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這個情況
13. 這個情況
就這個情況。盛嘉實說。
換組申請早在在春節回來後就提交了,但老板的借口五花八門,拖了一個月還是沒批,最後只得據實相告:“現在沒有合适的人可以替你。能不能就收個尾,到五月再換?左右也沒幾天了。”
“那我只能辭職了。”
有什麽必要?”老板抓耳撓腮,“甲方有那麽難搞嗎?你到底什麽情況?”
“就這個情況。”
走出辦公室,他立刻提交休假申請,抱着電腦回家改簡歷。次周周一來上班,在打印機旁又偶遇老板。
“幹什麽呢?”
他把 A4 紙舉到胸前:“打印辭呈。”
“急什麽?找着人了。”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對盛嘉實而言,這是大學畢業後才完成的一項重要功課。你要維護自己的利益!江卉曾經這樣講,說着捏緊拳頭。陳斐很少說話,她向來是在開口之前就已經把巴掌甩到了人家臉上。
繼任帶領 Joyce 項目組法務工作的是一個老熟人,叫周文遠,比他大三歲,在信大讀的研究生,說起來兩個人算校友。盛嘉實兩年前做一個專利法的案子,和他合作過。當時他嫌校招生漲薪幅度小,幹完那一票就跳槽了,如今又跳回來,聽說是以原先兩倍的薪資挖來的。
周文遠上手很快,兩人只花了兩天時間交接項目內容和團隊成員情況,盛嘉實帶着他去項目組的辦公室,向業務方和組員介紹新負責人。胡安和張曉瑜沒說什麽,他只擔心葉原。她的氣色比年前好很多,也暫時打消了裸辭的念頭,因為盛嘉實告訴她,無論如何,第一份工作熬滿一整年,簡歷總歸看起來完整些。但她對留在 Joyce 項目組依然有點猶豫,這點涉及人員調動,盛嘉實幫不到她。
周文遠私底下問他:“聽說組裏有個小朋友,之前提了離職?”
“被勸下了。”
“女孩子還是容易嬌氣,沒什麽事業心,所以我不愛招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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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女孩子嬌氣是刻板印象;其次,事業心和嬌氣是兩回事;最後,這是性別歧視。盛嘉實在心裏把這段話快速輪了一遍,然後微笑着說:“你可以再考察考察。”
他學會的另一項功課,是無法要求所有人的觀念都整齊一致。做不到,也沒有必要。
最後一次去項目辦公室,他把所有零碎物品裝在紙箱裏抱着離開。電梯門向兩移開,幾個立方的悶熱空氣夾着中午吃的川菜盒飯味噴湧而出,裏面的人徐徐蠕動着往外移動,陳斐正對徐行說:“下次別點這個了……”
擦肩而過就是半秒鐘的事,沒有打招呼,甚至沒點頭。倒是徐行,看見他還沖上來熱情地客套:“辛苦啦,下次請你吃飯,一定要來!”
一個同事剛好來問什麽事,陳斐側耳傾聽、熱情指點,裝作沒看見他。
盛嘉實原以為自己會如何波瀾起伏,沒想到內心十分平靜。他就這樣走出大樓,外面四月的陽光正盛,天清氣爽,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眼前鋪開,等他洗心革面、從頭來過。
“你太優柔寡斷了。”
說這話的時候老板正與他坐在吧臺邊喝酒。小小一杯威士忌加入大塊冰塊,賣到一個盛嘉實覺得接近奢侈的價格,如果不是老板請客,他是絕對不會這樣消費的。
“我喜歡給人機會。有時候不是能力不行,而是被短期高頻的壓力擊垮了,這就很可惜。”
“做好人給機會,那你就可能錯過自己的機會。”尊尊教誨就到這裏,他突然好奇心大發:“嘉實,你想要什麽呢?”
“升職加薪。”
“升職加薪後想要什麽呢?”
不知道。現代社會,所有欲望看起來都像消費主義陷阱,甜蜜而毫無意義。有人向上奮鬥,有人往下漂流,通常來說,他不具備選擇其中任何一項的決心和血性,只想平靜地生活。
他難以置信地追問:“從來沒有過想要的東西嗎?比如追女生?”
盛嘉實擡頭想了一會兒,說:“有過。”
這麽說好像終極目标是擁有那個人,但這并不準确。這麽多年過去,在沒有陳斐的場合,盛嘉實終于能夠冷靜地回想自己最初從她身上渴求的東西:近乎直覺的生命力。不忌憚于欲望,不害怕想要,和他不同。
和她在一起好比駕駛名牌跑車駛入狹小的胡同,很刺激,但難免剮蹭、傷筋動骨。在沒有她的日子裏,他越來越沉默,已經太疲憊,沒有再來一次的力氣。
夜色慢慢籠罩住窗外五月的城市,酒杯中的液體微微蕩漾,像月光下的泳池水。
五月中旬,一個非常普通的周五,盛嘉實上午去拜訪客戶,下午剛到辦公室坐下打算摸會兒魚就下班,突然被老板十萬火急地叫去。
“你現在手上在跑的項目能交接嗎?”
“我才剛接過來沒兩天,又交接?”
“哎呀,”他撓着後腦勺,在窗前走來走去,“Joyce 出事兒了,時間有限,需要一個熟手加入支援。”
Joyce 的母公司在北美遇到嚴重的合規風險,而 Joyce 為了更精準推薦讀取了主站用戶數據,因此被牽連要求一周內完成整改,否則下架重新提審處理。沒有人比盛嘉實更熟悉這塊業務,老板言辭懇切,完全沒給他推脫的空間。
時隔兩個月,盛嘉實又一次走進那棟熟悉的辦公樓,在按下電梯上升鍵的瞬間,頓感自己是正在二進宮。
胡安來電梯廳接他,說周文遠正在和業務方開會。人人抱着電腦在工位上開會,幾個設計師恨不得把眼珠子貼屏幕上,每個人都蓬頭垢面、滿臉油光,有種油盡燈枯的意思。盛嘉實拐了個彎,看見葉原縮在一棵龜背竹下安靜地敲鍵盤,于是上前去敲敲她的桌子。
葉原恍惚地擡起頭,形容枯槁的程度即便在這間臭名昭著的辦公室裏也能名列前茅,把盛嘉實結結實實地吓了一大跳:“你身體還吃得消嗎?”
她笑了笑:“沒事的。”
胡安在辦公軟件上給他發消息:葉原這回是真的要辭職了。可她倒黴就倒黴在把 last day 定在下周,帶薪假又用完了,想着之後免不了要前老板幫忙背調,現在還得在這兒熬着。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是周文遠和徐行并肩從會議室裏走出來,邊走邊讨論要修改的數據邏輯,後面緊跟着李坤和陳斐,後者的臉色只比即将辭職的葉原好了那麽一點,頭發衣着還算整齊體面,身型卻已經瘦了一圈,是勞心勞力的結果。
周文遠看見他,快步走過來介紹:“陳斐,我們臨時把嘉實請回來幫忙了,進度的問題你可以放心。”
陳斐客客氣氣地笑,就像去年冬天他們第一次在會議室裏見面時那樣。
時間緊張,從産品經理、設計師、開發,到法務和運營團隊,每個人的工作日程都徹底焦土化。盛嘉實原本還不理解為什麽非得把他叫回去,真幹起活來才知道有多大的窟窿要填:所有推薦模型讀取的數據、産品前端展示的數據都需要重新設計,務必删除所有與母公司有聯系的接口,推薦系統因數據缺失而效率大幅下降,在上線後的第一個小時,在線用戶數就往下掉了五個點。
“到明天只會更多。”陳斐說,“大家先吃飯吧。”
盒飯依然來自那家口味極重的川菜店,盛嘉實兩個月沒吃豬食,大腦已經無法适應,勉強吃了兩口就合上了。周文遠笑他:“不餓?看來幹活沒幹到位。”
見他不答話,又說:“葉原要辭職了,你知道吧?所以這回非得要你支援不可。”
“怎麽突然又要辭職了?”
“有什麽關系?我覺得她工作素養不是很好,團隊需要汰換。”
盛嘉實隐約感到一道天窗開在頭頂,有人在天上審判自己了。周文遠剛來的時候就對她有成見,他以為多留一陣子是為了葉原好,現在看來,實際上卻把她留在了一個更險惡的環境裏,遭了更大的罪。
合規處理後的新版本最後在 DDL 前一天成功提審,其代價是産品體驗大幅劣化、DAU 下跌近 20%。葉原在次周正式離職,走得毫無聲息,桌上的東西收拾得幹幹淨淨,仿佛這個人從來沒在這裏出現過。
這勝利太過慘淡,令慶功宴上的所有人都興致缺缺,只想馬上回家。盛嘉實走到地鐵站才想起來忘帶鑰匙,又折返回去。辦公室裏一半的燈都已經關了,像《生化危機》裏被僵屍血洗過、空蕩蕩的保護傘公司,他身上發毛,加快腳步跑下去,在公司樓下的花壇邊看見一個人。
五月的上海已經進入初夏,陳斐坐在一叢月季邊,指間夾着一截香煙尾巴。
她在發呆,意識到有人站在十米開外向自己行注目禮,一下毛骨悚然地精神起來,見是他,愣了愣,舉起手裏的香煙屁股:“來一根?”
盛嘉實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六七年時間真是不短了。足夠一個人心碎又愈合、相遇又離別、以及培養一些全新的壞習慣。陳斐掏出火機給他點上。十米後就是商務區規定的吸煙點,他們現在是明知故犯,行為相當惡劣,素質相當低下。
盛嘉實說:“對不起。”
“我也對不起。”
“沒關系。”
“你都不問我是在為哪句話道歉?我說了很多。”
盛嘉實跟着笑。那麽多惡毒的話,要道歉得道到天亮,但他也毫不遜色,不如還是互相低頭,糊塗賬就糊塗結。
“散散步?”
她站起來:“走吧。”
驚心動魄的仗已經打完了,沒有輸也算不上贏,兩個人都筋疲力盡,只有力氣低頭走路,肩膀偶然地撞到一起又分開。其實即便是從前,這樣的沉默也是常态,從圖書館回寝室的路上,兩個人時常沉默地各想各的,只是走到半道,手就會牽到一起。而現在不一樣了,他們是同事,下班後順路同行,很需要聊一些無關痛癢的八卦來填補尴尬。
陳斐找到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說起前段時間去葉曉寧家吃飯,還有她的女兒、孩子、日式風格的家,說着說着想起一樁滑稽事:“她知道我們倆的事,比我更尴尬。”
“是嗎?”
“你告訴他們了?”
“沒有。不過他們好像都知道。我們當時真的很蠢,把別人都當蠢貨。”
也是。她默默地想。分手好幾年後有一次翻到大學時的合影,他們兩個緊緊挨着,恨不得抱到一起。
“她說你媽媽去世了。”
“……嗯。”
“對不起,我不應該那麽說話。”她小聲說。
“又不是你害的。”
她仿佛得到赦免狀,話題又輕松起來:“還看到你們的照片了,一起去海邊玩,江卉也在。你們後來交往過?”
“嗯,有一陣子。”
他很自然地說出這段往事,腳步并沒有因此停頓。陳斐雖然早就知道,此時還是有蝴蝶在心中微微振翅,不過控制得很好。
“那些話都是假的。”他突然說。
“哪些話?”
他也覺得難堪:“那天所有的話。因為想傷害你,所以那麽說了。”
陳斐不知道怎麽回答。盛嘉實又繼續說下去:“我很想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她擡頭看他的側臉,半開玩笑地說:“前前女友的成功固然值得慶賀,其悲慘與不幸卻更令人歡喜?”
他低頭笑了笑:“總歸還是希望你過得好。”
晚風缱绻,吹來公園裏青草的芳香。連日加班少眠帶來眩暈的副作用,她察覺自己有想流淚的欲望,趕快仰起頭看天。
“沙子迷眼了?”
“不是。”她笑着說,抹了把臉,“那你想知道嗎?”
“想知道什麽?”
“沒有你的時候,我都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