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生日快樂
3. 生日快樂
如果要在信川大學所有的離譜規定中挑出一條最離譜的,那必然是每學期的體能測試。
十二分鐘內,女生合格标準為跑四圈半,折合一千八百米,男生是六圈。嚴苛的标準和并不嚴格的測試環境催生了若幹灰色産業,供需關系健康,生意經久不衰。在大一下學期的五月,盛嘉實驚訝地發現女友通過多重周轉找到了一位代跑。
“能有代購怎麽不能有代跑啦?”周顏理直氣壯,“代購偷稅漏稅,我這還扶貧濟困呢。”
“您扶一次多少錢?”
“兩百。”
兩百塊跑一次一千八百米,每周最多接兩單、至少間隔兩天,以免被體育老師發現——周顏的代跑有非常嚴苛的接單規則,安全系數之高,足以逃過中國海關。下午三點,盛嘉實陪她去東操場接頭交換校園卡,剛下完一場雨,空氣極好,國旗臺下站着一個穿短袖運動衫的女生,長馬尾綁成一個丸子頭,運動短褲的褲管裏伸出線條流暢、健康而結實的雙腿。
場面頗有地下黨接頭之勢,雙方交換了暗號,女生說:“我只收現金。”
盛嘉實覺得搞笑:“黑市交易還挺嚴格。”
周顏也笑起來。女生突然伸出手:“先給一百。
周顏愣了:“不是跑完給嗎?開跑還有半小時呢。”
“定金。”
“之前沒說要定金啊。”
她雙手環抱,露出一種陰險狡猾的聲氣:“那就不跑了,你找別人吧。把傘給我。”
此等現場叫價、道德敗壞的財迷表現,令盛嘉實在那個五月的下午第一次感受到了社會的兇險。後來有一回他突然想起這事,撓着頭問她:“你當時為什麽突然翻臉?"陳斐正在食堂埋頭吃一鍋米線,頭也不擡地回答:“我心理陰暗扭曲,看你們倆不順眼,怎麽了?”
盛嘉實的大學初戀結束得很快,四個月後,他和周顏以分手告終,而他在新學期的通識課上又見到了這個黑心商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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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通論要求學生随機組隊,收集信息、選定題材、線下調研,并最終展示結果。盛嘉實逃了兩次課,正式加入小組讨論的時候,隊友們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的信息收集開始寫 PPT 準備選題展示了。窗外是金秋時節的信川,楓葉燒得漫山遍野,天空湛藍高遠像倒過來的湖水,窗內是狹小的讨論教室,那女孩子和一個男生因為報告的格式、內容吵得不可開交。
盛嘉實偷摸着看群裏的備注:她的名字是陳斐。黑心商販實名上網呢。
小組讨論不歡而散,從此群裏一片沉寂。考慮到通識課的學分非常容易蒙混過關,盛嘉實不打算在這上面花太多時間,決定等展示前的周末再問一問,大家湊合着交差。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補考上學期沒及格的高數。
大學幾乎所有課都能通過考前兩周臨時抱佛腳解決,只有數學,收獲和付出全然正比.沒有捷徑可走,上個學期他壓根沒上心,高數以重修告終。正好這學期也和周顏分手了單身一人,正适合努力學習!他對自己說,每周六準時到圖書館自習報到。
那女孩子就坐在他對面,隔着兩排桌子,緊盯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盛嘉實借着倒水的機會假裝不經意地從她背後走過,瞟見屏幕上碩大的一行标題:《關于浙江新農村建設的背景資料與選題邏輯》。
學風就是被這些卷王帶跑偏的。盛嘉實又厭惡又慶幸,厭惡的是有人惡性競争,慶幸的是這個人就在自己組裏:一個組只要有卷王在,産出質量總不會太低。“
“看完了?”
興許是他站得太近,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察覺,扭過頭盯着他。盛嘉實做賊被抓了個現行,站在道德至低點心虛讨好:“剛想問來着,咱們什麽時候開始寫報告呀?”
“我已經快寫完了,等寫完發到群裏你們看看。”
“……那多不好意思。”
她露出玩味的表情:“那你幫我一起寫。大綱、圖片、資料都收集完了,你往裏面填字就行。”
一句問候釀成如此苦果,盛嘉實硬着頭皮到她身邊坐下,一坐就是四個小時。天都黑了,兩人才把報告大致寫完,發到群裏,他重新回到今天的主線任務,将高數課本掏出來。
“你在寫什麽?”她眼尖,“你們法學院大二才上高數?”
他沒好意思說自己上學期沒及格。“啊。”
“這題寫錯了。”
這人真是煩透了。盛嘉實的自尊心無處發作,開口吐出一個弱弱的“噢”。她用鉛筆在他的推演過程上畫了個圈:“這裏是 Log 求導,不是 Ln。”
他幹笑道:“我說怎麽結果這麽大一串呢。”
她放下筆,看着他劃掉錯誤的算式、一步步算到最後,心滿意足地合上自己的電腦提起書包。不但煩人還,沒禮貌,說走就走。盛嘉實埋頭繼續做題,聽見她在身後輕聲說:“謝謝。”
大學的第一年,社團活動、電子游戲、戀愛,每一樣都排在考試前面。盛嘉實似乎是從圖書館裏的這個下午起才開始認真考量自己的課表,也因此驚訝地發現,自己有好多通識課都和陳斐在同一個班。
用陳斐的話來說:每一分都很重要。信川的冬天又濕又冷,她不錯過任何一節早上八點的課,用圍巾手套和羽絨服講自己包裹嚴實,上自行車,風馳電掣地往教學樓去;社團活動也不能停,她在學校樂團拉小提琴,每周兩練,風雨無阻。
盛嘉實對她的特種兵作息秉持不理解但充分尊重的态度,偶爾還請她幫忙在早課簽到,她十分大方,順手為之。請了小半個學期,再厚的臉皮也多少有些扛不住,他提出請她喝個飲料,卻被一口回絕:“不要。”
“多不好意思啊。”
她笑得極其燦爛:“不好意思的話可以給我錢,簽一次給我二十。”
這是真話還是玩笑?給錢算不算一種羞辱?盛嘉實琢了半天,最後決定給她打飯報恩。他本就起得晚,反正也趕不上第一節課了,幹脆先去食堂打包兩個包子,從教室後門溜進來,分一個給她。陳斐幹脆回絕:“我不吃碳水,吃完犯困。”
“咱們上的啥啊,線性代數,不困你也學不懂,得下課後自己學。”
“你什麽時候又懂數學了?”
盛嘉實把課本豎起來,躲在背後吃包子:“別小看我,這學期我認真學習。”
秋天很快過去,社會學通論的課程,他們都拿到了很高的績點。冬學期開始後,陳斐在學校後門口的咖啡店找到了一份兼職:每周一三五晚上八點到十二點,負責前臺值班、點單和清洗水杯;如有客人充值買卡,可另拿提成。咖啡店的暖氣開得很足,而客人寥寥無幾,陳斐就坐在前臺看書或寫作業,一晚上都站不起來幾次,性價比極高。
盛嘉實也很中意那家店,因為生意實在糟糕,格外清靜。他常在陳斐值班的晚上去點一杯熱牛奶,然後躺在沙發上看漫畫或寫作業。為什麽要挑陳斐值班的晚上呢?因為可以使喚她:陳斐,給我倒杯水。陳斐,能把空調風向調一調嗎,對着我的臉吹呢,我眼睛疼。陳婓……
她把菜單甩到他身上:“要不你來上班吧,才花幾毛錢啊,就想當大爺?”
盛嘉實靈活地避開:“我花了五百塊呢。”
陳斐都聽愣了:“五百?”
“嗯,我充卡了。”他有點不好意思,邀功似的,“記在你帳上。你有提成的對不對?”
她氣得要死,再笑不出來:“這個店說不定明天就倒閉了,你花這冤枉錢幹什麽?”
通過陳斐連續三天撥打消費者熱線的偏執維權,盛嘉實的五百塊錢最終又回到了他的口袋裏。當然這份工也是不用打了,陳斐結清工資,收拾好藏在收銀臺下的課本和閑書,走出那間橘黃色小屋的大門。一月底,氣溫依然在冰點上下,盛嘉實正坐在自習室裏昏昏欲睡,忽然聽見有人敲打窗玻璃。陳斐就站在外面。
他打開一條小縫。她剛騎車過來,頂着粉紅色的鼻尖問:“你怎麽還在這?”
“學習啊,後天考線代。你怎麽遲到了?不好學。”
她發出一個輕蔑的氣音。“我要回寝室了。”“
盛嘉實抓起書包:“一起走,我也困了。”
“我還有自行車呢。”“
“那你載我回去。”
“你能不能別放豬屁了?熏到我了。”
最後誰也沒有載誰,因為外頭下雪了,不能危險駕駛。長江三角洲區域的雪總是差點意思,沒落地就化了個七七八八,兩人擠在盛嘉實的傘下,各濕了半邊袖子。走到分岔的十字路口,陳斐把衛衣的帽子戴上:“我自己回,就這麽點路。”
“我送你到樓下呗。”
“不用。”
害她丢掉兼職的愧疚在頭頂盤旋,仿佛道德審判,使他比平日更固執:“走吧。”
她只好翻身下車。雪水淅淅瀝瀝地淋在傘面上,盛嘉實始終沒松手,怕她下一秒就又跨上車跑了。
盛嘉實沉默地走在傘的另一側。她屏住呼吸,聽見他小聲說:“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這是 2015 年的第一場雪。盛嘉實在陳婓的 QQ 空間留言板上看到她高中時的同學寫下的祝福,意外地發現了她的生日。她在情人節的月份出生,是命硬嘴更硬的水瓶座,在楊千嬅的歌裏,分手後要舉着長島冰茶痛飲至黎明,但在他身邊,只是停下腳步、擡頭看着他,說:“謝謝。”
她的劉海被雪淋濕,濕漉漉地貼着額頭,盛嘉實神差鬼使地伸出手去。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只是不想讓她的眼睛被頭發遮住。
考試周過得兵荒馬亂,升入大學後第一次認真學習的盛嘉實對此寄托了極大期望,又苦于修的學分太多、看不完複習資料,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自習室解決。媽媽來學校接他回家,吓了一跳:“你在學校挖煤了?”
他氣若游絲:“累死我了。學習怎麽這麽累?”
陳婓家在距離信川開車一小時的城市,提前一天就考完回家去了。盛嘉實第一次慶幸自己是信川本地人,來回有家長接送,到家睡了兩三天才打起精神。這時候已将近年關,他成日和高中同學混在一起,又過上了放縱愉快的男大學生生活:上午睡到自然醒,起來吃個飯開始打游戲,偶爾和朋友出門看電影、打桌游。時間飛快地流走,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年後。
大約是在返校前兩天,盛嘉實收到了學校公衆號的推送:2015 學年第一學期補助獎學金公示。那是專門為貧困生設立的獎項,金額頗豐,因此對學生的績點排名、社團活動等各方面素養的要求都極高。在一室溫暖、香的空氣裏,伴随着媽媽和阿姨的麻将牌碰撞的脆響,他看見了陳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