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我知道了

4. 我知道了

2015 年的春天,陳斐找到了一份新兼職。

她在網上幫人寫編程作業,一份代碼改改變量名、換換代碼塊順序,能拆出來賣給四五個人,各收取幾十至幾百元不等。一個掮客負責撮合、從中抽傭,剩下的錢歸陳斐。這份新兼職每個月帶來的收入十分可觀,時間也更靈活了,盛嘉實評價道:“還是知識改變命運啊。這不比跑十二分鐘劃算多了?”

“跑步有什麽成本?我自己也是要跑的。”

她依然在樂團拉小提琴。校弦樂團正為五月的校慶做準備,緊鑼密鼓地排練,大家都很少回家;學業也依然繁重,班裏有不少人已經開始物色實習或研究的課題組。盛嘉實倒是因為排課的緣故閑了下來,成天和學生會的朋友混在一起,隔兩周回家一趟,把髒衣服髒襪子統統帶回去洗。兩人的生活軌跡不知不覺間背道而馳,直到四月上下,他才恍然發覺,自己都快一個月沒見到陳斐了。

學生會部門的副部長是高中隔壁班的同學葉曉寧,一次例會後大家出去吃宵夜,她偶然提起:“你們有誰要校慶演出的票?”

“你搶多了?”校內自建的搶票系統一團稀爛,盛嘉實驚嘆于她的好運。“

“不是。我室友在弦樂團,她給我的家屬票。”

他來了興趣:“我有個朋友也是弦樂團的。你朋友幹啥的?”

“小提琴。”

這才知道,陳斐居然是她的對床室友。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陳斐因為外婆生病住院,請了兩周的假。盛嘉實還想追問下去,有人已經舉起酒杯。“

少年人的友誼萌發于日久天長的陪伴,沒有利益維系,有時比成年人的應酬往來更脆弱。一個月沒說話,盛嘉實已然覺得電話那端的聲音十分陌生,局促地問:“你回家了?”她覺得好笑:“難道我沒有家?”

開口就顯得不知好賴,盛嘉實暗自腹诽,懶得跟她計較:“什麽時候回來?要不我去找你玩?”

“別發癫,我很快就回來了。”

陳斐說到做到一周後,盛嘉實在校慶演出的後臺碰見了她。

弦樂團的同學們面朝指揮老師排成弧形,合奏校歌。一曲完畢,有人上臺去拿譜架、擡樂器,下一節要表演女高音獨唱的傳媒學院老師提起裙子往外走,盛嘉實跟在後面幫忙托着裙擺,像抱着一個巨大的舒笑蕾蛋糕。燈光很昏暗,人的汗味、樂器陳年的金屬氧化氣味和木頭泛潮的味道、化妝品的脂粉香水味混在一起,聚成一團溫暖而令人作嘔的空氣他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捕捉到陳斐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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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樂團統一的演出服,臉塗得慘白,假睫毛在上面投下陰沉的光影,真實的表情統統被掩藏。盛嘉實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們被人群推着各自朝前,一扭頭就看不見彼此了。

今年天熱得早,五月份的晚上,穿短袖站在外面也不覺得冷。盛嘉實在體育館外給她打了三個電話,沒有一個能接通,幾乎以為自己看走眼了。正要回去,有人在背後叫住他。

陳斐。她把臉洗幹淨、換上自己的衣服,跨坐在自行車上,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驚詫地問:“你在這幹嘛呢?”

“我幹嘛?我朝外太空發射電波跟外星人建聯呢,人家不理我。”他沒來由地窩火,“你看看你手機。”

“沒電了。”

盛嘉實一腔怒火缺乏出口,無頭蒼蠅似的在胸口撞了兩圈,最終化成青煙從頭頂飄出去了。他擺擺手,一筆勾銷:“走,陪我吃飯。”

正值校慶,整個學校都沉浸在花車游行、晚會和社團活動的狂熱之中,還有許多校友返校,方圓一公裏內的每一家燒烤攤都爆滿,兩人足足走了半小時才坐下來。陳斐近日睡眠不足、臉色憔悴,胃口卻極好,因為一件事情終于完結了:她計劃下學期退出弦樂團、專心學業,校慶大約是她大學生涯中的最後一次演出。盛嘉實難得話少,邊聽她說,邊低頭啃雞腿,忽然有一群人呼朋引伴地圍上來,原來是陳斐在樂團的朋友。

兩人面對面坐着的小方桌,一下擴成了兩張大桌子。陳斐同專業的學姐錢方園在樂團吹雙簧管,攬住她的肩膀問:“以後都不拉琴了?”

“當然不是。但想稍微休息一下,”陳斐笑着說,有一點臨陣脫逃的抱歉,“現在的日程太滿,精力不夠用。”

錢方園很理解:“早點睡比什麽都強。”

他們在附近開了個酒店套房,硬拉着陳斐去玩。四個人在外頭搓麻将,剩下的進裏間打牌,有人叫了啤酒、炸雞和披薩外賣。陳斐的酒量實在堪憂,頭昏腦脹、接連點炮,趕緊把座位讓給盛嘉實,去裏面躺下了。盛嘉實毫不客氣,撸起袖子一通亂殺,到半夜兩點,錢方園過來把她搖醒:“把你男朋友帶走吧,再打下去我要申請助學貸款了。”

她咕哝着:“不是我男朋友。”

“你朋友。”

盛嘉實終于下了牌桌,在她床邊蹲下:“走嗎?”

早該走了。她是昨天晚上坐車回信川的,沒怎麽睡好,本打算演出結束就回去補覺,沒想到先被盛嘉實半路劫走,又稀裏糊塗跟着大家來了酒店打牌,到這個點已經困到頭點地,只含混地應了一聲。

走到酒店門口,盛嘉實一摸口袋,尴尬極了:“……我沒帶校園卡,刷不開門禁。你帶了嗎?”

兩人面面相觑。半晌,盛嘉實提議:“要不再上去吧,今天睡這裏得了。”

“太吵了。”她眼皮子直打架,“再開一間吧。”

2015 年的夏天,二十歲的盛嘉實,被陳斐手牽手帶進了學校門口的如家酒店。房間狹小而整潔,洗手間有一股潔淨的檸檬清香。她幾乎在上床的一瞬間就陷入昏睡,包丢在門口,鞋甩在床邊,盛嘉實彎腰-一整理好,關掉電燈,在另一張單人床上躺下。

“陳斐。”

“嗯。”她在半夢半醒間應答。

“你熱不熱?”

“嗯。”

“我把空調溫度調低點?”

“嗯。”

她惜字如金。盛嘉實爬起來調了溫度,複又回到床上躺下。

一群通宵玩樂的學生在窗外爆發出大笑,熱熱鬧鬧地走過,襯得窗內的一室沉寂愈發冷清。天還沒亮,但這個夜晚已經結束了。

盛嘉實其實特別想抓着她好好問問:這段時間都幹什麽去了?都和誰玩呢?你還有其他朋友的,對嗎?不快夾雜着嫉妒,像牙疼一樣刺激人的神經。但仔細思量,他們不過是一起學習的同學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交際,對于彼此的真實面目了解甚少。

陳斐已經睡着了,一邊胳膊露在被子外。盛嘉實擔心她着涼,小心翼翼地摸下床,把她的手放進被窩裏。這人睡得太過安靜,聽不見呼吸聲,也看不見胸廓的起伏,他蹲在床邊,心裏忽然想:她會不會是死掉了?她這學期一直在連軸轉,要真是累死了,也不意外。

沒過什麽腦子,他的手已經伸到了陳斐的鼻子下面。

床上的人就在此刻睜開了雙眼。這個初夏的夜晚,她的眼底一片清明,什麽都沒有。她沒有被這個唐突的動作吓到,只是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觸碰到他滾燙泛紅的耳廓。

盛嘉實覺得自己興許應該吻下去的,然而此時此刻,心裏卻不是很想這樣做。于是他保持蹲姿,小心地問:“你幹什麽?”

她好像根本沒醒,幽幽地說:“不幹什麽。”

真正的盛夏也很快就來了。香樟樹冠豐碩如綠雲,蟬鳴籠着整座城市。盛嘉實的媽媽在大學教書,一放假就跟小姐妹去東北避暑了,留下父子倆在家大眼瞪小眼,相看兩相厭。

“我爸?我爸好得不得了,我去東北找你們玩吧。”他憤憤地說。

媽媽在電話裏笑了:“你來幹嘛?沒你睡的地方。你出去玩玩,搞搞對象,好吧?”

他不是沒有活動。學校要求學生開展暑期實踐活動,他和幾個同校的高中同學組了個團,打着考察閩南文化的旗號跑去海島上玩,臨立項的時候,葉曉寧把三個室友也拉上了,陳斐亦在此列。

海邊紫外線強烈,盛嘉實在上島的第二天就被曬脫了皮,自己還不知道,晚上洗澡的時候後背火辣辣地疼,才發現是曬傷了。好在有女同學帶了蘆荟膠,叫他趴在床上,往他背上塗抹。

葉曉寧的男朋友常遠是他高中班裏的物理課代表,和陳斐同系,一邊幫他抹勻,一邊狂笑:“你知道你像什麽?”

盛嘉實料想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什麽?”

“烤魚啊,我幫你抹醬料呢。”

“嘿嘿,那你嘗嘗?”

葉曉寧大叫:“你們好惡心啊。”

說是暑期實踐活動,并沒有人在認真實踐,每天都只是活動。海島的每一天都是陽光明媚,早上推開窗戶,清新冷冽的海風便從外面吹進來,目光所及的海面皆泛着粼粼的波光。他們住在當地人開的家庭旅館裏,房租低廉得吓人,每天所做的事無非是睡覺、聊天、打牌。葉曉寧帶了一本《卡拉馬佐夫兄弟》,說要在這兩周的度假結束之前看完,每天晚上打開書,總不超過十分鐘,便徐徐陷入昏睡。

小島周圍都是礫石和灘塗,沒有沙灘浴場,但可以趕海。陳斐用冰棍杆兒挖開沙泥指揮在身邊探頭探腦的盛嘉實伸手。他不明所以地照辦,一只螃蟹落進掌心。

“我爸說叫白玉蟹。但這是島民俗稱,不知道學名是什麽。”

“你不是樟縣人嗎?”那是內陸城市,并不臨海。

原來她父親是海邊長大的。二十歲出頭大學畢業,來樟縣的工廠做工程師,認識了她母親,從此在這裏組建家庭、生兒育女。她是九十年代的工廠子弟,冬天坐在車間用來裝産品的塑料筐裏,跟媽媽去集體浴室洗澡,夏天和爸爸去海邊,曬得濃油赤醬回來。

“我太容易曬黑了。”她把手臂上的曬痕展示給他看,戴手表的地方留下鮮明的白印。盛嘉實不甘落後地把沙灘褲的褲腿往上提:“我也曬黑了。”

兩條毛發旺感的腿乍然從夏威夷風格印花的短褲裏伸出來。屬于成年男性的軀體特征毫無防備地在眼前展開,仿佛這人突然剝開外殼、露出動物性的面目,一個混沌的伊甸園急速後撤,她被潮水推入新世界。二十歲的這個夏天,海風挾着他身體的味道、拂過嘴唇,鹹澀的味覺從陳斐的舌尖蔓延開來。

她的心猛地一跳,寬大的 T 恤裏,汗水正順着脊背往下流。盛嘉實手中的帽子被風吹到地上,他咋咋唬唬地起來去撿,隔着一段距離看見她低頭揉眼睛,湊回來:“進沙了?我看看。”

他的頭發上沾着沙,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長成細細密密的一片,看起來很紮手。

她別過頭去:“不要。”

這天晚上,一場名為“山竹”的臺風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逼近東南沿海,他們的旅行到此被迫提前結束。

每個人都被日光曬得精疲力竭,帶着一腳的沙上了火車,在坐下後的五分鐘內紛紛陷入昏睡。常遠和葉曉寧在最前面睡得七葷八素,中間是陳斐她們同寝的兩位室友,只有她為了等臨時跑去上廁所的盛嘉實,最後堪堪踩點上車,只好和他一起坐在最後,和朋友們隔了兩排座位。

陳斐眼睛一閉一睜,大半的車程已經過去,肩上卻多了意外的沉重負擔:關鍵時刻總是出屎尿屁問題的盛嘉實,正把頭靠在她的肩上,睡得香甜又安詳,嘴巴微微張開,讓人擔憂口水會從嘴角流出來,弄髒她的衣服。

窗外天色已暗,陰沉沉的,展現出大雨将至的預兆。大片綠色的農田和高架橋飛馳而過,一只白色的小狗站在遠方的田埂上,聽到主人在更遠處發出的呼喚,開始拔腿狂奔。他似乎已經醒了,睫毛微微顫抖着,然而陳斐也不敢動彈,怕是錯覺,驚擾了他的好夢。兩人短袖下的皮膚貼在一起,滲出黏糊糊的薄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悶悶地叫她的名字:“陳斐。”

“嗯。”

“我喜歡你,你知道的吧?”

她沒有回答,好像沒聽見的樣子。過了好久好久,久到閉眼假寐的盛嘉實都以為這只是她睡夢中的呓語,久到他幾乎想要擡頭确認她是否真的睜着眼睛,開始懊悔不應該将這話貿然地說出口。

她輕聲說:“現在,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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