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伊甸之園

5. 伊甸之園

從福建回來的列車全程五小時,兩個人的手一直汗津津地握在一起。陳斐比他們提前一站下車,小聲說我要走啦,盛嘉實點點頭,手卻一點沒松,仿佛握着人生難得的珍寶。周圍的旅客陸續起身,他低聲問:“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她看着他:“你現在是我男朋友了嗎?”

他一下心虛起來:“難道不是?”

她四下張望,見朋友們都還各自睡得香甜,快速地說:“我男朋友的話就可以。”

狂風席卷東南沿海地區的目子,他們各自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像蜷縮在小小的安全島,信號在兩座島嶼之間來回傳遞。你在幹什麽?這是陳斐最常問的話。熱戀期的情侶恨不得連拉屎都要和對方同步,但他的生活其實十分乏味,無非是吃飯睡覺打游戲和出門玩,再就是和她打無休無止的電話。

七月底的一天早晨,陳斐突然說:“我要出門上班了。”

盛嘉實才剛醒,聞言一骨碌爬起來:“你上什麽班?”

今年開學晚,暑假為時将近三個月,她在信川一家科技公司找了份實習,說這話的時候,她正背着包準備離開出租屋。

“怎麽不跟我說?”

“告訴你幹嘛呀。”

“我去找你呀。”

“得上班呢。”

“總有下班的時間啊。”

戀人的甜蜜在來回幾句交鋒之間迅速冷卻,像停止加熱的麥芽糖漿,黏黏的令人厭煩。陳斐發現自己正急切地想把溫度再拉升回來:“你來找我,好不好?我每天八點下班。”

江東的地鐵還沒開通,盛嘉實從西邊城區的家裏出發,輾轉地鐵、公交和共享單車到達此地,感覺像是西天取經。陳斐租住在開發區最常見的拆遷安置小區裏,兩居室隔成三間,合租的室友作息各異、很少見面。他鑽進陳斐那個十五平米的小房間時,她隔壁屋的室友正好從浴室出來,是個年輕男人,兩人面面相觑,對方轉身避回到了浴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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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嘉實關上門,驚魂未定地問:“你知道你隔壁住的是男生嗎?安全嗎?”

陳斐覺得好笑:“合租就是這樣的,就算租一間全是女生的房子,說不定過幾個周,隔壁就又換人了。”

“那可以租整套房子嗎?”

那是另外的價格。他是信川本地人,從小住在自己家裏,對租房的想象僅限于《老友記》,不知道當代市場上流通的租賃單位竟細分到房間,心裏五味雜陳。男性素有救風塵的癖好,盛嘉實無意之中落入俗套:“你可以住我家,我家有客房。”

這個慷慨的 offer 完全沒考慮到那會導致她的通勤時間上翻三倍,結果當然是被陳斐婉拒,話題又走到斷頭路,周圍安靜下來。

陳斐的房間只能勉強放下床和衣櫃,連把椅子都沒有,因此更顯得局促。盛嘉實的前胸後背都是汗,也不敢往床上坐,只好站着。她倒是洗過澡了,因而有坐在床上的資格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在寬大的睡衣 T 恤上留下一片水漬。

他們在一時間陷入迷惘。從前親密的朋友、在火車上手牽着手耳語的戀人、手機裏二十四小時播報自己行動軌跡的電子寵物,碎片般漂浮在腦海中,都只是眼前這個人身上很小的一部分。一個完整的的人,有時候正因其完整而令對方感到陌生。

他撓撓頭:“我要不坐地上?”

地上連塊地毯都沒有,她壓根沒打算在這兒過日子。陳斐捏着自己滴水的發梢:“……要不你去洗個澡?”

真是個馊主意,兩人居然一拍即合。她當然沒有男生的衣服,好在弦樂團發的文化衫尺寸驚人,套在盛嘉實身上剛剛好,下半身則穿上她的寬松款運動褲。門後貼着上任房客留下的穿衣鏡,盛嘉實在鏡中觀察自己:短褲掐着大腿根,露出兩條毛茸茸的腿,十分荒謬。

“你笑什麽?”

“為了一壺醋,包了盤餃子。”他挺起腰,擺出妖嬈的姿勢,“還挺性感啊,你別說。”

陳斐笑得倒在床上:“你好惡心。”

“這不是你逼我穿的嗎?”他不知什麽時候摸上床來,手是一尾靈活的魚,尾鳍滑過她腰側的皮肉。打鬧間有人碰到了床頭的開關,戰場霎時陷入黑暗。我錯了我錯了,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小聲地求饒。突然一片濕漉漉的嘴唇貼過來,她一下忘了掙紮,兩個人都中了咒似的僵住了。

皮膚的觸感在黑暗裏被無限放大。他将手搭在她腰上,姿态已然從玩鬧轉換成了渴望更進一步的擁抱,此刻卻也被自己莽撞的行為吓到了,陷入進退兩難的尴尬。她鎮定下來“怎麽不跟我打個招呼?”

“這還能打招呼嗎?”

“對啊。你得說,我要親你啦,可以嗎。”

“胡說八道。"盛嘉實的臉燒起來,手也跟着松開,心如擂鼓。她卻緊貼過來,雙手捧住他滾燙的臉頰:“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兩個人都鼓足了勇氣要發生點什麽。青澀的身體相互緊貼,黑暗裏看不見對方的臉,只能感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手上的力氣,陳斐在迷迷糊糊間感到一方舌頭伸進嘴裏,一種海風潮濕的鹹味從舌尖彌漫開來,她猛然驚醒,盛嘉實已經罩在她身上,将手探進睡衣的下擺。

她抓住他:“等一下。”

他立刻停下來,背後又冒出細細密密的汗來,這個澡算是白洗了。

那天晚上盛嘉實沒有回家。也沒有人把燈打開,他們穿戴整齊,躺在黑暗中聊天,聊學校、朋友、媽媽的學生、她的家。他脖子上挂着的玉是一匹奔馬,象征馬到成功,那是爺爺在他出生時送的禮物,貼身戴了十幾年,色澤溫潤;她立刻坐起來,說我也有一塊:那是十歲生日時爸爸送的玉葫蘆,收到這禮物的第二年,父母就正式分開了,他受不了在外地做贅婿、給丈人當兒子,選擇回到家鄉的小島。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她被外婆養大,家裏完全是個女兒國。

滔滔不絕地說上四五個鐘頭,好像真有那麽多值得一提的事,這令他們對自己的傾訴欲有了全新的認知。好不容易睡意湧上來,又不甘心令這個夜晚終結于此,總有人又抓住一個新話題,繼續說下去。陳斐偶爾仰着頭說:“親我。”

那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時光。他每周總要來江東找她三四回,晚上趕得及就回家,有時候心一橫就睡在這裏,對父母就說是去朋友家。“

“不許告訴別人。”她兇巴巴地發號施令。

盛嘉實用胳膊把她圈起來:“我誰也不告訴。”

誰也不告訴,那麽誰也不會知道,誰也不能分享他們的甜蜜和喜悅。這樣的親密是絕對的隐私,又因其隐私性而更加親密。拉上窗簾,這間小小的房間便成為伊甸園,兩具健康青春的身體擠在狹小的雙人床上,手指和唇齒間有無限奧秘。他們還很年輕,對這樣的把戲樂此不疲。

“我們出去玩好不好?”他提議,“不走太遠,就去蘇州。”

陳斐對吃喝玩樂總是興致缺缺,盛嘉實自顧自開始做攻略,然而最終還是沒去成,因為開學了。

陳斐辭職退租,盛嘉實全職兒子的工作也暫時告一段落,兩人帶着大包小包搬回學校。他媽媽是在開學兩個月後發現了事情不對勁:每隔兩周就要帶着髒衣服回家一趟的好大兒盛嘉實,居然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回去了。

謝雯在本地一所高校任教,偶爾來信大參加培訓,順便提一箱砂糖橘來看兒子。“你不在學校啊?不在的話媽媽放你宿舍樓下呀。”

“不用不用。”

來都來了,她依然把水果提過去,走出宿舍樓的時候,餘光卻見在電話中聲稱不在學校的盛嘉實,正站在隔壁女生宿舍樓下等人。一個短頭發的女孩子背着書包從裏面出來,嗔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兩人跨上自行車,并排騎走了。

那天他們一起去校門口的商場看新上映的《007》。陳斐對此類電影總是興致平平,這天更是誇張到在放映至三分之一的時候沉沉睡去,直到詹姆士邦德翻身躍出窗外,劇烈的爆炸聲将她驚醒。從影院出來,她概括自己看到的劇情:“睡着前看見他出工,睡醒了看見他收工。”盛嘉實笑得走不動路。

媽媽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過來,是一份熱情的邀約,請他周末帶那女孩來家裏做客。

信川的冬夏極端分明、春日常年柳絮漫城,一年裏就只有十月中旬這幾天是适宜人類居住的:氣溫不冷不熱,天高日晶、空氣清新。回想在信川生活的四年,陳斐往往會驚訝地發現,她只有在這些日子才會非常短暫地愛上這座城市;其他所有的時間,都只是在安靜地忍受、等待離開的時機。

但二十歲的陳斐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和盛嘉實并肩走在他從小長大熟知的街道上,每一個車站、每一棟掩于香樟樹冠後的矮樓,都是他的一部份,被她悉數珍藏于心:信大往東坐四站地鐵,就是老城區的商圈,小時候他爸爸的單位逢年過節發油票、蟹票都來此處兌換;坐兩站公交就到九十年代建的老公房,底商百貨和小飯館鱗次栉比,爬山虎在煙火氣裏攀上灰白的牆壁。他在這裏住到小學四年級,然後随父母搬去新家,那是千禧年後建的新式小區,房屋規整、道路潔淨,物業每年修建喬木,避免太高的枝葉遮擋住戶的陽光,坐電梯上七樓,那就是盛嘉實的家。

一位女士來開門,是他媽媽,“叫我阿姨就行,也有人叫我謝老師,都可以的。”他爸爸正在廚房煲湯,聽見聲音跑出來,用圍裙擦了擦手,很羞澀地說歡迎,叫盛嘉實幫忙換餐廳的燈泡。

他媽媽帶着她參觀。這個家裝修算不上新,但非常幹淨整潔;幾盆茉莉、蘭花和月季擺放在陽臺上,枝葉翠綠,秋目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在胡桃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印跡。客廳并不放電視,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頂天立地的書櫃,書籍、工藝品、相片夾雜着擺放其中,一只木質羚羊雕像擺放在全家福相框邊,不過巴掌大小,生動可愛。謝阿姨注意到她盯着看,指着它介紹:“這是盛嘉實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們去非洲玩,在加油站買的。你喜歡嗎?”

她微笑着點頭:“很可愛。”

“不值錢,就當是小禮物了。”他媽媽将木雕放進她掌心。

陳斐下意識地推脫,畢竟無功不受祿,怕他母親認為她太不客氣,沒見過世面。去非洲的畢業旅行?她長至如今,甚至沒出過中國。盛嘉實正好完成了爸爸指派的維修工作趿拉着拖鞋走過來,他媽媽順勢推着兩人進屋:“不要忙了,你們去嘉實房間玩嘛。”

他住在朝南兩間主卧之一,床鋪顏色素淨,書櫃上陳列着從小到大的證書、獎杯、圖書和照片。陳斐拿起他床頭的相框:大概是他十四五歲時拍的,嘴唇上方剛長出細細的絨毛,身上穿着 T 恤和運動褲,身型修長,笑容很傻。

“別看。”盛嘉實一把搶過去倒扣在書桌上,“太傻了。”

“我喜歡看啊。”

“不許看。”

他的親吻落在臉上,胡茬紮得人癢癢。陳斐被他的胡鬧逗笑,正要推開他,聽見有人敲門。一個短發女孩穿着牛仔褲和長袖工恤,從門口探出頭:“幹嘛呢?”

原來今天還有別的客人,這頓飯是盛家人和朋友的周末聚餐,眼前的女孩就是客人家的女兒。她姓蔣,正念高中二年級,“叫我小魚。"她說。盛嘉實偷偷告訴陳婓:“她叫蔣家瑜,小時候老被人叫甲魚,一直和她爸媽吵着要改名。”

兩家的家長是大學同學,從八十年代交往至今,幾乎成了兄弟姐妹。蔣母曾在教育局工作,與盛嘉實的媽媽當過一段時間同事。陳斐被安置在盛嘉實和蔣家瑜的中間,一邊吃飯,一邊安靜地傾聽他們在餐桌上的對話:家裏長輩年紀大了,過年應該去氣候溫暖潮濕的地方,對他們的呼吸道疾病有好處;最近有些同事在泰國置辦房産,收益率可觀,感覺是個不錯的理財渠道;家瑜不打算參加高考了,父母更傾向于直接送她出國。

“美國的性價比比英國高,英國又比在國內拼高考性價比高。”蔣父分析道,“她吃不了苦,不像嘉實。嘉實你之後有計劃麽?”

他正低頭吃飯,聞言道:“還早。”

“不早了。”他媽媽替他回答,“保研或者考研,總要想一個路子。要出國其實也是可以的,不過我們也得現在開始規劃。”

房産、股票、教育、出國旅行。餐桌上的父母繼續激烈地讨論,兩個孩子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周末聚會,對自己扮演的綠葉角色得心應手,偶爾應答,插入一些無關痛癢的觀點。宴會進入後半程,兩位母親施了淡妝的鼻尖上閃爍着隐約的油漬,盛嘉實的父親在起身倒酒時悄悄掩嘴,謝家瑜的手機倒扣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震動着。桌上杯盤狼藉,大家看起來都很醜。

盛嘉實的母親問:“陳斐你有什麽想法呀?以後怎麽計劃?”

她微笑着說:“我也還沒想好。”

“如果你和嘉實将來留在信川,那肯定是很舒服的。”

陳斐依然笑着,頭暈目眩。她感到很局促,也十分茫然,想象不到他母親說的舒服是什麽。她的成績單、小提琴、實習和兼職,換不來大溪地的度假村和波士頓本科四年的學費,在這張餐桌上,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小聲在盛嘉實耳邊說:“我得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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