着她們說話。
“小淘氣,這般晚了,快快睡覺。”周王妃點了點她的小鼻頭,慈愛地道。
福姐兒奶聲奶氣叫了聲阿娘,拽着周王妃的衣襟,依偎在她身前,甜甜睡了過去。
羅嬷嬷聽到說話,忙走了過來,周王妃朝她擡了擡下巴,示意她離開。
羅嬷嬷端着燈盞走了出去,屋內只剩下夜燈幽幽的光。
周王妃又累又困,合上眼,片刻後複又睜開了,眼睛幹澀,久久失神。
若先太子還在,他們幾兄弟關系說不上和睦,絕不會到今日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們幾個妯娌,興許會成為很好的手帕交。一起游玩賞春,一道在燈棚裏看焰火。
只可惜,她們終是形同陌路。
福王無才無德殘暴狠戾,死不足惜。
福王妃那般決絕,定是沒了盼頭,不想活了,她都清楚。
換作她,定會沒有福王妃的勇氣。她有兒女,為母則剛,若是留下他們兄妹離去,她只一想到就會心痛。
幸好,四皇子五皇子還年幼,聖上已經年老,只剩下了兩個年長的親王。
秦王已逐漸失勢,不足為懼。
烏衣巷那邊,才是最可怕的對手。
不知這次,可有烏衣巷的手筆。
周王妃低頭,親了親懷裏的福姐兒,呢喃道:“阿娘在呢,阿娘定會竭盡全力,好生守護着你們兄妹。”
烏衣巷。
文素素餓了,吩咐竈房做了湯團。李三娘從竈房提了食盒進屋,守在門口的許梨花忙起身上前幫忙,文素素擡着下巴點了點案幾的空處,“就放在這裏。”
案幾上鋪滿了紙張,李三娘不敢去瞧,小心翼翼将碗放下了,“湯團剛煮好,娘子小心燙。”
文素素說了聲知道,“你們也吃一碗暖暖身子。竈間的火不要熄,多備着熱水熱茶點心炊餅等吃食。”
外面發生了大事,李三娘他們雖不清楚究竟,文素素回來之後卻未歇息,一股難以形容的肅然凝固在院子上空。廚娘婆子們都沒敢歇息,等着随時候命。
李三娘忙應是,前去竈房安排:“竈間餘下了些餡料,小的去讓廚娘都包好備着。”
文素素唔了聲,認真理着面前的紙。許梨花守着自己的那碗湯團,依舊坐在了門口守着。
每當遇到大事時,文素素習慣将所有的事情一一列出,思索其中可能遇到的困難,解決之道。
許梨花熟知文素素的習慣,每當這時,她便守在一旁,防着無關緊要的人前來打擾。
逐一确認完,文素素将所有的紙收起來,放進了火盆中。火苗卷起,紙張沒一會就化為了灰燼。
文素素起身,坐回案幾前,擡頭看到許梨花還坐在那裏發呆,面前的湯團也沒動,定定打量了她片刻,問道:“害怕了?”
許梨花恍惚了下,說不是,“小的不怕。小的就是想到了些別的事情,若是小的回到以前茂苑時,對着陳晉山這樣的夫君,小的也會殺了他。”
文素素一邊聽着許梨花的話,一邊舀起湯團咬了一小口,忍不住唔了聲,“你快吃吧,吃完去睡覺,無需你在這裏守着。”
湯團用上好的豬油,切成顆粒同芝麻一起做餡,加上彈牙的糯米,香得人發暈。
許梨花嗯了聲,羹匙在碗裏攪動了兩下,擡頭對文素素道:“要是換作貴子哥那般,小的想到就難受得緊,透不過氣,不過,小的還是會殺了他。”
文素素失笑,打量着許梨花臉上那股不顧一切的狠勁,慢吞吞道:“別成日打打殺殺,貴子那樣做,你可以與他和離。人與人不同,你別将自己也賠進去。”
許梨花難得沒同意文素素的話,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沒一會又擡起頭,道:“從來沒盼頭時,就不會想那般多。小的知道了人能如何過日子,有了盼頭,要是這份盼頭沒了,就活不下去了。福王妃也是那樣,小的身份低微,不敢同情她,小的胡亂猜測,福王妃是見福王沒了前程,就活不下去了。福王妃不甘心只當福王妃,她有大志向。只這份志,托在福王的身上,着實太辛苦了。”
文素素看着停下來的許梨花,她的眼眸裏,不知是映着了燈光,還是淚光,亮閃閃的。
“老大辛苦百倍,千倍,老大從不叫苦喊累。要是換作老大,可會如福王妃那般?”許梨花緊張地望着文素素,問道。
文素素認真想了下,道:“我會。”
許梨花楞在那裏,文素素對她緩緩笑了笑,道:“別多想了,人與人不同,盡全力別讓自己輸,輸了也別怨,不值得。”
“是啊,不怨不悔。”許梨花神色松弛下來,低頭吃起了湯團。
兩只湯團下肚,文素素吃出了一身細汗,在燈棚裏吹得涼透的身子,徹底暖和過來。
吃完漱了口,許梨花收了空碗去竈房,重新提了一壺水進屋,放在小爐上煮茶。
文素素讓她先去歇息,坐在小爐邊守着煮茶,低頭沉思。
待天亮之後,衙門正式開衙,百官上朝。
文素素看向滴漏,已經到了醜時中,離辰時的早朝,還有兩個半時辰。
福王妃院子的火,燒了近三個時辰,應當只剩下了零星的火光。
福王的死,瞞不住。皇家要臉面,在天明時,當給福王安排一個比較好聽的死法。
這場火,便是很好的借口,福王妃就不會成為殺夫的兇手。
究竟是喪子之痛重,還是江山社稷,皇家臉面重,很快便能見分曉。
銅壺裏的水沸騰了,文素素提壺沖茶,屋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瘦猴子喊了聲老大。
“進來吧。”文素素答道,随手再取了個空杯。
瘦猴子閃身進屋,擡手待見禮,文素素将茶遞給他,“坐。先吃口茶。”
在外面跑了一夜,瘦猴子滴水未進t,幹得嘴唇都已經開裂。他忙接過茶盞,端着邊打轉,邊呼呼吹涼,啜着呼嚕嚕吃了,擡起衣袖胡抹了嘴。
四下安靜,瘦猴子奔到門外警惕張望了一陣,方回來坐下,低聲道:“老大,随嬷嬷胡貴都沒了。皇城司的人已經去過了一次,如今剩下張府尹帶着差役在撲火。福王妃的院子燒得差不多了,只餘下了兩間倒座還在。小的偷聽到了福王府的下人在偷偷議論,随嬷嬷知道活不了,與福王妃一道進了屋子,她在裏面沒出來。胡貴也死了,他住在福王府的後巷,家裏人在哭。小的前去看過,已經收斂了起來,說是得了絞腸痧,急症去了。小的見到皇城司的人去了很久方出來,肯定是在問話,沒問出什麽,便空手離開了。”
瘦猴子喘了口氣,皺起的眉頭很快就放開了,“那邊亂的很,很多閑人在看熱鬧,皇城司與府衙的差役趕都趕不走,小的擠在裏面,沒人發現小的。”
文素素道:“發現你也沒事,秦王府肯定也有人在那裏。不止秦王府,打探消息的人多得很。”
瘦猴子放了心,繼續道:“福王妃出門前去高小丫那裏,是胡貴駕車,福王妃随嬷嬷統共三人。福王府裏亂糟糟,街頭又到處是看焰火的人,如他們這樣的車馬,在街上比比皆是,一點都不起眼。小的在後面綴着,胡貴都沒有發現。三人都沒了,高小丫聰明得很,又怕死,她清楚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此事便成了一樁公案。”
文素素道:“皇城司的人沒将胡貴家人帶走,便不會大張旗鼓追查。”
福王妃将福王戳成了血窟窿,回到自己的院子,放了把火,将自己燒成了灰燼。
如此激烈的恨意,總得有個由頭。福王妃馬車受驚翻到受傷,小産之事,京城無人不知。
福王意圖殺害已有身孕的正妻,又是不着片縷,與一衆姬妾厮混時被殺,福王府仆從都看到了,堵不了幽幽衆口。
一旦傳開,福王的荒淫無度,殘暴,都掩蓋不住,皇家臉面蕩然無存。
福王妃身邊近身伺候的,無論是責備他們伺候不周,還是聖上要封口,他們都活不成。
自己先求一死,興許還能保全家人。胡貴與随嬷嬷選擇了死,便已想清楚明白。死前,絕不會向家人吐露半個字,免得節外生枝,家人被牽連了進去。
文素素看着驚惶未定的瘦猴子,問道:“可是吓着了?”
以前瘦猴子總是盼着能做出一番大事,投靠文素素之後,算得上順風順水。
哪怕見到了血,殺過人,瘦猴子從沒今晚這般大的觸動。
權勢鬥争,會兵不見刃,亦會血流成河。
要是周王府輸了,胡貴,随嬷嬷的下場,便換做了他。
瘦猴子那顆心,忽地就落回了肚子裏,咧嘴笑道:“先前看到皇城司的兵丁,小的是有些吓着了。現在回到了烏衣巷,同老大一說話,一下就不怕了。”
何三貴與問川他們在一起候宮內的消息,許梨花與瘦猴子都沉着冷靜。她身邊的這三個臭皮匠,已經飛快成長,皆能獨擋一面了。
文素素很是欣慰,道:“你去竈房,那裏有吃食。吃完去睡一覺。”
元宵節前幾天,烏衣巷就開始吃起了湯團。茂苑有年節時吃湯團的習俗,他們幾個簡直百吃不厭。
瘦猴子想到雪白的湯團,肚子頓時咕咕叫喚,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他還活着!
周王府定當贏到最後,他瘦猴子,便成了響當當的人物,待衣錦還鄉回去茂苑,官員都得登門來求見他!
瘦猴子先前的惶恐,化作了籌措滿志,渾身得了勁,如猴一樣竄了出去。
文素素繼續守着小爐煮茶,等着何三貴回來。
到了寅時中,月亮西沉,黎明到來,天空一片漆黑。風塵仆仆的何三貴,同溫先生一道進了屋。
文素素請他們坐,倒了茶遞過去,問道:“宮內可決定了下來,早朝時如何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