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你最好是
1. 你最好是
平心而論,這份工作算不上壞,只是甲方深夜開會的癖好實在令人嫌惡。
上鐘上到夜裏十點,盛嘉實只覺自己如同徹夜潛伏在戰壕中等待發起進攻的斯巴達士兵,身體全然麻木,對着葉原微紅的眼圈也已經調動不出任何同理心,只能拍拍她的肩膀:“我們去會議室吧。”
一個平常對接的甲方産品經理正坐在裏面貓着腰打字,見他們進來,客氣地笑笑:“我是徐行,辛苦稍等一下哈,陳斐剛開完會,正在上樓。”
葉原的肩膀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耷拉下來。
盛嘉實坐在她對面,立刻想起剛開始工作時認識的同屆生,入職後被派去甲方公司做盡調,不到三個月,就在業務方的壓榨、組長 7 天 24 小時在線的作息下落荒而逃。他當時初入職場,還同情哥們兒時運不濟,後來才知道這是行業常态:
信息安全法務審核業務在律所收入中占比不高,卻十分穩定,只是需要外派至甲方駐場。大公司有自己的內部法務,即便是外部團隊,對接起來複雜度也不高,而小公司或創業團隊則需要外部律所提供全包咨詢服務,節奏更快、溝通更頻繁、合作也更勞心勞力,Joyce 就屬于後者,簡直是在“法學生勸退一百條”中也能位列前三的程度。
在資方母公司的要求下,創業團隊定了目标,要在年底前将新 APP 推至北美區應用商店上線,如今只剩兩個月時間;其中涉及的推薦算法又讀取了大量用戶信息,是法務重災區。甲方的産品經理心系績效,沒日沒夜地催時間趕進度,盛嘉實帶着三個小弟小妹駐場都夠嗆。
胡安和張曉瑜還算能扛,葉原則是去年剛畢業的應屆生,對于敷衍工作還沒形成自己的方法論,好幾回盛嘉實周末來公司拿電腦,都能看見她坐在 Joyce 為他們專門開辟的臨時工位上敲鍵盤。他委婉勸告:“工作只是工作。”
葉原是典型中式教育生産出的優等生,具備一切優良品質,腳踏實地、逆來順受、信奉勤能補拙,總像挨了罵似的低下頭去:“我的效率确實太低了。”
這跟效率有什麽關系?盛嘉實在心裏咆哮。不過是一份工作,有必要嗎?他實在不希望自己的下屬在高壓之下精神崩潰而離職。在第三次抓到葉原偷偷躲在樓梯間抹淚的這個晚上,怒火久違地燒上心頭,一貫笑眼眯眯、好聲好氣的盛嘉實拍案而起,決定給甲方一點顏色瞧瞧:多少得讓甲方知道這批柿子沒那麽好捏啊,不然你也做奴我也做奴,得做到什麽時候?
“陳斐來了。”
那個讓葉原面如土色的 You know who 又在誰的嘴邊過了一道,陰沉的木質調香水味沖進鼻腔,盛嘉實從顯示屏背後擡起頭,只見到名字的主人拉開椅子坐下。一對圓環狀的銀色耳環,造型誇張,在午夜悶熱的會議室裏閃閃發光,如同兩彎賽博科幻小說裏的月亮。
真是活見鬼了。
盛嘉實花了好幾秒鐘才聽清楚她在說什麽。其實早在線上會議、業務方的找人清單裏都看到過的,甚至就在剛才,她的組員還說:陳斐很快就來。她是這群人的小組長,負責 Joyce 的推薦算法和産品設計,看來畢業到現在也多少混出了點名堂。
只是他完全沒把這個名字和回憶裏的人聯系到一起,興許是內心深處堅信她既然遠走高飛了,就絕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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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和氣氣地微笑着:“徐行說法務組同事對合作流程、工作節奏有些建議,有收集 case 嗎?我們對着具體情況聊,再看怎麽優化。”
盛嘉實早有準備。葉原拿出小本本一一細數:約定三天後給結果的評審項目,産品經理從第一天晚上就開始催進度;法務列出需要整改的産品功能,産品經理無法按期修複,導致後續評估工作被擠壓時間,大家又要額外加班……
事多話密,她越說越快,一頁報畢,衆人面面相觑。盛嘉實趕緊補位總結:“雙方需要互信。我們約定了節點,就一定會按時交付,頻繁打斷、催進度、要求插隊,會降低雙方的協作效率。雖說是第三方律所外派入駐,但我們有共同的目标,這是肯定的。”
陳斐點點頭:“我們都應該尊重流程,這個絕對沒問題。不過有些細節,我覺得還有改進空間。”
她的光标移到文檔第三個 bullet point:“這件事我之前了解過,不是很符合預期:我們最初約定的方案是三天內給評估結果,快到期時法務組提出延期至一周;一周後開會對接,才發現有些細節沒有聊清楚、又再次返工,最後延期約十天才交付。這次雙方都在,正好讨論一下:法務組有沒有可能盡量把工期估得更準一點?如果是因為前置資料提供得不夠完整,你們可以提供樣例模版,業務團隊往裏填就好。”
這口鍋眼看着又給甩回來了,盛嘉實分毫不讓:“能用模版解決當然最好。不過法務評估細節很多,我們剛才指出的這兩個 case,正是細節的體現:法務組沒辦法遍歷每一個功能,只能依賴于産品經理梳理後提報的信息。”
陳斐坐在對面看着屏幕,情緒莫測,過了好會兒才擡頭,一錘定音:“産品經理和算法工程師也一樣,他們缺乏專業視角,不清楚什麽功能會觸發法務審核。徐行這邊起草一個執行标準吧,然後給法務組審核一下,大家按照這個标準梳理提報、提高效率。”末了看向他:“嘉實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創業公司不講究 title,她用稱呼同事的方法叫他的名字。本是為了表現扁平化和親近,盛嘉實冷不丁聽到,卻只覺得毛發悚立,因為這樣親昵的稱呼,即便在兩個人交往的時候,也沒聽她說過。
他見好就收,恨不得下一秒就發射離開這棟大樓:“好,辛苦了。”
葉原一頭紮在電腦屏幕後面,噼裏啪啦打字。
會議室裏的人三三兩兩站起來。隔着會議桌,對面的徐行一個趔趄,被陳斐眼疾手快地扶住:“你咋了?”
“餓了。”
“沒吃晚飯?”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後面的話,盛嘉實很快就聽不清了。
十月的上海開始刮大風,陳斐枕着窗框的碰撞聲入眠,做了個離譜的夢。
夢裏她二十二歲,往在海岸邊上。一座矮小的單層磚房,前頭是草坪,兩棵合歡樹并肩立在後院。她把帽子蓋在臉上,躺在彩虹條紋的躺椅上曬太陽,突然有人過來把帽子給掀開了,她被陽光刺得眼前青紅藍綠,好不容易睜眼,看見一張微笑着的面孔。
到這裏就醒了,房間裏空空蕩蕩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裏探進來,在牆上投下金黃色的汗漬。陳斐躺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知道是假的,但還是挺高興。
二十二歲就能在美國西海岸擁有帶草坪的獨棟房子,為什麽不高興?現實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靠給富二代留學生改簡歷、寫編程作業補貼生活費。
這種快樂被她一路帶去公司,帶上了會議桌,徐行問:“斐姐怎麽氣色這麽好啊?”
她笑眯眯的:“因為這一天才剛開始,還沒人給我找事兒呢。你找法務組同事喝咖啡了麽?”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們那個組長可能對我有點意見,昨天晚上我就發消息約他了,他到現在都已讀不回。”
“那你得解決呀,昨天不是說了?"
“領導對領導是不是會好一點?"他很難堪的樣子,額頭上滲出汗珠,“今天早上提的新版設計,我看他們還沒動工評審。”
陳斐看了他一會兒,轉動座椅:“我知道了。”
剛加入 Joyce 時,拉她入夥的師姐錢方園似笑非笑地說:“項目是好項目,老板也是好老板,就是管理上有點複雜度。”
當時她沒聽懂,幹了一段時間才發現自己手下也頗有幾位大哥,在多家大廠摸爬滾打,又跟着老板創業數年,職場經驗豐富、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不小,錢方園稱之為下菜專家。徐行正是其中翹楚。她不喜歡,但也并不認為他們能力有缺,因此很難處理。
律所外派來的法務組在這層樓的另一角辦公,陳斐沒打招呼,直接端着咖啡走過去,正好在角落裏抓到盛嘉實。他眯着眼看了好一會兒,好像認不出她似的。
“有時間嗎?”
“現在沒空。”
“那我換個時間約你吧,看你目歷,中午十二點?”
他不情不願地點開行事歷,慢吞吞地關掉,複又擡頭:“沒空,剛被占了。”
陳斐拉開他身邊的椅子坐下:“就幾句話。我在你這兒辦公吧,你什麽時候好了,就叫我。
盛嘉實終于把電腦合上,冷冰冰地開口:“好了。”
她拿出徐行提過來的幾個項目,一一講過內容,最後斟酌着語氣說:“我覺得說好了對齊了要的事情,需要在該交付的時間交付,這一點,我想我們應該都有共識。”“
盛嘉實指出問題:“但這個交付時間是不合理的,沒有經過對齊,而是單方拍板的結果。有些産品經理的合作習慣比較糟糕,這事兒你知道吧?"他把聊天記錄調出來:“我相信他不會這樣頤指氣使地和你說話,大概也不會這樣對我,那為什麽敢這樣對葉原?”
這人瘦了許多,看起來有點猴相,冷着臉的時候更像猴,和夢裏是完全兩張面孔。夢裏他還長着大學時代的臉孔呢,嘴唇和頭發都厚厚的,是一種從小用雞蛋牛奶喂飽了長大才能擁有的健康體魄,和現在很不一樣。
一股沒頭沒腦的邪火燒上來,她的惡意和微笑一并顯形了:“那你呢?如果不是我,你會這樣對甲方說話嗎?”
音量不高,但在上午安靜的辦公室裏格外突兀,周圍圍坐的幾個律師恨不得把耳朵伸到跟前,誰都沒心思幹活了。盛嘉實的臉紅了白,白了又紅,一邊嘴角向上拉扯,露出個陰陽怪氣的笑:“我對誰都這麽說話。”
她點點頭站起來:“你最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