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地久天長
2. 地久天長
Joyce 的項目到今年年底結束,還有五十天的時候,葉原就把日期牌挂到了工位正前方。胡安看到第一眼就樂了:“法務民工解放倒計時?”
葉原有點不好意思:“逃離魔窟倒計時。”
歷經八個月設計開發工作的新 APP 預期在本周提至北美區的應用商店審核,法務工作更早半周收尾,接下來就是磨洋工偷懶、等項目完結回律所。雷打不動的日會周會被依次取消,貓嫌狗厭的産品經理也消失在了視野內,葉原的精神狀态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一件事情終于完成,有種死裏逃生的幸運感。從現在開始,盛嘉實暗暗對自己說,我要完全地放松、完全不努力,用冬眠的形态,度過接下來的冬天。
“今年要去三亞過冬。”張曉瑜宣布,“上海太冷了。”“
正是午後一點,他們下樓買咖啡,順便曬太陽遛彎。他本想接話,突然有電話打進來。不明所以地接通,陳斐冰冷陰沉的聲音順着電話線路沖擊着耳膜:“你們現在在哪?能盡快回公司麽?”
問題很清晰。
灰度版本的 Joyce APP 在申請用戶地理位置權限時,僅在彈窗上寫了“請允許我們獲取您的地址以便提供相關服務”,而未對該權限的用途做出詳細說明,導致 APP 在送審應用商店後未通過隐私審核、而被打回。修改後再提審,整個發行計劃至少延後一個月時間,考慮到北美有聖誕、元旦這兩個連續假期,一個月可能還說早了。
上次見面還是在一個多月前,陳斐咄咄逼人地坐在他面前,頤指氣使的樣子像極了五六年前他們還在讀大學的時候。盛嘉實回家連做三天噩夢,無一例外都是上學時考高數,偌大一間階梯教室,他還沒寫幾道題,陳斐就交卷了,施施然走回後排坐下。他越寫越着急,交卷鈴聲響起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一半是因為寫不出來,一半是因為知道她在背後盯着自己。
眼下噩夢成真了。
“複盤的事過段時間再說吧,我們先做兩件事:一,辛苦各模塊負責同學整理一下項目至今所有的 PRD,我稍後組織交互和數據方案的串講,辛苦嘉實你那邊的法務同事從頭到尾仔細評審,我們本周內完成查漏補缺。二,盤點完後,辛苦各模塊的負責人在下周一上班前預估出整改和重新提審放量需要的時間,我們給老板一個重新上線的時間預期。”
陳斐平靜的語氣在一定程度上安撫了驚慌的雙方團隊,會議室裏的人陸續動起來,盛嘉實快速叮囑了幾句,聽見陳斐在背後叫住他。
她的氣色好了許多,用協商的語氣說:“我問了一下,這個模塊是葉原負責的。我相信大家都希望産品盡快上線,接下來,産品和算法這邊的邏輯梳理,我會自己盯;法務那邊對接的同學,希望能換個人。”
“嗯,我已經知道了,換人的申請也提交了。”
“李坤那我會解釋的,”那是她的上司,“上架後被打回,在現在的出海産品中很常見;再加上我們還有其他權限問題需要整改,稍微放慢節奏也更保險。所以你不用太擔心。”
張曉瑜和胡安都已經坐在電腦前埋頭敲鍵盤,葉原的位置卻空着。她在陳斐的會議結束後就提了病假,興許是覺得自己十有八九要被開除了,趕在情緒崩潰之前火速逃離這棟大樓。盛嘉實坐回到電腦前,打開一個空自文檔,什麽都寫不出來。
Advertisement
葉原的頭像在辦公軟件上跳出來,消息升級了,是申請離職。他回:“你再想想吧,都快年底了,至少把年終獎拿了再走。”
她的聊天框顯示正在輸入中,但沒有任何反饋,最終歸于寂靜。
接下來的一周無異于噩夢重演。産品經理以三倍 push 的姿态推着所有人幹活,盛嘉實帶着兩個人連續加班,周五晚上八點,當徐行在會議室上說出“辛苦大家”這四個字的時候,所有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苦盡甘來的狂喜。
盛嘉實在湧出會議室的人群中拉住徐行:“斐姐呢?”
“去和老板彙報了。”
從她的立場來說,完全可以把責任推卸給外包團隊;而按她的性格,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盛嘉實感到頭頂的利劍終于落下,心理居然還松了口氣,甚至想現在就拎包下班。走廊對面的會議室裏走出兩個人,正是陳斐和她的上司李坤。她盡量溫和、卻終究無法掩飾厭煩的表情又一次浮現在眼前。這個模塊是葉原負責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嘲諷他良莠不分、幼稚沖動:明明是個無能的下屬,他拼命保下來不說,甚至為了給她出氣,和業務方正面交鋒。
一種被誤解的困頓感順着軀幹攀至頭頂,盛嘉實有點喘不過氣,一句話在嘴裏來回滾動:根本不是這樣的。就算沒有葉原,就算不是你,我也非常、非常、非常讨厭你們。
她看見他了,匆匆和老板道別,抱着電腦走過來叫住他,兩張同樣憔悴的臉倒映在彼此眼中。
“上次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的。”
開口就後悔了,因為聽起來像賭氣。陳斐倒沒放在心上,笑了笑:“他們都以為我們互相看不順眼。”
“沒這回事。”
“這段時間謝謝你和你的團隊了,有時間請你吃飯。”
這就是客套話了。項目結束,兩人各走各的陽關道獨木橋,沒什麽人情往來的必要。而上海那麽大,他在這裏工作數年,竟然從來沒有運氣和這個人碰到一起。
他聽見自己說:“該是我請你吃飯吧?”
上海大概是全中國最愛過聖誕節的城市,十二月下旬起,紅的白的綠的裝飾就挂滿了沿街櫥窗。陳斐在加州生活數年,大約是南加不下雪的關系,感覺外國人過聖誕也就這樣,對比之下,中國人對洋節的熱情使人詫異。
盛嘉實訂的餐廳在愚園路上,一塊百分之一百會在平安夜堵到水洩不通的片區,陳斐果斷選擇地鐵出行,卻依然在車廂裏被擠得前胸貼後背,好不容易到了換乘站點,剛邁出右腿,一個男人舉手去夠吊環,朝她的下颌猛來了一下。
陳斐半邊身子還陷在人群裏,眼睜睜地看着上個月剛買的新款手機從手中滑落,玩具似的在臺階上磕了一下,随後落進列車與月臺的縫隙間。耳邊響起師姐的真誠提議:“我看你最近點背,去龍華燒燒香吧。”
她當時不信邪,現在再抱佛腳是來不及了。
地鐵站的工作人員見多不怪:“你別急啊。”
“我約了人吃飯呢。”
“約了人也得等呀,難道為了你,讓後面的車先別開了?”
“等下趟車過了,能下去撿嗎?”
“你要自己下去?小姑娘膽子蠻大的哦。
陳斐沒接話,心裏覺得可笑:這還有什麽難的?誰爬不是爬?
兩趟列車過去,有人幫她把手機撈上來,屏幕卻都已摔壞了,無論如何開不了機。大姐瞄一眼:“壞了噢?”
“我身上沒零錢,您方便幫我問問怎麽辦嗎?”
愚園路上到處都擠滿了人,情侶、朋友、家人三兩結伴出行,将道路擠得水洩不通。陳斐在地鐵到站的瞬間開始狂奔,眼疾手快、四處鑽營,艱難地擠到約定的餐廳,開門進去,只見一臺空空的餐桌——她遲到了半個多小時,整個人完全失聯,盛嘉實等不住,已經走了。
一番折騰一場空,渾身的力卸了個幹淨。陳斐汗流浃背地坐在原本預訂的位置上,忽然想起好幾年前的一次約會:盛嘉實提前半個多月找了餐廳,結果當天她因為公司加班而爽約。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服務員委婉地問:“小姐吃點什麽?”
她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既無手機也沒有現金,二十一世紀的上海街頭,居然還有連一杯熱茶都喝不起的時候,真是陰溝裏翻船了。她跺跺腳,站起來借電話。
其實沒有把握。或許盛嘉實已經換了號碼,就像他換了城市、換了眼鏡、換了發型和說話的腔調一樣,陳斐完全沒有把握。幸而聽筒裏傳來的聲音依然熟悉:“喂?”
她的解釋很簡單。手機掉進地鐵縫裏、摔壞了不能用,但這也太巧了,說出來就像借口。盛嘉實聽她在電話那端連連為遲到而道歉,心裏的刻薄勁兒怎麽都忍不住:“沒事,你也不是沒有過。”
她沉默了一會兒,居然說:“也是。”
真沒良心。他沒氣到她,很是不甘心:“你還能背得上來我的電話號碼?”
這回她倒是反應敏捷:“您幾歲了?”
“芳齡二十八。”
“二十減八吧?”
這回是真有點生氣了,盛嘉實終于心滿意足,問道:“你怎麽回去?”
“打車。”
“身上有錢嗎?”無紙化時代,帶個硬幣都是稀罕事,丢了手機比丢了身份證還嚴重,盛嘉實捕捉到她的局促,愈發神清氣爽起來,“你還在餐廳?”
這頓飯一波三折,到底還是吃上了,兩個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專心咀嚼,性價比極高。飯畢不過晚上九點,狂歡的人群都還擠在城裏,盛嘉實開車駛上高架,仿佛一條逆流而上的鲑魚。
他還是急性子,一上車就把暖氣開足,車廂裏的溫度很快攀升到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高度。陳斐疲憊的軀幹和神經逐漸放松,盛嘉實伸手把廣播打開,電臺正放一首老歌:《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每一年信川大學的畢業典禮上,等領導、老師、優秀畢業生輪番講完話,等所有學院的學生都将帽穗從右撥到學士帽檐的左邊,等所有離別和祝福到達高潮,這首歌就會在空曠的體育館上方悠悠響起。不過是純音樂版本,沒有歌詞,學生們在樂聲中擁抱、合照、祝福彼此的光明未來。
那時候他在幹什麽?坐在飛馳的車廂裏,盛嘉實獨自回想着。
他在通往女生宿舍樓的路上撒腿狂奔。平時要走十五分鐘的路,那天用時不到一半,學士帽被緊緊攥在手裏,染上自色的汗漬。畢業典禮當天,太多家長上樓搬運行李,宿管阿姨不再試圖阻攔異性進出,他一路暢通無阻,三步并兩步登至五樓。陳斐宿舍的大門虛掩着,她對床的室友正在打包被褥,擡頭與他面面相觑:你找陳斐?
他喘得像條狗,視線落向對面:陳斐的床鋪空空如也,只有不知道是誰送的花還放在桌上。漂亮的香槟玫瑰,夾着幾枝尤加利,用淺色包裝紙裹住,看起來很香。
“我到了,謝謝。”
她解開安全帶下車去。樓道裏的燈依次亮起,最終停在四樓,一扇客廳窗戶緊接着亮起來,大概就是她家。電臺裏的歌聲早已停了。盛嘉實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想這實在不太安全,有心之人可以很快定位到她的住所,精準到幾樓幾零幾。
樓道口踢踢踏踏地跑出一個人,是陳斐去而複返,用指關節敲敲他的車窗:“把傘給我落在你車上了。”
車裏的暖氣開得太足,盛嘉實有時光倒流的幻覺,回到他們還不是朋友的時候。把傘給我,這正是大學時代的盛嘉實第一次在操場上見到那女孩時,她說的話。
她有一種令人生氣的跋扈的天賦,挑釁地用三白眼看人:“那就不跑了,你找別人吧。把傘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