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現在更好

14. 現在更好

二十一歲的夏天,漫長得好像永遠不會結束。

長達兩個半月的暑假以盛大的國際峰會收尾,陳斐帶着托福考試的成績單回了趟家。夏末秋初的天氣好極了,梧桐還沒有開始落葉,氣溫已經降到了适宜戶外行走的溫度。陳斐陪外婆散步,路過曾經住過的工廠宿舍,她在那棟兩層小樓裏長到十八歲,攢下許多家當,今年夏天房屋拆遷時扔破爛似的扔了一大半。

外婆的人生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灑脫:“新房有水電暖氣,比原來的房子好多了。”

陳斐松了口氣:“真的?不覺得可惜?”

外婆捏捏她的手:“現在比從前更好,有什麽可惜的。”

走走停停,一路磨蹭到家裏,媽迎出來:“家裏要來客人,怎麽不早跟我說一聲?”

身後閃出兩個人,是盛嘉實的父母。

小飯店提前關門,叔叔做了一大桌菜,弟弟沉默地坐在飯桌邊打量兩個陌生人,聽盛嘉實的媽媽問他念什麽大學,就垂下頭小聲說:“不怎麽好。”媽倒是很大方,一晚上布菜倒酒,只是比平常寡言少語,怕在兩個大學教授面前丢了臉。

興許是口味不合,盛嘉實的父母吃了一點就放下筷子,聊起孩子:“按我們的想法,他們兩個留在信川,總歸不會有壓力。反正房子也買了,小斐拎包入住就行。”

媽愣了愣,說:“小斐從小自己有想法,我們幫不上多少,都靠她自己拿主意。”

陳斐剛把一碗結結實實的米飯吃幹淨,要站起來收拾碗筷,她卻伸手拉住女兒,沖丈夫努努嘴,叔叔于是立刻順從地站起來。媽細聲細氣地說:“小斐從小就懂事省心,我們家是連桌子都不肯讓她擦的。”

盛嘉實的父母住在不到一公裏外的酒店,陳斐将他們送到住處,剛走出旋轉門,就想起媽叮囑她送給客人的特産還裝在自己的帆布包裏,遂又折返回去。兩位客人還在樓下等電梯,陳斐隔了一個拐角蹲下來系鞋帶,耳邊傳來盛嘉實爸爸帶着笑意的聲音:“……吃不慣,太油膩。”

“他們家的飲食習慣是不健康……真是吃不下多少。”謝雯笑着将話鋒一轉,“不過嘉實說是二婚家庭,我倒是看不出來,只是不知道弟弟是怎麽回事,如果是同母兄弟,恐怕以後還需要她幫襯。”

“小孩子哪想得到這些,心裏喜歡就很難得了。”

“也是。不過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說到這裏,她突然又笑出來,挽住丈夫的胳膊,促狹地說:“她媽媽怪有意思的。連桌子都不讓她擦,真是當公主嬌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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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恐怕是南北朝的公主,幾天換一個。”

後面的話沒有說完。她被這幽默而無傷大雅的嘲弄逗樂,與丈夫挽着手并肩走進電梯,陳斐站在牆後,掌心濡濕。口袋裏裝着媽說要拿給親家的本地特産糕點,她拈了一塊放進嘴裏,十幾分鐘步行路程,走到家裏剛好統統吃完。媽問她禮送到了沒有,她悄悄抹掉嘴角的碎屑,點點頭。

兩周後,謝雯來信大聽講座,照例給盛嘉實捎了吃喝水果來,順便請小情侶吃飯。

他在飯桌上漫不經心地沖母親抱怨:“為什麽不買一張好點的床?現在家裏的床睡得硌人。”

“你先湊合着用,等以後結婚了再買新的。”

“現在買不行嗎?早買早享受。”

“你還沒有結婚呢。”

“這是什麽風俗啊,沒結婚就不能睡正經床了?沒聽說過。”

她飛快地往兒子碗裏夾菜。

陳斐坐在旁邊,突然明白其中原委:他父母去了趟她老家,才發現這女孩不符合他們對未來家庭成員的預期。這個道理實在很簡單——她不會是最後的契約對象,因此也不必動用婚床。

憤怒和羞恥感無聲地掀起巨浪。她恨不得跳到桌子上大喊:我媽媽縮衣節食送我學小提琴、和叔叔一起開小飯館把我養大,我家裏人有什麽對不起你們的?還是說這是我的錯,是我要高攀你?是我的錯嗎?

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憤怒、羞恥、自卑、自尊,哪一樣都能把她囫囵個兒地吞掉。她無法消化,更無法裝聾作啞,只能閉着眼睛朝前走,心裏想:越遠越好,遠到能把這些問題統統抛在腦後就好了。

怒海沒日沒夜地在心裏翻湧,半明半暗,她有時徹夜難眠。什麽時候告訴他?再說吧。這之後怎麽辦?她從沒有認真想過。

然後那一年的生日如期而至。

窗外是冬季的信江,兩岸商務樓高聳入雲,燈光透過紗簾投在地板上,像沒擦幹的水漬。陳斐躺在盛嘉實的床上浏覽葉曉寧的朋友圈:照片上幾個即将畢業的同期好友并排坐在一起,盛嘉實穿着大二社會實踐時信大統一發的套頭文化衫,看起來很傻,身邊是同樣傻笑着的小師妹。

說是盛嘉實的床,但這個家實則沒有什麽不是他的。一只碗、一根筷子,全都是他的,連她的睡衣上都有他的味道。

陳斐一直覺得氣味很重要。從福建回來的列車漫長得像要開往下一個世紀,她在半睡半醒間聞到盛嘉實的氣味,不是洗衣粉或肥皂裏的人工香精,而是他肉體、骨骼、嘴唇、頭發的氣味。

現在想來,好像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把後面的故事都編好了。從開始就知道他們之間不會善終,于是之後的一切都只是走劇情而已。那到底為什麽要來一遍?她想要得到什麽呢?到今天這樣的夜裏,她終于發覺其中荒謬,心一下痛起來。

出生二十二年整,從未感到這樣心痛,躺在這張曾經相擁過的床上,這間公寓裏發生的所有往事重現于眼前,她的眼淚悄悄流進枕頭裏。他終于到家,沒有帶鑰匙,張開臂膀:“生日快樂。”

她從前并不過生日,這個習慣是從他開始才有的。她沒說話,配合地擁過去,聽見他在耳邊說:“今天我外公去世了,我明早就得走。”

陳斐怎麽都止不住流淚,覺得身上背滿了債,欠媽媽的、欠叔叔的、欠外婆的,沉甸甸地壓彎脊梁。盛嘉實曾經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不虧欠的對象,她想要兩個人永遠這樣幹幹淨淨、平等地站在一起,然而到今天才發現這不可能。

她有欲望、要攀爬、要争取、要輕裝上陣,卻還要他毫無保留地獻上全部。

這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個夜晚的記憶長久地懸挂在心裏,久到她都已經快忘了,最後分手的時候也沒說,因為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

“但是,想要一件東西是可恥的嗎?”茜茜說,“我覺得欲望是成功的第一步。”

錢方園若有所思:“那你怎麽定義成功?”

柳茜茜說:“有錢。”

三個女孩子坐在錢方園的二手車裏吃麥當勞,九塊錢的套餐包含飲料和漢堡,去掉面包奶油就是優質蛋白加蔬菜,再健康劃算不過。錢方園和柳茜茜比她高一屆,在學校附近的兩室公寓合租,陳斐七月抵達時,正是錢方園開車來接機,從此她承租公寓客廳,三人共擔房租。

錢方園是典型城市獨生女,從前在學校看着挺靠譜,等到自己出來生活了,陳斐才發現此人做事粗心大意。第一回載她出門買床墊,錢方園就在高速上因超速被警察逼停,臨下車前眼疾手快地将一個酒瓶塞到副駕駛座位底下。陳斐看得眼睛都直了,小聲問:“是今天喝的嗎?”

“昨天喝的。”她見學妹驚詫,不好意思地撓頭:“柳茜茜喝的。”

柳茜茜是山東大妞,盤靓條順,長得像《長江七號》時期的張雨绮。她在本校念國際關系,愛學臺灣綜藝嘉賓,用非常誇張的腔調說:“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science. ”

三個人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平時購物能去華人超市就絕不去本地高端零售商店。有一回柳茜茜不慎在華超買了有機蘑菇,回家一看賬單氣得直跳,說自己被暗算了。陳斐拿起錢方園的車鑰匙:“走。”

“去哪?”

“去退貨。”

最後當然沒有退貨,畢竟包裝紙已經拆了,陳斐親自下廚,做了一鍋香噴噴的小雞炖蘑菇,三個人狠狠吃了一頓,錢方園吃得直舔手:“真不錯啊,你進修過?”

“我家開小飯店的呀。”她得意地說。

柳茜茜羨慕得要死:“我媽做飯賊難吃。”

她是單親媽媽養大的,父親很早就離家,好在生活費還夠她出國讀書,但也不過剛剛好。“還是想要有錢,”她說,“有幾年我爸特別摳,估計那時候是想結婚了,每個月的生活費都遲到,我得自己主動向他要。手心向上的日子真的太難過了。”

錢方園啃着雞翅根:“那要怎麽才能變有錢?”

她伸出一根手指:“吸引力法則第一步,就是想要有錢。”

“第二步呢?”

“第二步是盡量找個有錢的老公。”

想要有錢是成功的第一步,有錢則是成功的終極形态,挺符合邏輯。陳斐埋頭扒飯,聽茜茜說:“明天晚上有個校友活動,你們要不跟我一起去?social 一下work 一下。”

往屆留學生找到工作多靠國人學長學姐內推。陳斐從不錯過任何這樣的社交機會,錢方園只在不想做飯的時候參加,而柳茜茜只參加包含單身男性綠卡持有者的局,這天晚上的活動恰好同時滿足三個人的預期。陳斐要求職,穿着褲子和休閑西裝去,錢方園想吃飯,就餓着肚子去,柳茜茜有求偶預期,遂穿短裙蹬高跟鞋去。

陳斐遲到了一會兒,進去的時候裏面的人已經三兩成團聊開了,兩個印度同學站在角落裏,組隊圍攻一位華人面孔的女校友。陳斐在網上搜過那位女士的信息:一家矽谷創業公司的 VP,信大畢業生。

她有備而來,只想了一秒鐘就把腳伸了過去,說:“您是 Claire Wong 嗎?”

Wong 女士微笑着點頭。

陳斐得到鼓勵:“我在網上見過您的簡歷,我也是信川大學的畢業生。”

克萊爾·王在長灘半山買了新居,兩周後,陳斐受邀去參加她的喬遷宴,為了避免尴尬,也把柳茜茜帶上了。

克萊爾是九十年代的留學生,來美國後就再也沒回去,和一個香港人結婚,之後順利入籍。她交往的朋友多是同年齡段、相似背景的華人女性,清一色搭配白人丈夫,女士們吃完飯就坐下來打麻将,好像大學時在《喜福會》裏讀到的角色。一位廣東口音的女士端着酒杯說:“你們知道,想要留下來,最快的方法是什麽嗎?”

她停頓一下,神秘地微笑:“嫁給一個美國人。”

陳斐先是覺得悚然,突然柳茜茜的臉出現在眼前:你打工不也是賣?賣給誰不是賣?再說了,結婚的事,哪能叫交易嘛。

柳茜茜正在牌桌上殺得火熱,陳斐站在旁邊看牌,一個青年男人被母親拉到跟前介紹給她:“小斐,這是 Mark。”

這人伸出手來與她相握,掌心幹燥柔軟,沒有脫皮和硬繭,顯然從未做過家務。

陳斐和他約會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本市有名的韓餐館,第二次是在學校旁邊的電影院,她去洗手間,出來時四處尋他不見,最後在電梯邊看到他:一個男人正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麽,馬克笑起來,十分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屁股上。

陳斐都來不及假裝自己沒看到,他已經轉過身來。

“其實沒有什麽……但對我媽媽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他聳聳肩表示無奈,“她不是我爸爸唯一的妻子。”

“我以為有錢人不必煩惱。”

“有錢人想更有錢啊,還想一直有錢、世世代代都有錢。我爸爸有三任妻子,所以結婚是我必須要做的任務,只不過可能會令我下地獄。”他溫和地提議,“但現在你知道了,我想我就不必下了。”

陳斐點點頭:“确實。”

他兩手攤開,姿态如耶稣救濟信徒:“所以,你要考慮一下嗎?”

秋天來得很快。第一個小學期結束的時候,部分同學已經開始改簡歷,預備投遞給各類科技公司、希望能争取到實習的機會。陳斐和錢方園在圖書館坐到關門,一晚上投出五十份簡歷,回到家連電腦都不想往外掏。

柳茜茜頂着面膜從洗手間探出頭來:“小斐,你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你的電話打不通,讓你有空給她回消息。”

媽是那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麻煩外人的性格,陳斐心裏覺得奇怪,趕緊回電。電話那端非常嘈雜,隐約聽見有人叫號,媽說:“叔叔病了。”

叔叔和印象裏的那個爸爸很不一樣。長得粗矮、話很少,有時候陳斐母女和他坐在同一間屋子裏看電視,三個悶葫蘆紮堆,能一下午不說半個字。他多年來就這樣起早貪黑經營小飯店,唯一的愛好和解壓方式就是在忙碌一天之後喝上兩杯小酒,大半輩子過去,肝髒終于不堪重負。

這病在她走之前就知道了,不是不能治,只是需要錢。媽沒為當時的隐瞞做任何辯解,只說:“沒想到那麽貴,現在手頭有點緊。”

陳斐挂掉電話就開始計算自己完成學業需要的錢,一邊算,心一邊往胃裏沉下去。九月的南加并不熱,她背着滿身冷汗,算出一個恐怖的事實:她的家庭經濟實際上非常脆弱,即便她拿獎學金、打工、完全自力更生供自己讀書,留學也依然是個高風險決策。她的家人需要的,是她盡快畢業、盡快工作、盡快撐起這個本就連殷實都算不上的家。

媽又追打了一個電話過來,說:“弟弟也快工作了,你不用太擔心。好好吃飯。”

陳斐說不出話。

她在用以隔斷客廳的簾子外挂了個鈴铛,錢方園站在外面搖鈴:“吃夜宵嗎?茜茜煮了湯圓。”

沒聽見回答,柳大廚端着碗不耐煩地掀開門簾進來:“別打工了,幫人寫作業嘛,随便寫寫就完了……你幹什麽呢?”

她正頹然地坐在地上。

錢方園輕輕拍着她的背:“會有辦法的。”

柳茜茜也坐在地上,小聲說:“對啊,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這話說得粗鄙,加上她的膠東口音就更滑稽了,陳斐一下笑出來,鼻子裏冒出個大鼻涕泡。

一周後,她在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接到錢方園的電話:“有驚喜。”

家裏被久違地打掃得窗明幾淨,柳茜茜和錢方園在沙發上正經危坐,見她開門進來,齊齊站起來。陳斐問:“你倆軍訓呢?”

這兩個女孩子有本事,不知道從哪想辦法湊了二十萬人民幣。也許是向家長要的,或者是通過別的什麽路徑,陳斐不知道,她在沙發上緩緩坐下,捂住臉、擺好姿勢,随後嚎啕大哭。

這場哭泣來得過于迅猛,兩位室友猝不及防,錢方園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後顫顫巍巍地搭在她肩上,說:“哎呀,又不是不用還了,你是要還的,好吧?”

眼淚從手指縫裏往外流。就在這個時候,陳斐做好了決定。

馬克在次日中午接她出門吃飯,随後照例把她送回家。陳斐在臨下車前扭頭問:“那件事,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你會告訴我嗎?”

他平靜地回答:“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個混蛋,但坦誠講,不會。”

這坦誠的無恥令她五味雜陳,陳斐嘆了口氣,點頭表示贊同:“你确實是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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