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二流人生
15. 二流人生
那一年的十二月,馬克和陳斐在洛杉矶訂婚。
沒有注冊結婚,自然也沒有法律效力,梁馬克甚至着了律師起草協議,确保自己和家人的財産安全。這段關系甚至無法幫助陳斐拿到合法身份留在美國,但她被許諾一筆錢,按兩人訂婚關系持續的時間計算,每個季度履約。陳斐拿到的第一筆錢,經過轉款換彙,最終變成了叔叔在省會醫院第一期化療的費用,以及醫院邊上一套一居室的租金。媽住在裏面,至少每天可以睡個好覺。
媽問她:“你是從哪裏拿到的錢?”
“向朋友借的。”
“什麽朋友?”
她問得很小心,但陳斐讀出了其中隐藏的含義:“你放心,我的姿色還賣不到這個價格。”
這天晚上她站在浴室蓮蓬頭底下,想到一件往事:大學時她攢過一筆錢想要還給媽媽,卻遭到無比慘烈的拒絕。媽那時候說:人家說結婚是長期的賣淫,現在你長大了,我也算賣到頭了。
她當時覺得很震撼,以為媽第二次嫁人,裏面卻一點愛都沒有。如今叔叔真的到了要人照料的時候,媽卻換了套說法:“要是現在抛下他,豈不真是沒良心了?”
真相穿越時空的迷霧在眼前清晰起來。原來哪不是愛,而是恩情。恩愛恩愛,恩與愛本就是一體兩面,然而愛欲會滋生仇恨、激情會逝去,年輕的肉體再互相吸引,也總有朝如青絲暮成雪的一天,倒是恩情,比一切都更穩固,愛欲在相較之下顯得那麽淺薄。
陳斐摸黑起床,翻出銀行卡壓在枕頭底下,重新進入睡眠。這一覺睡得比過去十幾年來都安穩,因為心裏知道,終于有錢可以報恩了。
錢方園和柳茜茜來參加訂婚儀式,遙遙地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上,陳斐大步走過去,一手提一個,把她們倆抓到最前面安頓好。柳茜茜難得穿得低調,把胸脯遮得嚴嚴實實,盯着她不說話。
錢方園問陳斐:“需要我們做什麽嗎?”
她從鼻子裏哼出一個音節:“我看不用。”
她在聖誕節前搬出朋友們的公寓,和馬克飛去溫哥華。今年為了慶祝他訂婚,全家人都趕來聚餐,陳斐有幸認識到了他口中的父親的三位妻子、及他同父異母的若幹兄弟姐妹。這家人習慣在家說廣東話,簡單地問候新成員後,便用粵語各自聊開,陳斐端着酒杯坐在馬克身邊,只覺得被一種未知的語言環繞,無所适從到極點,站起來去洗手間。
有人站在露臺上抽煙,深栗色頭發,高鼻深目。陳斐一晚上見了二三十號人,實在不記得她叫什麽,為了避免尴尬,遂蹑手蹑腳地溜過去。還沒走到洗手間門口,就被發現了:“陳斐?”
Advertisement
她是梁馬克父親第二任妻子所出的女兒,比他大十多歲。“我在 Claire 家見過你。你和你朋友一起去的。你朋友現在好嗎?”
陳斐驚訝于她還記得柳茜茜:“還好。”
“找到俱樂部的邀請函了嗎?”她笑着,“像你一樣。”
“什麽俱樂部?”
“富豪妻子俱樂部。Claire 這門生意做了很多年,有很多關系,應該能幫到她。”她饒有興致地用煙頭點點她,“不過你比她厲害。”
“厲害在哪裏?”
“她一般只介紹正牌女友,你本來不夠格。”
原來喬遷只是掩飾,販賣才是本質。陳斐還以為自己天資聰穎、無師自通就吃上了這碗飯,原來還有人在暗中遞筷子呢。
假期很快過去,學校重新開學。柳茜茜和錢方園依然每天開着二手車來上課,午飯時用茶水間的微波爐熱自己做的盒飯,陳斐幾次想過去搭話,都被她們迅速閃避,拙劣得好像根本都不想掩飾,對她敬而遠之。
她起初很難過了幾天,然而學業和簡歷很快占滿日程,沒留下多少傷感的空間。克萊爾王有一回給她打電話:“你最近在找工作嗎?”
“只是找找看,有沒有今年暑假實習的機會。”
“怎麽還要找?”她笑着說,“不是找到了嗎?”
陳斐啞然。窗外是一月的南加,平均氣溫十五度,有大學生穿着短褲踩滑板穿過街道,冬天在這裏是面目模糊的季節,只有生日能讓她隐約想起,這時候其實應該是要下雪的。
“是你的生日對嗎?”電話裏梁馬克的聲音聽起來帶着點很虛僞造作的懊惱,“好遺憾,我要去夏威夷。”
“什麽時候回來?”
他突然嚴肅起來:“小斐,你要習慣我這樣的生活。”
陳斐正開着免提寫作業,給他打電話也不過是出于盡到乙方職責的考慮,完全沒有任何要從他這裏得到什麽情感價值的預期,沒想到他卻如臨大敵,生怕她逾矩了,生出非分之想。她啞然失笑:“你玩得開心。”
挂上電話,窗外的天已經暗了。她低頭寫了一會兒作業,起來給自己煎鲈魚和蘆筍。鍋子發出吱吱聲,身後的擴音器正播放最新 podcast,還沒開的紅酒放在酒櫃裏。這是一個梁馬克施舍給她的、虛假卻溫暖的中産泡泡,維持這種生活,就是她的工作。
陳斐叉着腰等魚皮烤焦、翻面,突然胃疼,鍋鏟一抖,魚肉翻進垃圾桶裏。
她在晚上七點敲開錢方園和柳茜茜家的門。她們正要開飯,桌上放了兩菜一湯。原來是陳斐卧室的地方,現在放了一張沙發,錢方園把她大學時從閑魚上收購的二手投影儀搬了出來。
陳斐覺得自己頗似外人,邁進這間屋子,就像是來做客的。她把紅酒從袋子裏拿出來,笨拙地開口解釋今天的來意:“……今天是我生日,梁馬克說這支酒很好。”
“……你吃了嗎?”錢方園問,搓着手。“坐下吃點?”
她執着地伸着手:“我挑了最貴的一瓶來的。”
柳茜茜推開椅子站起來。沒過一會兒,從廚房拿來兩個玻璃杯、一個喝咖啡用的馬克杯,放在桌上,沖她點點頭:“滿上吧。”
陳斐高估了這兩個人的酒量,一瓶酒到最後也沒喝完,柳茜茜躺在地上問:“你們現在什麽情況?”
“怎麽說?”
她翻了個身,把頭枕在陳斐肚子上:“你生日,他去哪兒啦?”
“可能和男朋友在一起。”
兩人一骨碌爬起來。陳斐看着天花板:“你們還看不出來?”
柳茜茜瞪大了眼睛:“我們,我們跟他不熟啊。那你呢?你現在幹什麽呢?”
“我給梁馬克上班呢。”
錢方園心領神會,重新躺回來:“每個月拿多少工資?”
陳斐笑起來,報出一個數字。
她撇嘴:“好摳啊。”
“是挺摳的。”柳茜茜點點頭,“這可是咱小斐初戀啊。是初戀吧?”
陳斐笑得渾身顫抖。柳茜茜摸摸她的肚子:“完了,你胖了,看來薪資豐厚,最近吃得不錯。”
她糾正:“這個位置是胃。我是吃飽了。”
餐廳的落地燈閃了閃,燈絲熔斷,整個房間陷入黑暗。柳茜茜說:“我當時想,是我跟錢方園不知好歹了,二十萬算什麽呀。”
她認認真真地回答:“算我的救命稻草,算我的恩人。”
馬克給的錢确實不多,但這是陳斐自己提報的。她對應該開什麽價格毫無概念,簡單算了算叔叔治療五年需要的費用,除以她預估能為老板打工的時間,再鬥膽乘一個相當保守的系數,報給他的時候還怕他覺得貴了,沒想到他一口應允。
坦率講,後來好長一段時間裏,她着實都有些後悔,但這無論如何也是一筆不小的金額了。
梁馬克沒有要結婚的意思,應允的金額每季度按時到賬,只不過從來不提漲薪。陳斐為他打了三年工,加上在本地工作領的薪水,撐起了叔叔的治療費用、媽媽的生活費、弟弟繼續升學念書的學雜費,還有信江邊上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那新房子距離盛嘉實家不過兩公裏,簽合同的時候她在心裏想,以後出門可千萬要小心,別出現“沒洗頭去買菜被前任和他老婆撞見一個人逛超市”的劇情啊。這擔憂隐約持續數年,要到兩三年後,那個晚風和煦、有夜來香盛開的春夜,她坐在大學時代好友的家裏,才會知道自己實屬杞人憂天:
盛嘉實的母親在他畢業一年後去世,他父親的新任妻子随即搬來家裏。他與父親就母親的遺産打了半年官司,此後賣掉江畔的公寓,搬去上海,再也沒回信川定居。
而她更是始終沒有回到過信川。
叔叔在三年後的春天病逝,陳斐請了長假回國奔喪。
他不是本地人。年輕時從內陸來此地打工,不幸和陳斐的父母一并卷入下崗潮,老婆說要南下打工,從此一去不返,好在身上還有手藝,撐起竈間的一片天地,也撐起了另一個新的家。陳斐記得媽剛同他結婚時的樣子,叔叔來家裏吃飯,媽嬌聲嬌氣地說:哎呀,胃口這麽大,把我們家吃窮了怎麽辦?
他很不好意思地說:吃窮了再掙。
遺像用的照片還是陳斐大學畢業那年,他們來參加畢業典禮時,在學校圖書館門口拍的,他笑得很高興。銀箔在指間上下飛舞,陳斐想:興許還是她弄錯了……兩個人之間怎麽可能從來沒有愛?媽很少那麽笑的,那是屬于熱戀中的人才有的表情。
媽的狀态比想象中好,忙上忙下照應賓客,外婆和陳斐相對而坐折元寶,冷不丁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
“媽?”
“十三點,當然是說你。”她嘆口氣,“不要像你媽一樣,十三點到頭了,這個年紀還是十三點。現在一把年紀了,還要供弟弟念博士。弟弟又不是親生兒子,又不會給她養老。”
陳斐要幫她說話:“以前是叔叔供我,現在是她供弟弟,這有什麽不好?”
外婆看了她一眼:“你也是十三點。”
媽從外面走進來。忙了一天,氣還沒喘勻,臉上紅撲撲的,看起來很不像樣子,仿佛是因為死了丈夫而喜氣洋洋,坐下來歇了一會兒,從外婆手裏接過元寶,一邊疊一邊問:“你還回來嗎?”
“不知道。”
媽只低着頭做手工:“不回來也可以。”
她其實是個挺搞不懂狀況的女人,本地人謂之十三點,愛美、好精致、頭腦糊塗,偏偏吃不了苦、愛抱怨,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年輕時只看臉,千挑萬選挑中一個靠不牢的人;人到中年也沒長什麽心眼,硬要在盛嘉實的父母面前幫女兒撐面子、裝大小姐。陳斐說不知道的時候,心裏還有幾分忐忑,怕她又不分場合地捂住臉說女兒沒良心,卻沒想到收獲了這樣的回答,一時間愣住了。
“不回來也可以。說難聽點,現在家裏算是寬裕點了。我這輩子是跟男人過不去,男人的好也受過了,男人的虧也吃夠了。你自己一個人掙點小錢,我看就不錯。”
她從前做什麽都要讓女兒知道自己辛苦付出,卻萬萬受不了女兒同自己算帳。這賬日久天長、稀裏糊塗地積到現在,如今竟要一把火燒了,陳斐心裏五味雜陳。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那時候你給盛嘉實爸爸媽媽的糕點,後來都被我吃掉了。”
大約是盛嘉實這個名字太陌生,媽想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吃了就吃了吧。吃在你肚子裏,肉長在你身上,又也不虧。”
這一年還發生另一件事。
馬克的父親突發中風,時日無多,她以女友的名義陪他前往溫哥華看望老人,他在病房外拿出一份補充協議。陳斐仔細閱讀條款:很多的金錢,可期的收益,但需要她永遠做他的花瓶妻、永遠聽話。
“我們可以各玩各的,我不介意。”
她合上文件:“但我不想要。”
“小斐,不要和錢過不去。”
“我現在有了一點錢,所以覺得錢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已經很滿足,不需要投資更多成本、賺取更多回報。”
他驚愕地看着她:“原來你想過二流人生?是我看錯了。”
她回答:“二流上面還有一流,一流上面還有頂流。人生三萬天,我不想全花費在登山上。”
馬克的中文很不靈光,聽是沒聽懂多少,轉而用英語問:“那你要去哪裏?”
“我還不知道。”
合同結束,梁馬克的裁員賠償十分吝啬,姿态倒是很大方,允許她“可以在這所公寓裏再無償居住一個月”。陳斐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投遞簡歷,一周以後,錢方園就把橄榄枝伸到了眼前。
柳茜茜在畢業後和同期的同學結婚,婚後依然生活在南加,兩個人共同擁有一輛車、租住在公寓裏。陳斐一度認為他們買的德系車價格高昂,實在不劃算,不如繼承錢方園的二手老爺車,沒想到最後還是柳茜茜開車送她去機場,一邊踩油門一邊說:“看見了吧,還得是新車,加速多猛啊。錢方園那破車才哪到哪啊?”
航班尚早,兩人在停車場裏偷摸着抽煙。柳茜茜指着她說:“我沒看錯你。錢是好東西,但是小斐,你連上班都要給老板甩臉子,怎麽能做專業嬌妻?這是要有專業素養的,你沒有這個金剛鑽。”
陳斐笑得直不起腰:“那你有?”
她也笑了:“我也沒有啊,所以還是別攬那個瓷器活了。我比較喜歡吵架的時候,能站着罵老公。”
跨國航班漫長得像服刑,陳斐一登機就口服褪黑素,希望自己無痛入眠、一覺醒來就落地,可剛開始進入狀态,後排就有人用腳踢她的椅背。
她解開安全帶站起來。後面是個小女孩,腿還夠不着地,正百無聊賴地拿着 iPad 電視,見她探出頭來,很友好地說:“你好。”
“你在看什麽?”
她把 iPad 轉過來:“我在看你呢。”
小小一方屏幕上,是一顆跳動的心髒。她用觸控筆畫了個餅圖:“據數據分析,你的心髒百分之六十裝着錢,百分之三十裝着媽媽和外婆。”
“還有百分之十呢?”
她咯咯笑起來:“我的數據庫裏沒有呢。不過你不知道嗎?這是你的心髒啊。”
陳斐猛地驚醒,睜開眼睛。
客艙椅背屏幕顯示,她正在白令海峽上空三萬英尺處。機艙一片黑暗,隐約有人發出輕微的鼾聲。一枚冰涼的金屬圓環貼在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是某年夏末有人送的戒指。
尺寸過大,她這些年一直都沒有戴,用鏈子串起來挂在脖子上。
日久天長,都快忘了。
後來她知道這世上沒有愛是毫無條件的,也知道愛的形式多種多樣。在身無分文的時候,有人願意掏出二十萬借給你,怎麽不算?在雪地裏想要幫你戴好帽子、整理劉海,單程三塊錢的公交車旅行、穿過這座他都快走爛了的城市,也是如此。
這些年她學會一件事,就是感激命運。偶爾想起他,像想起沒有做完的夢,很好很好,卻并沒有要回頭做完的執念,因為心裏很清楚,時光無法回流。
“那個時候我還太小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盛嘉實沒有回應她的感慨,只是輕聲說:“陳斐,我真的特別特別特別讨厭你。”
“我怎麽你了?”
“你的人生很精彩,讓我看起來很庸俗、很平常。”他嘆了口氣,“但我為你高興。”
他說這話的語氣不妙,有電視劇裏絕症患者傾訴遺言的悲哀情緒。陳斐十分警覺:“你是不是病了?”
“……我沒病。”
“沒病為什麽這麽說話?”
晚風吹來,香樟樹樹冠發出沙沙的輕響,盛嘉實原本身處的微妙氣氛轉瞬消散無蹤,大學時代和陳斐對話時常發生的尴尬和無語,在此刻回旋镖一樣飛了回來,正正紮在他頭頂,盛嘉實沉默了一會兒,說:“陳斐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陳斐看天:“算了。”
午夜十二點,街道空空如也,兩人靠在街邊的路障上沉默地觀察紅綠燈。盛嘉實說:“其實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算了,沒事了。”
“有話快說,我困了,明天還要上班。”
“沒事。”
“……有屁快放。”
盛嘉實慢吞吞地說:“有沒有塑料袋?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