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你偏心偏得那麽狠
第19章 19:你偏心偏得那麽狠。
我哥頭都要搖圓:“不行。”
我弟摁住他,趴到他耳邊說:“回我們那。”
我哥還是搖頭。他說:“陳熙,我們還是分開的好。再被媽曉得,她真的會出問題的。過年的時候你莫看她好像都在笑,其實心裏頭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她也苦。”我弟笑:“哥,你倒是改造成了個菩薩。”底下一撞,我哥咬着牙別開臉沒再說話。
只弄了半個多小時,上鋪別個人的東西就搖掉下來一大堆。我弟踢一腳,讓我哥起來趴到床邊上算了。我哥雙手被他交叉壓到背後,臉杵到床上摩擦,背後撞擊的聲音震天響。
門口有人走過去。我哥吓得絞得死死的,被我弟幾巴掌打下去:“哥,你怕?”我哥已經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快……點。”
快到中午,萬事停歇。我哥跟我弟簡單包了一下肩膀,看着我弟袖子下硬瘦的手杆沒做聲。我弟笑:“我還以為你跑到沿海廠裏打工了。”我哥心裏一驚:“你也過去找我了?”我弟只笑,沒再說話。
我哥說:“你下午就回單位去吧。莫要再亂跑了。我……心裏頭是有你的。但是這個樣子不好。吃點有營養的。你走路都要打飄了。”
我弟臉色平靜。中午我哥帶他去外頭找了個小館子吃飯,炒臘肉炖雞湯蒸扣肉炝蝦米再來兩碗紫菜雞蛋湯,好像這一頓飯就可以把我弟撐胖一樣。我哥說:“吃吧。多吃點。”我弟就撿起筷子吃一口。我哥說:“我到這裏挺好的。工地上人多,熱鬧,有的是事做。他們打牌我有時候也過去看兩眼。城裏還有好多店子,我都逛過一回。有吃的有喝的。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一點沒瘦。定河也從他們這邊過,一落雨漲水滿起來好高,肯定最後又都流到屋裏和你那邊去了。”他講的這些當然都是屁話。
我哥又說:“你吃。趕緊吃。早點回去。媽指望到你呢。”我弟又筷子交叉吃幾口。他笑着說:“好,我回去。”
我弟真的下午就回去了。天高沉,雨剛停。我哥站到安縣汽車站門口,看着那輛班車從裏頭搖出來,前頭的雨刷還時不時動一下。路面坑裏頭渾水被碾過,潑滿出一灘白泡沫。
打開的窗戶匆匆掠過,我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離開。
之後我弟就跟死了一樣。既沒有跟我哥打電話,也沒主動找他來。我哥幾次沒忍住跟他打了電話,我弟态度都很好。他不是說到準備開會的材料,就是在外頭調研的路上。總之他好像真的聽進去了我哥的話似的。
又到夏天,工地上熱得烤人。傍晚我哥從工地門禁出來,一揚手就把安全帽揪掉,挂在手裏。旁邊跟他一起出來一小年輕說:“他媽的熱死了。哎,陳哥,去不去河邊洗澡?反正晚上放工了。”我哥笑着搖頭。小年輕平時關系跟他也算得上蠻好,照他肩膀就是一巴掌:“我請你喝酒!去不去?”我哥還是搖頭。小年輕正要發難,我哥的手機響了。
我哥從牛仔褲兜裏掏出手機,是我弟打過來的。他趕緊跑到一邊接了:“喂?陳熙,什麽事?”
我弟聲音很平靜:“哥,爸死了。媽要我們回去。”我哥手一抖,只差沒把電話摔了:“什麽?什麽時候的事。怎麽回事?媽現在怎麽樣?”我弟回答:“今天早晨。媽中午到屋先看了下他,已經沒有反應了。媽現在到屋裏。”我哥沒再問什麽,只說他馬上回家。挂了電話就往宿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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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工友到他背後喊:“哎,到底去不去?”
我哥抛下兩句話:“我爹死了,去不成了。你找別個吧。”
我哥撿了兩件衣服塞到布包裏,幾步出了工地就坐車去車站。路上跟幾個包工請假請了一路。好容易趕到車站,最後一班車早就發車走了。他到車站跟幾個拉黑車的拐彎抹角好久,花了四十塊,坐上一輛面的就往屋裏趕。
外頭的綠直往後甩。我哥悶在擠了七八個人的車上,我爸的臉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年輕時候的,意氣風發,憤怒的;出事後的,枯瘦幹癟,呆滞的,我爸的臉逐漸重疊,最後我媽的臉從裏頭顯現出來。她在爽辣地笑。
到家的時候,天黑下來。定河上水汽漂浮,濕風到處竄。我哥走到屋門前巷子口,那盞燈散着模糊的熱氣,還到亮着。我弟正站到門口發呆。我哥慢下來,走到我弟面前問:“媽呢?”我弟說:“還到裏頭哭,快哭完了。”我哥下意識就往裏頭看,一聽,确實樓上有細微的嘤聲:“我上去看一下。”我弟抓住他:“莫進去了。讓她哭。”我哥垂下頭來,把包往地上一甩:“嗯,也好。”
我哥我弟兩個人就在門口站着,一人一邊,跟兩個門神一樣。
站了快一個小時,門邊突然一陣窸窣,我媽就出來了。
她看到我哥我弟兩兄弟站門口,嘴巴閉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兩兄弟進去跟你爸講點話吧。”她臉上兩柱長幹淚痕。
我弟很快摸黑進去了。我哥站着猶豫會,跟我媽說:“媽,對不起。”話散到地上。
我媽沒做聲。我哥也只好進去了。
開了燈上樓,走完樓梯右拐,一進門,我爸躺到床上,穿着身新黑衣服,臉上蓋着張紙。我弟笑:“哥,你來了。”
我哥走到我爸面前,看着這個再也蹦不起來揍他一頓的老畜生,現在他死了。他好像有點什麽感覺,但又好像什麽都想不出來。我弟笑:“你講爸是怎麽死的。”我哥一愣,說:“你講什麽?肯定是老死的。壽終正寝。”
我弟只笑:“我聽說人死前會回光返照。說不定他是突然醒了,發現自己再也威武不起來了,接受不了,就馬上吃藥死了。也或者是他一直都看着屋裏這些爛事,不敢面對我們這兩個種,醒了就馬上吃了藥。你講是不是?”
我哥沉默好久。他說:“弟,莫說了。人都死了。”
我弟冷下臉。他往我哥那邊靠近了一點。我哥才發現他比起上次見面,确實胖了不少。有肉了。我哥搖頭,退後一步,說:“這樣不好。”
我弟笑:“好。”此時樓下一陣吵嚷,仔細一聽,原來是做法事的到了。我媽的聲音從底下刺上來:“哎喲,你們終于來了!來吧來吧,跟我上去,上去。啊?哦是的啊,就是中午剛發現的。放心都好,你們盡管安排!我屋裏老大老二都服管得很。”
我爸的事辦了三天。是喜事,林林總總請一大堆鄰居親戚,大半個陳家棚的人都來了。做法事的唱戲,捧場的吃飯,好生熱鬧了一回。上山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定河灘邊被踩得打滑。我爸埋在蘆蓬草邊,我叔伯前天合力挖了幾個小時的大坑,裏頭已經積了半米深的水。
我媽說:“要把裏頭的水舀出來。”我叔伯說:“舀什麽舀,土一蒙,河裏水漲了,還不是哪都是水。跟洗澡一樣。”我媽說:“那不行。至少陳旭睡下去的時候,要沒得水。他喜歡幹幹索索的。”我叔伯笑:“他莫是還曉得?”卻又扯起嗓子喊:“老大,你回屋裏找幾個瓢或者鏟子來,快去快回!”
我哥是孝子,自然要負責擡棺,只好趕緊跟我弟還有其餘幾個幫忙擡的商量好,白頭巾一飄,就頂雨跑回去了。
回來在雨中幾個男人舀完了水,才把我爸放進去。我媽一邊繼續舀水一邊看着他們蒙土填石最後圍成了個圓墳包。一塊長石立在丘邊,上頭寫了我爸的名字。我媽笑:“這次你是真的睡安逸了。”
事情辦完,我哥我弟到屋裏又待了一天。我媽表現得十分正常,甚至吃飯的時候,還專門買了幾個好菜,飯桌上還講我們屋裏現在都是有勁又能勞得來錢的人了。她講這個話的時候,是在笑。
晚上睡瞌睡。天氣熱得渾身起膩,我哥剛睡一會兒,就聽到樓上猛然有吵架聲。眼一睜,就聽到我媽暴怒的聲音:“老二,我講了你不準下樓就是不準下樓!你聾了嗎?我是你媽,你們都是我生的,你是要我死嗎?”我弟說:“第一,我就是下去上個廁所。第二我沒聾,我聽得很清楚。第三你死了我哥心裏不好受。”我哥馬上彈起來就往樓上跑。
幾步走上去,他一巴掌就打到我弟臉上:“陳熙,你怎麽跟媽講話的?”我弟露出個詭谲的笑:“哥,你聽到了。”我哥剛要再說,我媽先甩他一耳光:“你又欺負你弟?你從小沒欺負夠?你小的時候搞他就算了,現在還到害他?我不講不是我不曉得。我是心裏傷透了!你是要我們老的都死了才歇得下來!”我哥沒說話。
我弟說:“媽,有個事我一直想問好久了。你從小偏心偏得那麽狠,你自己沒覺得嗎?”我媽一愣。她說:“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偏心!是哪個亂講的?我們屋裏窮是窮,但從小給你們兩兄弟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弟但笑不語。我哥說:“媽,莫說了。回去睡瞌睡吧。我們都回去。莫鬧了。明天上午我就買票回工地上。”
我媽瞟了他一眼:“也是。趕快回去做工。少做一天就少一天的錢。久了包工心裏有意見,把你趕出去了就不好了。睡,睡睡,都睡瞌睡去。老二啊,是我話講重了。”
我哥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