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海枯石爛
6. 海枯石爛
盛嘉實記得很清楚,畢業後再次返校,是在陳斐和他分手、遠渡重洋的第四年,常遠和葉曉寧回學校參加集體婚禮,請他來攝影跟拍。
五月的天氣極好,草坪綠得驚人,百餘位新人穿着雪自婚紗和西裝并肩站在東操場,一對對像極了蛋糕尖上的翻糖小人。盛嘉實起了個大早從上海坐車回來,在睡眠缺乏和長期加班的疲憊夾擊之下,一種久違的幸福酸澀的感覺,與那些長久不曾回想的苦澀、失落、憤怒、嫉妒一起死灰複燃,徐徐升上青天。不過他已經很習慣這種反複,因此那火焰只是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就被迅速撲滅了。
“你們以前談過吧。”晚飯時葉曉寧笑着問,“我們都知道你們談過啊。你倆都寫臉上了我們又不瞎。”
他知道是問陳斐,但沒有應答,就像他和陳斐一直做的那樣。但從前是因為她不樂意,現在則是因為自己覺得滑稽:聊起這些事就像給死人判案,完全沒有意義。
真要算起來,在一起的時間連頭連尾不超過兩年。他們确實有過很快樂的時光,陳斐的日程被學業和兼職占滿,兩個人見縫插針地約會,用周末一天在市內旅行:從學校坐公交車上山去,路面起伏不斷,有坐過山車的趣味;到山頂遙遙向下望去,能看見信川蜿蜒迂回、南北貫穿。東邊的高新園區裏,高樓大廈鱗次栉比,人們正在修築跨越江流的地鐵線路,東西兩岸的通勤時間将會被大幅壓縮。財富、希望和年輕人的活力,正在這座城市裏快速流動。
身後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紅磚洋房別墅,如今被用作書店、咖啡館和觀景臺。陳斐彎腰去讀牆上的銘牌:“始建于 1942 年,當時是銀行家的度假別墅。”
上世紀的遺物,竟到今天還屹立如初,使人驚嘆。後來她去歐洲旅行,在巴塞羅那的哥特區參觀松針聖母教堂,那教堂歷史更悠久,建于十四世紀、歷經戰火洗禮,依然保存完好。不過現在我們遇到了新的挑戰,導游說,他指指天空:鴿子的糞便有腐蝕性,我們在建天空網。
多麽荒誕的弱點,好比阿喀琉斯之踵,她默默地想。看來海枯石爛也很快。
海枯石爛也很快,這是陳斐在看到 2016 年全美大學生建模競賽的題目時的第一反應。
太空垃圾,英文寫作 Space Junk。1957 年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斯普特尼克 1 號”從此至今,全球各國已執行上千次發射任務,燃燒後剩餘的助推器殘渣、因事故或故障報廢的衛星餐片、宇航員遺失的手套與工具,以接近每秒十公裏的速度在太空中環繞,日積月累、逐年遞增,科技與財富的結晶搖身一變,成為高速飛行的有害物質。這對于飛行器來說是巨大的隐患,但對于商業公司則是機遇,參賽隊伍被要求對該商業模式進行抽象、量化建模,并提供非技術視角的說明書。
這樣的比賽經歷,即便成績不溫不火,也是升學或求職路上的墊腳石。陳斐和葉曉寧早在在上學期就拉了另一個數學系的女生沈逸林組隊,前後參加了學校的建模培訓、模拟競賽和國家競賽,如今是全美競賽。比賽橫跨四天三夜,三人悶頭坐在寝室,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刻不停地工作。
盛嘉實跟着常遠來送飯,被三位女同學的造型吓了一跳:她們把空調打開,穿着厚厚的珊瑚絨居家服,蓬頭垢面地坐在電腦前,上頓吃完的盒飯放在腳邊還沒扔。
比賽到了第三天,正是人最疲乏的時候,葉曉寧借着扔垃圾的名義和男朋友出門散步,陳斐和沈逸林也上床打算休息一會兒。半夢半醒間,感到手機在枕頭下震動,她怕驚醒隊友,趕緊起來看,是盛嘉實發來微信叫她下樓。
外面剛下完雪,女生宿舍樓前長長的階梯上結滿了冰,兩人手牽着手小心挪動,一邊為摔倒時還有人能幫扶感到慶幸,一邊又暗暗憂心,怕對方腳下一滑,給自己帶來無妄之災。她把手放在他胳肢窩底下:“好冷啊,借我取暖。”
“這就是我的利用價值?”他說,“後天你生日,正好比賽也完了,要不來我家吃?我媽說給你做長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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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個聯結非常緊密的家庭裏成長,十二月時他父親生日,陳斐受邀去吃飯,被這家人對于儀式感的熱情高度震撼:他們請了兩家朋友來,每家人都多少準備了禮物,他媽媽親手做了蛋糕,在厚厚的奶油上插一根蠟燭。“除了慶祝盛老師的生日,還要慶祝他的新書出版。”她笑着舉杯。陳斐這才知道,盛嘉實的父親就在信大教書、研究宋代文化,新書是一本基于比較唐宋政治體制的科普性書籍。
在這樣的場合,她總是不知道把手往哪放,因此急于找到一個進入舒适區的話題:“那麽,唐宋的政治有什麽區別呢?”
她在開口的瞬間感到窘迫,覺得問題過于寬泛,暴露了提問者的愚蠢。然而他爸爸并不以為意,笑着開玩笑:“唐代甜,宋代鹹嘛。”
他父母都是這樣溫和、善良的人,對他者的窘迫非常敏感,小心呵護着每個人的自尊。她喜歡和他們坐在一起,但對興師動衆、大動千戈的慶祝又心有餘悸,因而模糊地回答:“我得回家過年啊。”
“過完生日再回去嘛。”他在她耳邊小聲地抱怨,“你怎麽都不想我?”
“你欠揍吧?”
大約是因為他實在長得漂亮,她見色起意,嘴還硬得不得了,心卻像放在火上烤化了的黃油,見四下無人,擡起頭飛快地親吻他的臉頰。突然有人在身後叫她的名字:“陳斐?”
陳斐像被針紮了似的彈開去。身後約二三十米處,葉曉寧挽着男朋友中氣十足、探頭探腦地沖她喊:“你幹嘛呢?”
在樹叢掩映下,盛嘉實還未暴露。陳斐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飛快地順着小路溜走了,跑了兩步才開始納悶:跑什麽呢?男未婚女未嫁,朗朗乾坤、正大光明,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這憤怒在他們交往半年後才發酵起來,鋼針似的藏在枕頭裏,冷不丁紮人。陳斐對此倒是毫無知覺,直至兩天後比賽結束,盛嘉實來學校接她,她才隐約覺察出他的不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臉:“你又生什麽氣啦,大小姐?”
“我算什麽大小姐啊。”盛嘉實難得陰陽怪氣,“我是金屋藏嬌的嬌。”
她頓悟其中奧秘,卻實在不知道怎麽辦。難道要像辦婚禮一樣請朋友們吃飯?他們有許多共同好友,如果有朝一日兩人分開,他們還得像離婚夫婦分割財産一樣,分割他們的朋友嗎?萬事都有時機,他們錯過了最适合的時機,而這樣下去也并不壞。
盛嘉實異常的沉默寡言一直延續到晚飯結束、将她送去學校。陳斐心裏很不好受,臉上卻還是微笑着,因為知道他父母一片好心,不願意破壞他們的心意。兩人在沉默中并肩走上臺階,行至宿舍樓門口,陳斐問:“你要走啦?”
她買了第二天一早回家的車票,這就是今年最後一面了,他卻還是不情不願的,連句新年好都不肯說,頗有小學生被抓到老師辦公室背課文的态度,不抵抗也不合作。連日工作的疲勞裹着憤怒湧上心頭,陳斐懶得再理他,掉頭就走。怒火愈演愈烈,她一口氣爬上四樓,從樓梯間的窗外往外看:盛嘉實果然還在,不過被一個女孩攔住了。
大雪後的氣溫依然在零度上下,入夜後,宿舍樓前的階梯又結了薄冰。那女孩大概也是要回家過年,身邊拖着行李箱,不知說了什麽,盛嘉實伸手拎起她的箱子,做了個請她先走的手勢。看來他們認識。
這是要幫她提箱子呢,英雄救美。陳斐心裏暗暗想。盛嘉實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她打了出租車,車子就停在樓下,這幾步樓梯算什麽,讓司機幫她搬不就好了?他來出什麽力?想到這兒,她立刻撥通盛嘉實的電話。他正好走到半當中,不上不下的,放下行李箱摸出手機。
“你怎麽不跟我說新年快樂?”
盛嘉實不知道她犯什麽病,莫名其妙:“新年快樂。”
“你上來找我吧。”
“上來幹嘛?"他聽起來還氣鼓鼓的,“走了。你明天別睡過頭。”
室友們都已經回家了。沈逸林家遠在甘肅,更是比賽一結束就直接提包沖往機場。整棟樓裏空空蕩蕩,平時洗澡都得排上十分鐘隊,如今任君暢洗,她甚至能聽見塑料拖鞋擊打地面的回聲,破天荒感到害怕,把門窗統統反鎖,小跑兩步跳上床。
這一覺睡得三生三世般漫長,往事閃回,如墜輪回道。
先是三四歲時,一片混沌中初有為人的記憶。父母都還在廠裏上班,工人們把銅絲線圈放在塑料筐裏,一捆捆碼整齊、方便搬運。媽媽把一只舊線框洗幹淨、裝滿熱水,将她放進去。這是她人生裏的第一只浴缸,物美價廉。
再是一家人上海島去。先坐車、再坐輪渡,海水攪動着東海的泥沙,在兩側船舷滾滾翻湧,随着船駛向深海,慢慢從黃變藍。她穿着塑料涼鞋踏上碼頭,正在石板上曬太陽的螃蟹受到驚擾,窸窸窣窣地躲進縫隙裏。
之後的夢境便急轉直下。工廠改制,父母下崗,改開餐館。一大早出門去進貨,晚上總到十一二點才關門,掙的是辛苦錢,他吃不消受苦,更吃不消竟然做了倒插門女婿還要受苦,兩年後離開家庭,又過兩年正式離婚。她們再也沒見過他。
到了母親改嫁那天的清晨。繼父是餐館的大師傅,早年喪妻,帶着一個兒子過活,那男孩比她小一歲。雖是半路夫妻,卻樣樣都講究,她和外婆依然住在工廠分配買斷的老居民樓裏,目送母親出嫁,像娘家人哭嫁似的大哭了一場。媽媽的小姐妹按習俗往她嘴裏塞糖,當地人謂之“止哭”,她立刻配合地停下來。外婆說:小斐真沒有良心,以後日子過得不會壞。
外婆真說過這樣的預言麽?她猛然從夢中抽離,只覺得四肢百骸沉重如灌鉛,手機在枕頭下震動。她費了好大的勁掏出來,盛嘉實的大喊大叫直沖天靈蓋:“為什麽不接電話?你在宿舍嗎?開門。”
陳斐病得不是時候。一病不但病過了早上八點回家的車票,還病過了小年夜,病程直奔大年三十,體溫多日高達三十八度。她平時嘴硬得跟花崗岩似的,但凡還能動一根腳趾就絕不坐輪椅,眼下是真蔫了。盛嘉實每天拿着媽媽做的病號飯來學校,一頓飯七八個小菜,往宿舍桌上一擺,看得她一愣一愣的:“滿漢全席?”
“太後請下床。”
她也就白天有精神,一到後半夜,熱度就又起來了。體溫超過三十八度,肌肉的疼痛就愈發明顯,睡在被窩裏也覺得又冷又疼,噩夢一個接着一個:媽坐在小飯館的收銀臺後面,說錢的事讓她不用操心,末了別過臉去,說跟你叔叔結婚,總歸也是為你我找個依靠。說着托住額頭,很憔悴的樣子,又道:有時候真覺得……
開口了又不說完,留下一點尾巴,希望她自己心領神會。陳斐覺得毛骨悚然,身上冷汗一層層往外冒,忽然聽見有人開門進來,是盛嘉實走到床邊來摸她的額頭。“
“怎麽了?又燒了?吃退燒藥了嗎?”
一旦身邊有了人,立時得寸進尺地嬌氣起來。其實多半只是因為夢到媽媽,但恥于同他解釋,淚眼朦胧地抓住一個由頭就罵他:“你怎麽都沒祝我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我的朋友。”盛嘉實笑了,“大朋友小朋友都生日快樂,別生氣好嗎?”“
“我,我二十一歲了。”
“那你是我姐姐了,我才二十呢。”
“你神經病。”
“別生氣啊。”他溫和地嘲弄着,親親她的額頭,“我快馬加鞭,過兩個月就趕上來了。到時候我們出去玩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