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第20章 20:丘。
第二天醒了的時候,我弟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市裏了。
我哥爬起來卷起他的鋪蓋筒也要收拾,我弟走到他旁邊說:“哥,過年記得回來。”我哥一愣,只叫了聲“陳熙”。沒再說什麽。
我媽從樓上下來,看到我哥我弟又挨到一起,沒好氣地說:“你們到搞什麽?東西收拾好了沒?收拾好了趕緊坐車去。屋裏的事該做的都做完了,你們趕緊回去,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工的上工。”
我哥垂着頭沒做聲。倒是我弟笑着說:“媽,雖然爸已經死了,我跟我哥的事我還是要跟你們講一下。我哥呢,他從小打我,打得蠻狠。我小的時候确實把他當仇人一樣往死裏恨。後頭我也慢慢曉得了,他打我,是因為他覺得你們偏心。所以不喜歡我。他是不喜歡我,但是他狠手又确實下不下去。他嘴巴上不講,但心裏頭還是認我這個弟的。他認我,那我也就認他。我喜歡他。是兩兄弟之間的喜歡,也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你以後也莫想什麽辦法去跟我哥整病,這個事是我先起的。我不會去醫院。你肯定也不想我去醫院。跟你講這些,不是為了讓你接受我,接受我們,只是跟你通知一下。媽,你講爸癱了十來年,是真的癱了嗎?你跟他越來越像了。你就是他。有他無他還有什麽區別。”
我媽的臉色又紅又白。她罵:“陳老二,你莫以為你讀書讀出去了,就在那耍文(指賣弄文學)。你現在有個好單位,就把你老子把你媽都忘記了。我看你是越來越不成樣子了。你哥以前天天搞一堆爛事惹你爸發火,那是他該的,不打哪裏管得住?要我講,坐個牢還是坐的好,至少改造出來人老實了。我看得心裏舒服。他也是該要人整才行。你看你現在的樣子,你看看,跟你哥以前是一模一樣。你書白讀了?你跟他混到一起算個什麽?老二,你是糊塗了!陳旭啊陳旭,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我是管不到了!”
我弟笑:“他不是也是你生的?”
我媽瞪着眼睛說:“你們不都是我生的?你哥殺人放火,你讀名牌大學,都是一個娘,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好胎就是好胎,壞種就是壞種,投胎的時候都定下了的。你爸天天管到他,也不是沒管好?你我們就沒怎麽管,還不是照樣有出息?我不管你跟他是什麽想法,但你們至少還是親兄弟。這種事搞不得,要天打五雷轟的,我們一家人到時候都要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
我弟說:“我不信這個。是親兄弟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媽,我要是從小就把他當成我哥,那這個事就沒得了。”我弟露出個詭異的笑:“哦,對了。媽,有個事一直沒跟你講,羅山上那個人是我殺的。我哥被我害得做的牢。”
我媽差點沒站穩。她看看我弟,又看看我哥,渾身就抖起來,抖得跟個見了老虎的兔子一樣。她說:“你怎麽……怎麽可能……啊!”她尖叫起來,從樓梯上跑下來,跑到地下,看到我弟,看兩眼,又叫喊着跑上去,跑到我爸死的那個床上。她爆發出喊天的哭聲:“啊!陳旭啊!你個殺千刀的!你講你怎麽就要抓那把花生米啊!怎麽就那麽苕不曉得跑啊!怎麽就那麽早就癱了啊!結婚的那個時候,你不是講要照顧我的?你照顧到哪裏去了?啊!我們一家人都完了!完了……”
“是老二。是老二。老大…… ”我媽已經哭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弟聽着樓上的哭聲,嘴角邊上一直都在笑。我哥一直什麽都沒說,只三下兩下收拾好幾件衣服,就要出門。
我弟說:“哥,你不上去安慰一下媽?”我哥搖搖頭,嘆了口氣,就從門口走了。
我弟一步步走到樓上去。房間門大開着,我媽趴到床上哭得昏天黑地。窗戶外的太陽照到她背上。
我弟說:“媽。我哥已經走了。”我媽渾身一抖,還是繼續哭。
我弟又說:“媽,你們怎麽就是那麽不喜歡我哥。”我媽起來往牆邊靠,還是繼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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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繼續說:“媽,年後我就要調到省裏頭去了。”我媽不哭了。
她擡起來頭說:“好、那好啊。你趕快去長源。你不跟我打電話都不要緊,不回來都不要緊,總之莫跟你哥牽扯到一起了。”她口氣很軟。分明是到求他。
我弟笑:“怎麽可能。”
我媽又哭起來。她說:“完了,都完了。”
我弟只站在床邊笑。
最後我媽還是說:“不是我們不喜歡你哥。我們一直都喜歡他。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哪個父母心裏不是那麽想的。但是他從小就跟人打架,到處惹禍,身上背了不曉得多少債。我們也沒講要跟他斷絕關系。倒是你,你從小身體就不好,多照顧你點是應當的。他比你大,肯定要讓到你。我們……都是一樣的。”
我弟笑:“你們不是不想生我嗎?我哥小的時候跟我講過好多次,要不是我姐死了,我根本生都生不出來。怎麽還偏心?”
我媽一愣。她終于想起來為什麽要生我弟了。因為我。
我媽說:“我那個姑娘……根本沒活過一天。她……我對不起她啊!”她沒哭。只是眼神放遠,終于想起來那天的一些事。她又說:“這是我的孽債。我想把她召回來,再生一個姑娘好好養,沒想到是你。是你就是你吧,我就當還債。偏偏你身體又不好,我怎麽不心疼。”
“……都是我的肉啊。都是我的肉……你們都是來要債的。是我的錯啊。我的姑娘!”她哭得人打抖。
我弟看了她一會兒,沒說話。良久他也下樓走了。
翻過年又是春節。我哥跟我弟又回家過年。那年天氣好冷,我弟跟我哥前後兩天到的屋。他們表現得很正常。正常得有點不正常。那幾天他們在我媽面前就跟認不到對方一樣,見面就兩句話,比以前動不動就打架的時候還客氣。我媽看着心裏喜歡,又喜歡不起來。但她還是一直在笑着。
除夕那天晚上我媽猛然講要打牌。我哥我弟自然是陪着。打的時候,我哥仰頭喝完了水,杯子一放,就出了個對鈎。我弟手裏就剩三張牌,王炸一出,馬上就贏了。收完錢他起來把水壺拿過來給自己倒杯水。又用手機壓壓面前一堆綠色的鈔票。
下一盤打了兩圈。我哥才把他放近的水壺拎起來給自己又倒了杯喝了。
而我弟的那杯水,直到打完也沒喝。我媽收拾桌子,摸到那杯水,手頓了會,還是繼續拿起來倒了。
初五我哥我弟又各自出門上班了。
在離開定縣的汽車上,我哥看着汽車站正在翻新的大門,突然說:“要是妹妹沒死,是不是我們屋裏的情況就會好點?”
我弟笑:“那就不會有我了。不過無論是哪個,都不是來享福的。”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提到我。我比我哥小五歲,是他妹妹。比我弟大一歲,是他姐。但是我一生下來,連哭都沒來得及哭一聲,就死了。
我有畸形。臉上眼睛鼻子全部粘到一起。自然哭不出來。爸媽一狠心,就把我掐死了。那個時候掐小孩的、淹小孩的、勒小孩的一大堆,他們也都聽講過。做起來也就順理成章。
做完我媽哭了。之後我爸半夜打着手電去定河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找地方埋我,提着個黑塑料袋,隔老遠就見到個跟他一模一樣打扮的男人。兩人打一照面,都說是死了姑娘。
我爸說我十一點半多生的,沒到轉鐘就沒了,是真的一天世道都沒見過。跟那個男人一對,才知道那個姐姐只比我大幾個小時。我爸講得流了淚。那個男人也有點難受,只說生了三個姑娘了,養不起了。
我就在定河邊躺了快三十年,定河的水滿了又退,蘆葦白了又長,濕軟的泥巴把我擁抱得嚴嚴實實的,我就回頭望着陳家棚的方向,看着我的家。看着我們家那幾個最親最愛的人。
我哥和我弟的秘密,我們一家人都曉得。就跟在我身上蓋着的,那個至今未消下去的小土丘一樣。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完結撒花~有什麽想問的可以在評論區評論哦,其實都淺淺埋過伏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