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手心向上

17. 手心向上

“我們不是結束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陳斐正站在沙發邊上壓腿,心裏很平靜,因為覺得電視劇的番外特輯也播完了,雖然是狗尾續貂,但畢竟算播完了。

盛嘉實頗沉默了一會兒,說:“周文遠是個王八蛋,平時讓小朋友買咖啡都故意拖着不給錢。你跟他談戀愛你沒好果子吃。”

說完就挂了。陳斐聽得沒頭沒腦的,最後一句“你沒好果子吃”在腦海裏持久地回蕩着,她驚詫地捏着手機想:這王八蛋咒誰呢?

窗外是六月梅雨季的上海,水汽沉重,然而也即将結束。

夏天很快就來了。

她沒機會再當面質問盛嘉實。法務組的 leader 早換成了周文遠,項目進展一切順利,人力也補充進來了,不需要召回老員工幫忙;李坤最近還開始讓錢方園計算人力供需,看是不是能內部組織一個法務團隊,如果成本可控,或許從下半年開始,和外部律所的合作也都将正式終止。在這座城市,如果存心有意,兩個人完全可以到死都見不上一面。

被他拿走的毛衣始終沒有寄回來,他也沒說要還。眼看天氣轉熱,工作上又天天忙得沒日沒夜的,陳斐逐漸把這事兒忘了,大約到七月上旬,錢方園問她:“你最近和原來那個法務頭子有聯系嗎?”

“……有聯系方式。”但基本沒說過話。

“我說的是這個組的頭子的頭子。”

她松了口氣:“問這幹什麽?”

錢方園嘆了口氣,湊到她耳邊說:“內審要控成本,法務、開發、行政等支持部門都要受影響。法務組員工,估計要麽是砍掉幾個,要麽就換成內部團隊。這事得和對方的老板商量。你得向你那個周文遠嚴格保密,沒聊定之前別影響他們工作積極性。”

“總共也才幾個人?”

“都十幾個了,今年下架整改的時候臨時叫了不少人來,現在攆都攆不走,很難處理。”

“預期砍到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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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李坤意思,起碼得是五個以內吧。”

這事肯定不符合周文遠的預期。按他的說法,他跳槽回老東家一是沖着漲薪,二是沖着帶團隊,長期規劃希望是向甲方發展的。現在一砍就把人家團隊砍掉一半,周文遠非得跳起來不可。

“保密。”錢方園指着她的鼻子,“不要見色忘義。”

陳斐品出點不對勁來:“怎麽就是我那個周文遠了?不是大家的周文遠嗎?我看李坤挺喜歡他的,你叫他李坤的周文遠吧。”

錢方園都走到門口了,聞言又走回來,語重心長:“辦公室戀愛,低頭不見擡頭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要保密就注意點好吧,尤其是在有利益關系的情況下。”

陳斐還欲再辯解,錢方園已經抱着電腦走遠了,留她一個人坐在辦公椅上手腳發麻。哪門子辦公室戀愛?至多不過是吃了幾次飯,在辦公室八卦傳聞裏,他倆興許連孩子都生了。

被八卦頂多是令人不快,但有了利益關系,再空穴來風的傳言都會具備殺傷力。陳斐一下午淨琢磨這件事了,直到傍晚被李坤叫進辦公室開會,聽領導說要她牽頭幫錢方園統計一下人力用時和工作量,心裏這根弦才松下來,确認自己在老板心中的角色沒受到影響。

“要嚴格保密。”李坤說,“本質相當于是裁員,小斐你帶團隊,得有這個風險意識。”

周文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每天還樂呵呵來上班,傍晚到點走人,偶爾發一些餐廳鏈接給她:“周五下班去試試這個?”

“我不愛吃西餐。”

“那換這個,omakase,提前一個月才能約上呢,我下周有兩個 slot。”

她心裏揣着事,不想裝不知道,又礙于周文遠連續兩周都來約她,面子上過不去,最後還是勉強點了頭。

他約的日料店貌不驚人、卻價格昂貴,店面隐藏在辦公樓的一角,推門進去,案前一排八個座,是一晚上才招待八位客人的意思。陳斐一邊把壽司吞進肚子,一邊想着裁員的事,心裏更過意不去,想無論如何得再回請他一頓不可。

周文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公司的事,她漫不經心地聽着,突然聽他說:“嘉實也是流年不利……”

她腦內立時如有清風過境:“出事了?”

周文遠知道她剛才走神了,倒也不在意,笑笑說:“不是什麽大事。之前在 Joyce 的那個葉原你記得吧,後來辭職了。辭職之後呢,在小紅書上發帖,指名道姓地罵某某律所剝削員工、超時工作、PUA,盛嘉實算她小老板吧,得為這事兒負責,被老板派去勸她删帖。”

陳斐記得這個人,心态确實不成熟,工作水平也一般,但她總覺得派人去勸删帖這種手段太低端了點,好比在二十一世紀用冷兵器上戰場。

“你們就不能發個律師函什麽的嗎?”

周文遠搖搖頭:“怎麽發呀?她說超時工作,這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現在這個社會有哪份工作是好做的?現在的小朋友都不太有韌性、比較脆,眼看着夠硬,稍微一用力就掰斷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用“脆”來形容一個人的,笑了:“怎麽像形容工具?”

“不是我人格下賤,”周文遠挑眉,“是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和我,不都是工具嗎?只不過有的工具自主性和空間更大,有的比較小。”

廚師将剛捏好的壽司放在案臺上,兩人默契地閉嘴,開始品嘗這一貫銀鳕魚。舌尖觸到微涼的魚肉,可以嘗出一種經由金錢包裝的好品味。

“我聽說 Joyce 要裁員。你們組受影響嗎?”

她心裏犯嘀咕,不知道如果他問起來要怎麽說,嘴上沒停,含着一口飯含糊不清地打哈哈:“沒聽說。”

“在大公司裏混,你得長點心眼啊,怎麽還跟小孩子似的?”

他伸出手摸她的頭,姿态好像老師或者兄長寬慰小妹。陳斐一激靈,身體迅速戰略性後仰,頭頂堪堪擦着他的手掌過去。這身體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周文遠臉上的笑意微微凝滞,夾雜了尴尬的成分,陳斐立刻坐直了,嚴肅地解釋:“我三天沒洗頭了。”

他微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嗨。”

一室幹燥涼爽的空氣裏,陳斐的腳心直冒汗,一點點愧疚和一點點惡心交織在一起。不過也只是瞬間的事,眼看下一貫壽司遞上來,她很快就忘了。要到晚上到家躺在床上,餐桌前的躲避又冷不丁地閃回,陳斐在半睡半醒間打了個激靈,才突然想明白了:他以為他是誰啊?

在周文遠眼裏,她興許是個需要照顧、教育、幫助和托舉的女孩子。她受不了被人低看,想到這兒,心裏非常不痛快,恨不得跳起來把今晚吃的壽司都吐出來。再一想到自己欠了他一頓飯、還把裁員的事兒瞞過去了,前後左右算欠了兩回,就覺得更不痛快了。

陳斐立刻翻身坐起來打開小紅書,打算搜一家更貴的餐廳,連本帶利還回去。剛打開搜索框,周文遠說的倒黴事又蹦了出來。葉原該不會把她也一并罵上了吧?她自問沒有直接對着葉原撒過氣,但實在難保沒有下屬把這氣傳遞過去。

她想了想,輸入關鍵詞:律所,上海,辭職,PUA。

一大波打着裸辭 tag 的帖子從雲端數據庫的深處湧入手機。周文遠有一件事算是說對了,當今社會沒有哪份工作是好做的,辭職後發帖罵老板自然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她想找到葉原的信息,約等于大海撈針。

周文遠自然不知道她心裏的算盤,照樣在公司對她熱情四射。他是個非常圓滑的人,對所有有業務往來的合作方都很熱情,陳斐從前以為這是他的性格所致,這回經錢方園提醒才察覺出微妙的不對勁。

整體的态度并沒有特別差異化,比他要請客買咖啡,那必然是所有人都有,但別人可以默認買美式或拿鐵,到了陳斐這兒就得親自走過去,額外多問幾句:“要不要換燕麥奶?要不要換成低因的?你早上不是已經喝了一杯了嗎,再喝一杯晚上還睡得着嗎?”

陳斐忙得腳打後腦勺,随口搪塞過去,又到晚上躺在床上複盤才覺得不是滋味:這仿佛是周文遠的一種策略,在不經意的細節中對他們之間的關系進行鋪墊,以旁觀者為背書。像穿球鞋出門,鞋底防滑花紋裏不慎卡了小石子,甩也甩不掉、摳也摳不出來,雖然不妨礙走路,但總歸觸感有異,令人不快。

這時候腦袋裏突然靈光一閃,想起盛嘉實的評價來了:“周文遠是個王八蛋,平時讓小朋友買咖啡都故意拖着不給錢。”

陳斐渾身悚然,膽戰心驚地想:還好我是都請回去了。

不管私人關系怎麽發展,她實在不喜歡自己在職場上被這樣擺弄,有心要把話和周文遠說清楚,于是挑了幾家昂貴的餐廳發給他,對方欣然應允、毫不客氣,挑了家最貴的。

“對不住,這家比較難約,我約在下個月。”

周文遠靠在她工位邊上,神态悠然自若:“沒事,我能等。”

兩個工程師從旁邊走過,有人沖他吹了個口哨。陳斐低頭假裝沒聽見,晚上回家在網上搜:如何應對職場聊騷?

她真是有請人把周文遠打一頓的心都有了。

人力盤點照常在暗中進行,錢方園最近神出鬼沒的,總拉她開一些晚上九十點的會,兩個人悶頭盤點各個組的需求量和工時。一次開完會,她叫住陳斐:“你知道柳茜茜回來了嗎?”

結婚五年後,柳茜茜被診斷罹患不孕症,與丈夫協議離婚。她母親在山東,至今還不知道這消息,也不知道她膽大包天,帶着三個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就回國了。陳斐把她安頓在自己家裏,三四十平的一居室突然塞了兩個人,有點下不了腳,還是錢方園伸出援手,先把其中兩個箱子運去了自己家裏。

三個人收拾了一周末,躺在陳斐家喝酒。日子仿佛又回到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她們租住在廉價公寓裏,每隔兩周的周日是家庭飲酒日,柳茜茜喝紅酒,錢方園愛喝洋酒,陳斐不怎麽動真格的,偶爾喝一種超市裏買來的桃子味的日本雞尾酒,給大家助助興。這回為了歡迎柳茜茜重返女生宿舍,她拍板,所有人統一喝老白幹。

“其實也有別的辦法,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只要願意花錢,沒什麽辦不到的事。”柳茜茜說,“但是他和他父母無論如何都過不去這一關,這就難辦了。”

錢方園問:“難辦什麽?”

“心理上過不去,就覺得彼此之間有虧欠。這不也是一種手心向上?”她苦笑,“我說過的吧,手心向上的日子我過夠了。”

陳斐已經喝到七分醉,腦子和嘴巴都比平時慢:“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足夠相信彼此、付出足夠多的愛……那麽是不是可以不計較得失?”

柳茜茜看着她:“小斐,這些年你怎麽還倒着長了?”

沒有人能不計較得失。再親密的關系都無法避免,父母和子女、丈夫和妻子、公司和員工、老板和下屬,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賬。

陳斐總覺得自己長到這個歲數,和父母算賬、和初戀男友算賬、和未婚夫算賬,已經算是社會上很愛算的一類人了,如今一想,好像人人都是精算師,她只是愛把賬本擺上臺面,真要說把明細項一一枚舉都算清楚的本事,好像連上桌的資格都還沒有,實在是嫩得很。

酒精作祟,腦袋暈乎乎的,怎麽都轉不動了。她徐徐地倒在沙發上,像倒進一片柔軟的海洋裏,身體不斷地下沉,沉入寧靜無聲的海底。

這時候她突然又想起盛嘉實。

他身上有一種很天真的習性,有時令人感到哀傷,因為像花,很漂亮卻不會長久。他的信念非常樸實,總希望所有人都講道理、希望一切都是正确公正的、希望沒有人受到傷害。

她碰到的所有人都有以自己利益最大化為目标的統計函數,而他的試卷是一片空白。

關于睡衣和內褲的論述除外。陳斐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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