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離開這裏
18. 離開這裏
柳茜茜好歹也有正經研究生學歷,找工作不是難事,找房子安頓才是個麻煩。
七月的上海烈日當空,陳斐陪她跑了三個小區,要麽是價格太貴、要麽是裝修太差,最後連中介都不耐煩起來:“柳姐,不是我說,七八月是租房旺季,房子就是難搶,你這個要求真的很難實現。”說着從系統裏調出另一套房子展示給她看:“要不看看這個?”
七千塊一居室,就在外環高架邊上,裝修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風格,衛生間還是蹲坑。柳茜茜氣得要命,回來後坐在地上噼裏啪啦一頓痛罵:“把我當豬宰呀?”
陳斐勸她:“現在是暑假,應屆生剛畢業,确實是租房旺季。你就先在我這兒住着呗,慢慢找,有适合的再搬,我也幫你看着。”
柳茜茜出了一身大汗,氣沖沖地站起來洗澡,沒過一會兒出來說:“幫我看看,我肩上怎麽了?”
原來是暴曬一下午曬傷了,熱水一沖,兩邊肩膀都紅通通的,免不了脫層皮。陳斐趕緊掏出蘆荟膠幫她抹上,邊抹邊跟她說今天看的某條地鐵線路早上特別擠,勸她換個片區。她起初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說着說着就不吭聲了,陳斐擦幹淨手,才發現她哭了。
先是小聲哭,然後是岔開雙腿、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皮膚上又冒出新生的汗水來,頭發粘在額頭和脖子上,像沒搓幹淨的泥。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總算轉小,柳茜茜抽抽噎噎地指控她:“你怎麽都不勸勸我?”
“後悔啦?”
“你氣人的本事不小啊。”她氣鼓鼓地用紙巾擦臉,“是後悔了,沒想到這麽累。”
“那怎麽辦,要不回去?”
“怎麽回去啊?要是能忍早先就忍了,這不是忍不了嗎?”她嘆了口氣,“我能留到什麽時候呀。別的不說,你這屋子租金都是你出,我光拉低你生活水平,這多不像話。要不我還是付你房租吧?”
房租?她從前也是這麽和盛嘉實說的,不能白住你家,得付房租。不過當時的考慮與其說是為了不讓盛嘉實吃虧,不如說是為了平衡她的自尊心。現在掉換位置回頭想,對他來說大概無異于宣判,就算拿了錢也有一萬個不情願。
陳斐點點頭:“行啊,你按星期給我吧,每周給我一百。”
她還有點不好意思:“收少了吧?”
陳斐蹲下來,捧住她的臉:“你記不記得,你和錢方園曾經借過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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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破涕而笑:“那不是也沒借嗎?你最後靠做貴婦發達了,看不上了。”
她也并沒有在陳斐家住多久。八月中旬,她在距離陳斐家兩公裏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陳斐和錢方園去她家做客,酒過三巡,柳茜茜躺在錢方園的大腿上,說:“我現在偶爾還是覺得自己很小,所以想離你們近一點。”
“現在還小?都幾歲了?”
“是指我的體積、我的身體、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她比劃着,“從前我很清楚自己是誰的妻子、哪家的女主人,但現在那些名片都廢棄了。所以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很小,是一個看不見的人。”
錢方園說:“我覺得每個人都會有這種階段。”
“你有嗎?”
“我有啊。”她笑着說,“剛回國的時候……那時候大家都還覺得必須留在美國才是出息呢,你們都留在那裏拼搏奮鬥,只有我回來了,心裏多虛呀。”
陳斐一貫覺得她是全世界內核最穩定的人,對她這番話感到十分新奇:“現在呢?”
“現在偶爾也還會覺得自己很小。”她把腿擱在陳斐的肚子上,三人躺成等邊三角形,“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什麽?”
“我一直和你們、我父母、還有公司裏的人說我有男朋友,那是編的。”
陳斐一骨碌爬起來,膝蓋撞到錢方園的下巴,痛得她悶哼。“那上次你給我們看的合照呢?”
錢方園揉着臉:“網上找了張照片 P 的。”
“你也不怕我們網上沖浪,和你的虛拟男友偶遇?”
錢方園輕描淡寫:“碰見了再說。哎陳斐,你瞪什麽眼珠子呀,這不就跟你一樣?公司裏的人都說你是富婆,誰敢對你頤指氣使?行走江湖,得保護自己嘛。”
柳茜茜說:“真沒想到,我們還有這一天。”
和周文遠的晚餐約在周五下班後,陳斐從下午三點就開始坐立難安,在心裏預演要怎麽開口,才既能達成目的、又不太冒犯、也不顯得自戀。有人叫她:“坤哥說讓你去一下會議室。”
李坤作風保守到有點刻板,但凡開會總要提前預約,陳斐在去往會議室的路上心裏直犯嘀咕,想想左右除了裁員沒有要聊的事,心裏有了把握,開門進去的時候就鎮定了許多。李坤和錢方園正并肩坐在會議桌的一邊,見她來了,指指對面的座位,示意她坐下聊。
“名單定了?”
錢方園扭頭看了一眼李坤。動作幅度不大,陳斐卻捕捉到一點不對勁的味道:看來有話要說。該不會是她要被裁了吧?
李坤擺擺手:“你別緊張,再裁也裁不到你頭上。”
她老老實實地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但還是坐正了點,因為直覺不是好事,希望打擊來臨的時候,自己起碼能保持穩定的坐姿。
“最近人力資源內審的事情你知道的吧,方園在牽頭盤點。其他都定了,就剩法務組的還沒定。”李坤指指她,“法務組的結算工時是你提供的,是嗎?”
“是。”
“看一下這個。”他把電腦推到會議桌正中,一條條指給她看,“法務組 12 月 11 日、12 日,連續兩天加班,但我們辦公樓下的門禁沒查到打卡記錄。”
陳斐愣了愣,大半年前的事兒,一時半會真想不起來了,迅速翻了翻自己的日歷才想起來:“這兩天是周末,法務組同學在家辦公,是我讓他們不用來的。大老遠跑來這裏,沒必要。”
“不止這個。法務組原來四個人力,去年 10 月到 12 月,平均每個人每個月要提 2 天加班,都沒有打卡記錄。”
她平心靜氣地解釋:“他們的工時是嚴格按照我們提報的數據結算的,基準值是每天八小時。去年第四季度工作很忙,他們平均每人每天都要額外加班兩小時,一個月二十個工作日,報兩天加班并不過分。況且也走的都是工作日加班,不走雙休日,所以也沒多給倍數。”
李坤合上筆記本電腦,揉着山根,表情痛苦:“小斐,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她愣了愣:“……裁員的時候。”
“你知道為什麽要裁員嗎?”
為什麽要裁員?并不是因為營收壓力,而是因為争奪項目話語權。李坤有意要請走一批不聽自己使喚的員工,法務組只不過是順帶便清理,沒料到岔子就出在這碟蘸餃子的醋上。
陳斐坐在會議桌的對面,耳朵裏嗡嗡的,這個消息在腦袋裏轉了兩輪才消化掉:公司內部有傳言,說她作為李坤的親信,和法務組負責人有私人關系,在公司裁員盤點時特意給他們多加結算工時。
李坤摘下眼鏡,很煩惱的樣子:“小斐,你先不要管這些事了。”
“哪些事?謠言?還是工作?”
“都不要管了,”他大手一揮,下了決斷,“你休息一段時間。”
老板是早就想好了要怎麽處理的,打開電腦跟她對帳、邊揉太陽穴邊皺眉的表情,都是算計好了的。陳斐心知多說無益,也想不到什麽對策,只能點點頭,便站起來要走。李坤又叫住她:“等等,你的電腦和手機留一下吧,等會兒內審要來查。”
陳斐沒動,扭頭看着他。
李坤見她面無表情,心裏倒也毛毛的不痛快,皮笑肉不笑地解釋:“我是相信你的,但規章制度還是要這麽查,例行公事而已。下周一就還你,很快。”
陳斐把電腦放在桌上。李坤接過來,仿佛是刻意為了拉近距離,說了一句介于鹹濕冒犯和親昵之間的俏皮話:“你這裏面,沒有不能看的吧?”
她愣了愣,憤怒而平靜地說:“你當我是什麽人?”
“……你不要介意。”
“請随便查。但請轉告內審員,電腦是辦公用品,按制度可以查;手機卻是我的私人手機,強制審查是違法的。”
李坤張了張嘴,幹巴巴地說:“挺好的,你休息一段時間吧。”
“這段時間的活誰來幹?”
“方園先頂上。”
陳斐看着錢方園。她的朋友在瞬間将視線移開,仿佛怕被這連結彼此的一眼對視灼傷角膜。
從會議室推門出來,一走到辦公區,周圍窸窸窣窣的講話聲突然就停了,她一步跨進真空的空氣裏,立刻明白過來:辦公室裏的人都已經知道了。
徐行不在工位,周文遠也不在。想必現在老板巴不得她別幹了,左右電腦也不在,陳斐心一橫,第一次在下午四點鐘拎包下班走人,走到樓下才覺得拔劍四顧心茫然,根本不知道工作日下午這個點應該要去幹什麽,只好又悻悻地走進公司旁邊的星巴克坐下。
說起來,陳斐還是比較擔心這件事會影響到周文遠。她雖然不怎麽喜歡他,但也不希望他遭受無妄之災,背個莫須有的鍋。她心裏着急,偏偏打不通他的電話,坐在樓下,只感覺像小時候考數學,卷子上的題目再難都不怕,只是打開筆袋,突然發現沒帶用來塗選擇題格子的 2B 鉛筆,心裏空落落地發慌,懊惱極了。
窗外八月的陽光黃金般灑在地上,這是黃金般的季節,而她正處于半失業狀态,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掙錢這件事上失權。
周文遠直到晚上十二點才回消息。彼時她已經獨自穿越半個上海,去那家昂貴的餐廳吃了晚餐回來。他始終沒有出現。
“對不住啊,突然有事,給絆住了。”
“內審的事情你知道吧。”
他的語氣輕松到難掩刻意:“啊,我知道,我也把電腦交上去審核了。”
“吃了嗎?”
“吃了。”
吃了也不說一聲?還是忘了她特意定了他點名道姓要吃的貴價餐廳?一想到留位費也是好一筆錢,陳斐就恨不得讓他現在馬上微信轉賬賠款。但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心平氣和地說:“好的,早點睡。晚安。”
盛夏遠沒有結束,天氣預報裏說好的臺風也沒有來。
陳斐輾轉難眠,睜眼到半夜三點,聽窗外的蟬鳴聲都歇了,終于放棄了硬要自己入睡的念頭,幹脆起床下樓散步。
奇怪白天熱得要死,到半夜竟然涼快下來,大約是因為這座城市裏的人都睡去了,不再散發急躁的熱量。陳斐心裏想着事,沒留神就走到了柳茜茜家樓下,想着上樓去,又怕吵醒她,想了一想,還是悶頭往前走。突然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叫她:“陳斐?”
是錢方園,披頭散發,大着舌頭,見她回頭就驚喜地傻笑:“真是你啊,怎麽不上來?”
柳茜茜早就喝到位了,橫躺在床上發出輕微的鼾聲。兩個敗家娘們喝了一晚上,家裏都是酒瓶子,陳斐開門進去,險些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忍不住嘆氣:“你倆還是不能單獨待在一起,不然早晚喝死。”
“這件事不是我和李坤說的。”錢方園說,“是徐行。”
“你到底醉了沒有?”
“哪能醉啊,這才哪到哪。”她眯着眼睛,“是徐行。我早就跟你說了吧,小心這王八蛋。”
“知道了。”
她的反應完全沒有戲劇性,錢方園突然卸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解釋什麽都沒用了,是吧?”
陳斐在她對面坐下。“你不用解釋啊。”
她因酒醉和熬夜而昏沉的雙眼驟然睜大瞪圓了。
“我說過,你是救命恩人。”她摸摸朋友的臉頰,輕聲說,“再說了,這事兒還沒完呢,我怕什麽。”
錢方園打了個嗝,慢吞吞地補了一句:“不過,他要挑臨時 POC,這是我毛遂自薦的。”
陳斐豎起大拇指。換了她自己,她也會這樣做的。
“這麽晚了,你剛才要去哪?”
“随便走走。”
成年以後,她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定居超過四年,總是到處跑,在上海落腳,也不過兩年前的事。然而陳斐總覺得她住在一座欲望的都市,住得已經足夠久,久到令人心生厭倦,想要離開。
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