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未行之路
12. 未行之路
再次回到信川,是在離開這裏的六七年後。
接到沈逸林電話的時候,陳斐正挎着包從車站往外沖刺。Joyce 每周五晚上發新版本,她在公司留到後半夜才走,沒睡幾個小時就又爬起來,趕最早一班火車回信川參加她的婚禮,出門的時候連天都還沒亮。
“那麽你先來酒店,給你化妝。七點前能到嗎?”
沈逸林是北方人,畢業後留在信川工作,和一個本地同事結婚,因而在此地擺設婚宴,包了個酒店房間當是娘家。新郎早上八點來迎親,陳斐是伴娘團裏最晚到的人,心懷愧疚,恨不得搭直升機飛過去。
沈逸林倒是心寬得很:“晚一點也沒什麽啊,晚一點就不結婚了?小斐,幫我調一下頭紗。”
陳斐正好畫完妝,站起來仔細研究她頭上這堆結構複雜的發卡。
“疼。你鈎到我頭發了。”她叫喚起來,“我忘了,你金工實習差點沒及格,動手能力有大問題。”
“怎麽什麽舊賬都翻?”
“也沒多久。”沈逸林笑嘻嘻地說,從鏡子裏沖她擠眉弄眼,“怎麽樣,好看吧?”
真是挺好看的。妝發倒在其次,她神采飛揚的樣子才美得令人嫉妒,如此幸福飽滿,全世界沒有任何珍寶可與她即将擁有的生活相比拟。只要看一眼你就知道,她身上有好事正在發生。
誰能想到那時候一起蝸居在寝室裏寫競賽題的女朋友,今天竟也會穿上婚紗?陳斐端着酒瓶跟在他們身後,在酒桌之間穿梭敬酒,恍惚間想起沈逸林從前說:“我要嫁給金城武或者類似金城武的男人。”
結果現在,她丈夫和金城武唯一的共同之處是也姓金。
大學時代常往來的朋友們湊成一桌,或攜帶家屬,或仍孑然一身,都紛紛舉起酒杯祝他們白頭偕老,一切看起來都很圓滿。
有人認出陳斐:“哎——”
是葉曉寧和常遠夫婦。興許是因為盛嘉實的緣故,他們在大學畢業後就斷了聯系,頂多能在朋友圈裏看見動态:去年秋天葉曉寧生下一個女孩,算算差不多半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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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好幾年不見,雙方都有些拘謹,葉曉寧率先拍拍她的肩:“你在信川待到什麽時候?好久沒回來,周末來我們家吃飯吧?不許拒絕。”
少女時代的友人,笑起來依然是從前的樣子,陳斐悄悄松了口氣。大一開學那天,四個被随機分配到一間寝室裏的陌生人各自坐在桌邊沉默地玩手機,也是葉曉寧率先站起來問對床的陳斐:走嗎?去食堂。
那時候叫性格外向,按現在流行的說法是絕對 E 人,感謝上帝創造 E 人。
喜宴行至後半程,沈逸林回化妝室換衣服,客人們則已吃得七七八八,靠近大門的兩桌陸續有人離開。新郎家的小侄女今晚做花童,穿着白色紗裙在 T 臺上走來走去,用手捧起彩紙碎屑抛向天空,憨态可掬。陳斐找了個靠牆的座位坐下吃席,一邊吃一邊看她玩新娘 cosplay,十分陰險地想起魯迅在《立論》裏寫:這孩子将來是要死的。
葉曉寧和常遠拉開椅子站起來準備回家,正好對上視線,于是隔空向她揮手。
二十歲那年夏天的海風忽然迎面吹來。遮陽帽、花短褲、毛茸茸的小腿和紮手的胡茬,往日的好時光化作零星彩屑,從空中翩翩落下。
不過人總是要死的。她悲哀地想。不但會死,可能在死之前,還要談一談睡衣和內褲的歸屬權。
沈逸林終于結束敬酒巡演坐下來,疲憊地把腳後跟從高跟鞋裏解放出來,偷偷藏在裙子下面,一邊吃飯一邊指點:“伴郎團裏,這個這個這個都是單身,那個有女朋友,但也快分手了,陳斐你看着辦吧。”
“快分手了?那到底分手了沒有?”
“二十一世紀,除非你人在非洲大草原,否則斷聯就是分手,懂的都懂。”
“不懂的呢?”
沈逸林擡手整理頭上的發卡:“不懂就憋着別問。都幾歲了?”
和中國每一所高等教育院校一樣,信大的後門口也有一條小吃街。由大學生們十分有限的經濟能力托舉,烤餅、奶茶、鴨血粉絲湯和牛肉面曾經撐起信川市內最物美價廉的餐飲集群,大學時代,陳斐唯一能自由消費而不覺得拮據的地方就是這裏。
然而廉價餐飲必然伴随各類衛生管理問題。前兩年區政府發起市容街貌整改,小吃街的臨街門頭統一改頭換面、挂上白底黑字的招牌,為交通安全,街頭街尾嚴格限制電瓶車進入,不到半個學期,街上的小店就倒了一半。
倒是她大學時打過工的咖啡店,半死不活地開到如今居然還在,陳斐很為之震撼,走進去看了一眼:店還是那個店,老板卻已經轉手好幾次了,如今的經營模式是一樓挂門牌、經營咖啡廳,二樓開網吧,以網吧養咖啡廳,勉強能盈利。
老板靠在吧臺邊和她八卦:“大學生沒有消費能力,點一杯飲料坐一下午,怎麽掙錢嘛?我準備明年把一樓盤出去,不做了。”
沙發上正坐着一對大學生情侶,杯子裏的咖啡早就見底了,兩個人還挨在一塊兒看綜藝,對身後店主的指桑罵槐置若罔聞。陳斐快速喝掉杯裏的茶水,想起盛嘉實曾在這兒充值的五百塊會員卡。大概那才是唯一行得通的經營模式,但偏偏碰到一毛不拔的陳斐,本人一毛不拔,也不許朋友被拔。
“你說對吧?”店主朝她擠眉弄眼,“要不要再點一杯?蛋糕呢,蛋糕要伐?”
這家店挺邪門,歷任店主不但繼承了生意,連供應鏈都一并繼承下來,冰櫃裏放的黑森林蛋糕還是她大學時代打工時進的那款,她甚至知道供應商的電話號碼。上面的櫻桃裹滿人造香精,外表誘人,實則味道很惡心。
陳斐裝腔作勢地跟着笑,硬不接茬:“對啊,別開了。”
時間還早,她在大學裏晃悠了一個下午,最後實在無處可去,找了個自習室趴着睡了會兒。有學弟學妹們筆尖劃過草稿紙的聲音當背景音,這一覺睡得比躺在酒店裏舒服,陳斐在昏昏沉沉間聽見人說:“下雪了。”
她眯着眼睛擡起頭。原來是個機靈的比喻句,柳絮飄飄灑灑地浮動在信川城春日的空氣裏。
“噗噗容易過敏,最近我們都不敢帶她出門。”
地板上鋪着厚厚的泡沫墊,嬰兒四肢着地爬行,嘴裏發出意味不明的怪叫。葉曉寧一邊說話,一邊留心不讓女兒撞到家具的四角。常遠端着排骨湯從廚房出來,晚餐還差一道菜。他們的家就在信大邊上,八十平的兩室一廳裝修成日式原木風,下午的陽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把整個客廳都照得亮堂堂的。
"你打算留在上海嗎?”
“沒有想好。”這是實話。成年以後的人生漂泊不定,哪裏都可以,因此哪裏都不像是終點。
“真羨慕你,天南海北,到處都能去。”葉曉寧攤開手掌,“我和常遠現在連雙休日短途旅行都不行,小孩子時刻都需要父母照看,實在心煩。”
“我想,做父母應該也有成就感?”
葉曉寧笑起來,突然壓低聲音,隐秘地傾訴:“對于結婚這件事,我确實後悔過。但生養噗噗,我從來不後悔。我的女兒是全天下唯一真心實意、無條件愛我的人。”
多年不見,講話難免生疏客套,葉曉寧這話等于突然加速,一頭撞過安全界線,撞在陳斐胸口。她倒像少女時代宿舍夜談一樣自然:“其實很正常。任何關系都會有節點,過去了就過去了,過不去嘛,就像你和盛嘉實。”
這個人名一說出口,對話的節奏就頓了半拍。他們夫妻和盛嘉實本就是多年同學,難免順口提起。陳斐假裝沒聽見,轉而去看他們放在電視機櫃上的相片。
兩人的大學畢業照、結婚照、孩子滿月照、全家福、和朋友們的合照……又是盛嘉實,又是海邊。葉曉寧和常遠并肩摟在一起,身邊站着盛嘉實和另一個女孩。從他的眼鏡款式上判斷,應該是畢業後拍的。
那是誰?她先是迷迷糊糊地有點印象,随後靈光一閃,記起來了:啊,這張熟悉的臉。那個臺風席卷的夜晚,她從公司加班回來,在家裏見過的。更準确地說,是在感嘉實的家裏。
葉曉寧精準地捕捉到了她視線的焦點,暴起伸手,将相片“啪"地倒扣,裝模作樣地摸頭發:“哎呀……這個支架,這個支架怎麽壞了?常遠,飯好了沒有?”
信大每年招生數千人,沒想到婚戀交友的圈子還是小得離譜,盛嘉實最終還是吃了窩邊草。
胃裏翻江倒海,有嘔吐的征兆。
似乎有人從虛空裏伸出手,對着她的臉狠狠揍了一拳,頭暈目眩中,一幕幻覺驟然浮現眼前:臨江的小小公寓裏,廉價床架、過硬的床墊、用以臨時替代床頭櫃的鐵藝圓凳……所有以并非婚房為名而臨時挑選的簡陋家具都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精心挑選的原木床頭、雪白床褥,在落地燈照耀下泛着溫和的黃色柔光。風吹開天藍色的窗紗,一對男女相擁而眠,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他絕對合适的愛人,絕對正當的家人。天長地久,朝夕相見,不計較內褲的歸屬權,不在意付出與得到。
一種久違的痛苦突然抓住了陳斐。她一點都不嫉妒江卉,也不怨恨盛嘉實,不反對任何具體的人,但依然被這幻象猛地刺痛。那是唐吉柯德的風車、一個虛幻抽象的仇敵,長久以來,她都認為自己已經不屑一顧了。
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可從前沒有走成的路、小時候得不到的玩具,總是看起來最誘人。陳斐感到自己正在嫉妒和不甘的漩渦中毫無意義地下沉,這令她前所未有地感到絕望。
葉曉寧拽着她起來:“來吃飯。”
常遠的手藝很好,她大口吃進去,血糖在碳水作用下迅速升高,精神卻遠比平日更亢奮,在飯桌上手舞足蹈地描述李坤在年會上抓人傳授成功學的樣子:“我們老板啊,真的恨不得把自己那點破事寫成書免費發放給每個員工,再讓我們每人寫讀後感。”
葉曉寧笑趴在桌上:“我跟你說,我也認識這種領導……”
她笑得前仰後合。臉上在笑,耳邊還在循環播放盛嘉實在泳池裏咬牙切齒說的那句話:只有內褲是你自己帶來的。
他也這樣對江卉說話麽?他現在對所有人都這樣說話嗎?故事的最開始似乎不是這樣的。他們還在一起嗎?這些年裏信川下過雪嗎?
十九歲裏最後那場雪,其實一半是冰雹。她素來認為生日沒有意義,加之當天有兩門考試,因此沒有告訴任何人。室友、同學、老師、弦樂團的朋友,沒有人知道她即将滿二十歲,不曉得他是從哪裏聽說的,那至今都是個謎。
但當時顧不上細想。差兩天就要滿二十歲的陳斐站在路燈下,心裏很懊惱,因為劉海被雨水打濕了貼在額頭上,看起來應該很醜。這時候盛嘉實突然伸出手,把她吓了一跳:“幹什麽?”
她的反應足像遭了賊,盛嘉實也被她唬得雙手一抖,指着她的頭頂:“你的帽子歪了。”
她戴的是毛線帽,三百六十五度同形同色,沒什麽正不正的。見陳斐沒反對,他這回一鼓作氣,把她的帽子胡亂往下拉了拉。
她大聲抗議:“遮住我的眼睛了。”
盛嘉實更大聲地回答:“你是豬頭,豬頭不用看路。”
而現在她不留劉海了。今天也并沒有真的在下雪。
室內的空氣溫暖迷人,陳斐說了太多的話,有點缺氧頭暈,忽然聽見常遠說:“……不然像上次他媽那樣,就很難處理……”
葉曉寧用力甩了一下湯勺。陳斐擡頭,只見她正拼命給丈夫使眼色。
想必是話題又回到了那個不能提的 You Know Who。她不想表現得太敏感,掃了人家的興,努力打起精神追問:“誰媽媽?”
夫妻倆在燈下面面相觑。
小孩适時地哭起來,葉曉寧立刻趁機逃離災難現場,嘴裏發出稀奇古怪的哄孩子的拟聲詞。常遠撥弄着米飯,顧左右而結巴,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那個誰,盛嘉實,那個,他媽媽,前幾年去世了,就這個情況。”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直覺四面八方都是地雷,幹脆丢掉筷子把眼睛一閉,總結道:“就是這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