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沒頭沒尾

16. 沒頭沒尾

陳斐無論如何沒想到,她掏心掏肺講了一個小時的前塵往事,結局竟然是扛着盛嘉實進了自己家的門,然後看他在進門的第一秒鐘就直線沖進廁所開始瘋狂嘔吐。

連鞋都沒脫,因為來不及,再晚就該吐在地上了。

其實她在慶功宴上就有所察覺。盛嘉實的酒量那麽差,周文遠還幫着外人勸他,左一個大功臣右一個元老級成員,當場就把他灌得七葷八素了。她在公司樓下看見他的時候只覺得不可思議:他居然還能走直線?

沒想到酒勁在這時候上來了。

盛嘉實吐得差不多了,人還趴在馬桶上沒緩過勁來,虛弱地維持着探頭跪姿。她的智能馬桶長時間檢測不到障礙物移動,馬桶蓋徐徐下降,眼看就要夾住盛嘉實的頭,陳斐眼疾手快地伸手把盛嘉實拉出來,然而立刻直呼不妙:盛嘉實露出一個很不好意思的眼神,嘴一張,這回吐在了陳斐胸口。

衛生間裏彌漫着一股食物殘渣和消化液的酸臭味,陳斐心如死灰:“你知道這件衣服要多少錢嗎?”

“……我賠你。”

“我上周剛買的。”她絕望得想把盛嘉實的腦袋再塞回馬桶裏。

肇事者很勉強地甩甩頭站起來,陳斐生怕他在自己家裏磕了碰了,過去撐住他的胳膊:“你還能走得動路嗎?”

“我現在回家,明天叫個保潔過來幫你打掃,真的對不起,真的。”話還沒說完,擡腿踢在了門板上。

陳斐望着天花板,考量了一下放他回家的風險,說:“我有個建議。”

盛嘉實這些年在上海水土不服,養出了個倔驢脾氣,她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他推進浴室去洗澡,佐以威逼利誘:“現在是淩晨一點,馬上洗澡,還能睡七個小時。你不脫衣服?不脫的話我幫你脫。”

盛嘉實喝得人五人六的的,一聽這話脫得比誰都快,陳斐躲閃不及,迅速捂住眼,被迫在手指縫隙裏一窺真容:他胖了一點,腰上長肉了。

這人喝酒歸喝酒,還是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香噴噴的,邊說對不起邊往床上拱,一句話還沒說完,睡得倒比誰都快。陳斐洗完澡出來一看:盛嘉實早在她床上躺得七仰八叉的,一點都不客氣。

胸口上下起伏,倒是很安靜。她湊上去仔仔細細地看他。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樣樣都熟悉,卻看得出時間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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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哼唧了一聲,随後翻了個身。陳斐迅速直起身來,覺得自己很像變态偷窺狂,站在房間的中央呆呆站了一會兒,心裏莫名湧出悲哀,因為想到他今晚醉成這樣,她想說的話,大概一句都沒聽到。

為什麽想說給他聽?因為想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成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從裏到外,前因後果,全部翻出來給他看。窗外月光如水,此刻她躺在地板上,同冥冥之中的命運承認:她依然在意他,即便不是以愛人的身份。這能怪誰?只怪因緣際會,他扮演了一個成長過程中無法回避的角色,社會心理學早有解釋。

可是怎麽會這樣?她把臉埋到枕頭裏。一個想說話,一個聽不了,仔細想想他們的狀态其實從以前到現在就從沒對上過,始終錯位。

陳斐租的是間小型一居室,客廳和卧室用玻璃門隔開,她在客廳打地鋪,後半夜隐隐可以聽到盛嘉實輕微的鼾聲。這也是這具身體另一種新特征,大概還是胖了的緣故。

睡到淩晨四點鐘,她隐約聽到有人叫她:“陳斐?”

她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到盛嘉實的面孔。月色像流水一樣灑在地板上,他的側臉有微妙的玉石色澤,有點邪氣,令她神差鬼使地伸出手去,環住他的脖子。盛嘉實微微往後躲了一躲,輕聲說:“你上床睡吧?”

陳斐立刻清醒了,腦袋裏如有洪水乍洩,趕緊松開手。

他已經穿戴整齊準備離開。兩人一跪一躺,宿醉帶來的頭痛一陣陣侵襲盛嘉實的太陽穴,他還以為陳斐沒醒,把手伸到她身下,将她移到床上。

“我走了噢。”

我走了噢。兩個人還住在一起的時候,他也經常這麽說的。那時候他們都很喜歡作弄對方,但凡是誰早起了,另一個人也休想好睡,陳斐經常把浸過冷水的手伸進他的被窩。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不等待任何回答,輕手輕腳地轉身離去,連鎖舌都很安靜。

有一年兒童節,她不知道為什麽生氣。他提一方小蛋糕來宿舍樓下找她,在電話裏說:大朋友小朋友,都要節日快樂。連親吻那麽柔軟,好像怕她會痛。

沒關系,這個世上沒頭沒尾的事也挺多,不見得都要蓋章。她平靜地想。

宿醉導致的頭痛持續接近一周,盛嘉實和老板去蘇州出差,風光是沒欣賞到,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忍耐身體的不适上。

胡安提前從項目組回來了,在律所幹了一周,養得白白胖胖、面色紅潤,見了的人都問她是 Joyce 不給飯吃嗎?她笑答:“都是從前的事了。”随即被盛嘉實提走:“那是甲方,給錢的,好吧?你講話尊重點。”

離開 Joyce 的原因一大半是因為累,還有一小半是因為和新老板合不來。據胡安所說,新老板十足是個舔狗,從前盛嘉實在的時候還能讓他們排排工時,現在換了周文遠,那工作時長就不是他們自己能做主的了,只有累死的馬,沒有耕壞的田,“周老板說我們要主動耕,要深耕,深入業務、了解上下游、閉環法律知識與科技杠杆,”胡安說,“不過據我觀察,還是為了舔甲方的老板。”

盛嘉實埋頭吃飯,發出冷哼:“李坤啊?他長得跟個土豆一樣,已婚已育順直男,周文遠舔他圖什麽?”

胡安痛心疾首:“要不說你沒有八卦的天分呢盛老師,那肯定不能是李總啊。”

“誰啊,錢方園?”

“錢總有男朋友啊,你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他不情不願,因為心裏有事兒。“那誰啊。”

“總算對了,就那誰。”

“效率還挺高的。”盛嘉實拉開椅子站起來,“先走了,你們慢慢吃。”走兩步又折返回來,指着胡安的鼻子:“少八卦同事關系,多關注自己工資。”

快餐店裏人頭攢動,一個穿條紋襯衫的男人從門外擠進來,舉着餐盤,和他面對面地撞到了一塊。盛嘉實都來不及做個閃避的動作,滿滿當當一碗番茄炒蛋就扣在了他的褲子上。

邪門啊,真邪門。跟第一次在 Joyce 開會碰到陳斐那天早上吃了個爛蘋果一樣邪門。

盛嘉實覺得今天大概率是不适合出門,幹脆請了半天假回家。他在公司附近租房,走路不過三百米,換了褲子就在床上躺下,睡到傍晚五六點,被周文遠的電話叫醒:“出來喝一杯?”

“那麽早下班?”

“可以約個八點鐘嘛。”周文遠的聲音本來就黏糊糊的,在電話裏聽起來更惡心,如果嘔吐物會說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你認識小斐的對不對?你和她是大學同學?要不要一起出來?”

“……不了吧,你們倆喝吧。”

“哎呀,是不是不給面子?”

這幾年班裏見到過最黏糊的人就是周文遠,偏偏這樣的人哪兒都混得開,好像他越無賴,別人就越抹不開面子,非得賣他這個人情不可。盛嘉實心裏覺得讨厭,實在擰不過,只好站起來穿褲子。

周文遠訂了淮海路上一家清吧,位置極其難找,盛嘉實在門口轉了半天沒找着,一來一回遲到了十幾分鐘,推門進去的時候,Joyce 代表團已經在吧臺坐下,酒都喝了一半了。周文遠一回頭見他穿着衛衣短褲直皺眉:“你今天穿這身去上班?”

他慢吞吞地坐下:“辭職了,不上了。”

“真的假的?”他當真睜大眼湊過來。盛嘉實低頭看菜單,眼角餘光瞥見陳斐笑了一下,心裏更覺得周文遠蠢鈍。他大約也意識到這是個玩笑,又坐回去同陳斐繼續先前的話題:工作、職業規劃、薪水、學歷,盛嘉實在邊上坐了二十分鐘,隐約品出點味道來了。

他起初以為胡安說的舔狗,不過是乙方一貫做小伏低的态度,沒想到周文遠是真有點要發展發展的意思。這次叫他來純粹是讓他做壁花來的,攢個局,讓這場面看起來不那麽正式,也不至于尴尬。

酒過三巡,到九點多鐘,室內的溫度逐漸升上來了。盛嘉實本就還有點酒精中毒後遺症,來這兒只喝了兩杯無糖可樂、上了一趟廁所,兩次想走都被周文遠拉住、而又明顯不欲将他置于真正的對話氛圍中。他在熱情到真僞難辨的挽留中尴尬地再次坐下來,宛如坐在刑場。

陳斐倒是聊得很開心。盛嘉實想起大學時媽媽說陳斐,看樣子就是個聰明有主見的女孩子,不像他,渾身上下寫着傻不愣登好騙。她說這話時帶點對兒子的疼愛,仿佛傻氣也是可愛的特征之一,但事實上傻氣就只是傻氣而已。

對一個社會人來說,社會化程度的高低非常重要。周文遠和陳斐都算是發育比較成功的類型。

“我真得走了。”他小聲湊在周文遠耳邊,“明天還上班呢。”

周文遠正要再次上演熱情挽留的戲碼,陳斐也跟着站起來:“我也是。去趟洗手間,等會兒一起走吧。”

理所應當是周文遠結賬。他掏完錢,滿意地拍拍盛嘉實的肩膀:“多謝了。”

盛嘉實擠出一點呲牙咧嘴的笑。他今天太累了,沒有精力扮演合格的成年人,像白骨精脫掉皮,幾乎要露出原形。

“她真的是很适合我,你知道吧。”周文遠笑笑,“我挺喜歡她的。”

也不問問人家喜不喜歡你。陳斐淨招這種普信男了。

“家裏條件也跟我差不多。”他算了算,半個後撤步,“算比我好點吧,但律師嘛,總是吃年限的。”

“什麽條件啊?”

“她這個職級,在這種業務,算上獎金至少得逼近七位數了吧。聽她下屬說,她在信川也有房子。”

盛嘉實的嘴都快撇到胸口了。陳斐到底是給他釋放了什麽信號?人家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看起來也沒什麽縫啊,怎麽招了這麽個綠頭蒼蠅,還會打算盤,這麽多蒼蠅腳也沒白長。他直犯惡心。

陳斐撥開人群回來了。他這才注意到她今天算是打扮了一下,眼角畫了若隐若現的上挑的曲線,看起來兩只眼睛妖裏妖氣的。

周文遠提議要送她回家,她欣然應允。盛嘉實很懂事地表示自己要回一趟公司,就不跟兩位同路了,于是三人兵分兩路,各走各的。

六月的上海正在梅雨季,在路上走一會兒,便覺得頭發吸滿了水分,用手一搓就能擠出水來。盛嘉實從出生至今都在長江中下游生活,早對每年一度的洗澡季免疫了,今年大約是年紀大了、體質有改變的關系,怎麽都覺得不舒服,走在路上就胸悶氣短。

距離地鐵站還有兩個街口,實在覺得胸口發悶,盛嘉實一屁股坐在街邊的路障石墩上,大口喘氣起來。工作日十點鐘的淮海路依然燈火通明,商場大樓外挂着名牌海報,櫥窗似水晶匣子,他在這欲望的都市裏思考:真希望有輛車開到街上,把周文遠的腿撞斷啊。

忽而又覺得驚悚:為什麽要撞斷周文遠的腿?他是很讨厭,但也罪不至此。

一個答案在心裏起起伏伏,被他又按了下去,因為覺得危險。

盛嘉實掏出手機撥號碼。

“你到家了嗎?”

陳斐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到家了。”

醉酒嘔吐之後,大約有一個多月沒有見了。都市人節奏快,三十天就已經等于是下輩子的事了,他隔着前世今生的距離和這個人說話,只覺得兩個人都不怎麽認識對方,陌生得令人尴尬。

“上次弄髒你的毛衣,我拿走幹洗了,下次郵給你。”

“好。”

陳斐剛到家,躺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與人應酬的空虛和疲憊順着四肢爬到頭頂,心裏倒是覺得很平靜,只是在聽筒裏聽到他的聲音,猶猶豫豫、像要說什麽又不說的樣子,依然很不舒服。

“你要說什麽嗎?”

“沒什麽。”

“不要這樣。”

盛嘉實低頭看着人行道:“不要什麽?”

“我們不是結束了嗎?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社會人,讀不懂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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