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一張船票
19. 一張船票
再次踏上這座海島,八年時光已如細沙入海,無影無蹤。
天氣很好。風從海面吹來,陳斐在傍晚上岸,陽光曬在胳膊上,一點都不覺得熱。出海歸來的漁民把拖網鋪在碼頭晾曬,細小的魚苗和軟殼蟹纏繞在網格縫隙中,在暴曬下散發出熟悉的腥味。媽祖廟前,亞熱帶地區常見的榕樹參天蔽日,氣根從樹枝上垂下來,隐隐遮住善男信女祈願挂上的紅繩。
上一次來這裏是二十歲的夏天,陳斐在沙灘上抓着螃蟹指給她最好的朋友盛嘉實看。随後海風吹走他的帽子,一個驚天動地的霹靂降臨在她身上,她漫長、遲鈍、模糊、無性別的少女時期,在那個瞬間正式終結。
陳斐依然住在大學暑假來此地住過的民宿。老板還是本地空巢老人,兒女在外打工,老兩口開個家庭旅館補貼家用,不過當然是已經不記得她了。
臨海的房間,推窗出去便有清風徐來,床鋪整潔、布草幹淨。陳斐甩脫鞋子往床上一倒,把辦公軟件整個删掉,心裏惡狠狠地想:這一周假,非得把床睡穿了不可。
話是這麽說,人卻是有夠下賤的。帶薪度假的第二天,陳斐的上班瘾就隐隐有要發作的趨勢,手頭既沒有工作電腦,也沒有人給她發工作信息,心裏空空的,身上癢癢的,躺到下午,實在忍無可忍地換了一身運動服下樓跑步,跑了五公裏回來才覺得電放到位了。
老板娘講:“你不怕曬傷?”
“不會吧?”
對方露出了然的表情。
此言不虛。她長久不在海邊住,對海島的紫外線失去了基本的尊重,第二天一早就發現從肩到手臂都曬成了紅褐色,趕緊跳起來敷蘆荟膠。這麽一來,出去跑步的基本活動也不成了,只好躺在海景房裏改改簡歷、研究研究 Chat GPT。
這麽熬到第四天傍晚,實在覺得不行了,非得幹點什麽不可,還是咬牙套上運動服下樓借自行車。
老板娘講:“你不怕曬傷?”
她這回很自信:“我塗了防曬霜的。”
對方再次露出了然的表情。
陳斐心裏惶惶然,趁心情還好,趕緊蹬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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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不大,兩個小時足以環島騎行。島中心有一座媽祖廟,是上世紀本地漁民募資所建,客家人篤信民俗,辛辛苦苦做工一年,抽三成出來供奉媽祖娘娘,祈望明年風調雨順、海上平安,直到今天廟裏也香火旺盛,甚至因為開發旅游業吸引了大批外地人前來游玩,陳斐大學時就是打着調研閩南文化的旗號來的。當時她在報告裏寫:雖然實屬于封建迷信……盛嘉實看了一眼直皺眉,說你能不能尊重一點別人?
她當時社會化程度比較低,相當于一只智商略高一點的黑猩猩,攻擊性極強,只知道唯我獨尊。
而二十八歲的陳斐總算是懂事了一點,起碼在進廟裏之前摘掉了帽子,掏出二十塊錢放進募資箱,在蒲團上虔誠地跪下,默默許願:媽祖娘娘,請您讓徐行出門摔斷腿吧。不用很重的傷,摔斷腿就可以了。
一個老頭在清理供奉于媽祖像前的香爐,苕帚掃起塵煙,激得她打了個噴嚏。
“對不住。”
“沒事。”
老頭指指外面:“要下雨了,得掃幹淨,不然下完雨就潮了,不好搞哇。”
陳斐被濃重的福建口音弄得不明所以,朝外看,出門時還晴空萬裏,一眨眼的功夫,天色已然陰沉下來,灰色的陰雲遠遠地從海岸線壓過來,遠處的海面上落下一道灰色的幕牆,那是已經在下暴雨的區域。
她跳起來跑出門去騎車。還沒走到車跟前,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砸在臉上生疼,她幾乎是痛出了聲,連忙又跑回來。
難道是她許的願望太過惡毒?不但實現不了,還有現世報。
陳斐暗自腹诽,頗想把捐出去的二十塊再掏出來,礙于洞口太小,實在無法施展。
有人從外頭踢踢踏踏地跑進來,雖然撐着傘,身上卻已經被淋了半濕,偏還怪講究的,怕傘上的雨水弄濕地面,站在門檻前嘩啦啦一通好帥,陳斐躲閃不及,像大雨天借錢回來的陸依萍一樣被甩了一身泥點子。
那人還毫無知覺。她怒目圓睜,剛要開口,啞了嗓子。
盛嘉實是在前一天晚上上的島。
這座城市在二十一世紀的頭十年以做假鞋出名,從幾百到上千上萬的運動鞋休閑鞋,沒什麽仿不出來,他所在的律所還幫一家知名品牌打過官司,來此地調研過。但要說第一次來這裏,那還得回溯到八年前的夏天——
火車到站已經是深夜,同行的朋友都不想動彈了,只有陳斐梗着脖子說要出門吃飯,盛嘉實着實不放心她獨自出門,不情不願地拖着兩條腿出門。燈光昏暗,沿街商鋪皆是破敗,他拽住陳斐 T 恤的一角問她:我們不會被拐吧?
陳斐把他的手拍開,溫柔地說:別多想了。我們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賣去黑煤窯也是個賠錢貨。
坐在下午三點的咖啡店裏,他安靜地回想着少年時代昏黃的绮夢,直到葉原坐下來,在他面前揮揮手,恍如大夢初醒。
一周前,葉原指名道姓的帖子在網上開始大範圍流傳,其血淚控訴之慘痛、經歷之真實,引發了廣大法律民工的共鳴。盛嘉實平時基本不上網,還是周文遠轉發鏈接給他:“這是那個誰嗎?”
言辭激烈,罵公司罵業務罵行業畸形罵小老板 PUA,就差指着鼻子罵周文遠本人了。他看了只覺得天上降下一道雷,道德的陰影罩到自己頭上,卻還隐隐覺得快意,因為這裏面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大實話。
直到兩周後原帖超過萬贊,盛嘉實才恍然發覺,形勢有些嚴峻了。
老板說:“這事兒你來解決。”
他猶豫了一下,把那句“她說得也沒錯啊”咽回了肚子裏。
“說難聽點啊,你是輿情的直接責任人。所以你得負責,讓她把帖子删了。”
還輿情?貴司是什麽了不得的公衆機關嗎?盛嘉實十分吃驚,進而意識到老板對自己的期待乃事救火隊員:“我怎麽負責?按着她的手讓她删了?”
“這我管不着,你自己想辦法吧。”
他沒什麽好辦法。葉原離職之後就把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電話也統統拉黑,他輾轉多方,好不容易才聯系上她,求爺爺告奶奶請她和自己見一面。
“我現在很忙的,走不開。”葉原說。
“你在忙什麽?”
“我在休息。”
盛嘉實差點沒暈過去。葉原離職之後就回了老家,他買車票過來,六個小時的動車,差點沒把屁股坐穿。她大概也真沒想到他會大老遠跑過來,到底還是出門來了。
裸辭數月,工作對人氣色的摧殘逐漸退去,葉原的臉都圓了一圈,皮膚也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整個人都挺拔許多。她也不繞彎子,沒等盛嘉實開口哀求,便說:“盛老師,給你帶來麻煩,我真的很抱歉。”
盛嘉實本就沒準備好心态,更沒料到她如此坦誠,立時局促起來:“也不算什麽麻煩吧。”
“但我說的都是大實話,盛老師你也知道的。”她話鋒一轉,“删帖是不可能删的。我說的是實話,為什麽要删帖?”
為什麽要删帖?畸形的行業生态,壓迫應屆生來擠出利潤空間的經營模式,把人當耗材使用的團隊金字塔,他自己也完全了解,并深惡痛絕,卻依然戴好了面具行走江湖,竟不覺得虛僞。
盛嘉實沒說話。葉原打槍子兒似的把該說的都說完了,見他不回話,态度緩和了一些:“這個事情完全是我的責任,大不了讓他們起訴我,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疲憊地揉揉眼睛。早上六點起床,連坐六個小時的動車,前一晚還在酒店開會到深夜,種種疲憊攀上肢體,大腦中樞仿佛徹底失去處理信息和表達的能力。盛嘉實從未感到如此疲憊。
他摘下眼鏡,用紙巾輕輕擦拭鏡片上的油污:“你說得沒錯。”
葉原走了。
他大老遠從上海跑過來,就是為了這一件事,但到底也沒有做好。盛嘉實對如何交差毫無想法,但一想到他在用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去游說別人,他便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成長至如今,唯一練習到爐火純青的技能,竟然只是以巧言令色誘騙他人、乃至于蒙騙自己,一想到這個,他便覺得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時間。
咖啡店的對面,臨街的煙酒商店門外挂着白底紅字的招牌。前往小島的輪渡每小時一班,最晚六點,各網點均可購票,碼頭就在兩公裏外,憑票登島。
一個小孩蹲在門口擺弄塑料奧特曼玩具,黃狗趴在身邊,在這座濱海城市炎熱潮濕的的夏天昏昏欲睡。一位婦女從店裏出來抱走孩子,警覺地望向他,盛嘉實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如何專注到近乎詭異。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街對面去:“請給我一張船票。”
請給我一張船票。
他沒想到。小小一個上海,兩個人說不見就真的再也沒見過;走出了上海,這麽大個中國,偏偏又能遇到。想想闊別這樣許多年,再見彼此總是這樣狼狽,渾身濕漉漉地面面相觑,不合時宜。
清爐灰的大爺捧着塑料茶杯從身邊走過,看着外面的天色感嘆:“好大的雨啊。你們看見了嗎?菩薩娘娘倒水,停不了呢。”
陳斐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擰頭發,聞言說:“是菩薩娘娘,還是媽祖娘娘?”
“哎呀,都是啦。”
盛嘉實坐在門的另一側,兩人以犄角之勢,坐成門神。門外大雨滔天,門裏兩不相顧。二十歲已是三分之一人生以前的事,那個夏天晴朗、炎熱,海浪日複一日沖刷着碼頭,海蟑螂窸窸窣窣地爬進岩板的縫隙裏。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想要一個人是什麽感覺。風中他手臂上的絨毛。小腿修長的腓腸肌線條。指節。睫毛。臉頰上草草處理而沒有刮幹淨的胡茬。出汗微黏的皮膚。頭發裏的沙。她第一次欲想親吻一個人被海風吹皺起皮的嘴唇,就像魚渴望喝水,就像溪流渴望彙入大洋。
坦率來說,陳斐并不覺得這是由于盛嘉實的個人魅力,因為時至如今,她已經完全記不起那年夏天盛嘉實的樣子。有一回在合影裏看到還吓了一跳,險些沒認出那個站在她身邊、穿着花短褲、渾身無漆麻黑的東西是個什麽生物,長得還怪拟人的。
巧就巧在那個不早不晚的時候,一扇大門打開,他正好站在門檻外面。年齡到位了,荷爾蒙到位了,海風和陽光到位了,他伸手整理她的毛線帽、撩起袖口給她看手臂的姿勢也到位了。他應當也是快樂的,否則怎麽會在疾馳的列車上輕聲問:我喜歡你,你知道的吧?
一對青年男女,從裏到外都幹幹淨淨,心動得天經地義,就算天上下雷,也劈不到誰。
只是很久不見,時光流逝,彼此身上都有印痕。如今兩個疲憊失意的人坐在一起,都沒有從頭訴說的欲望。
盛嘉實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陳斐本就因為被剝奪了勞動權而渾身不适,一聽這個問題,免不了更煩躁,卻也實在懶得向誰解釋其中彎彎繞繞,幹脆原話奉上:“你來這裏幹什麽?”
“度假。”
“我也來度假。”
“辭職了?”
“你辭職了?”
盛嘉實是秉持着想要關心交流的心态在發問,見她怨氣沖天也并不在意,反把凳子拖近了,關切地問:“我還沒辭職呢。你是怎麽回事?”
陳斐這會兒有點吃驚了:“你沒聽說?”
他真沒聽說。這些日子他過得頗似陳斐剛出國的那段時間,基本不上網,屏蔽了包括周文遠在內的所有和 Joyce 相關的人的社交軟件賬號,看完了五部電影和兩部電視劇,內心平靜如水,只有葉原的萬贊罵人帖,在湖中心投下一塊巨石。
陳斐不知從何說起,因為需要解釋太多背景因素了。為什麽會這樣選擇?是發生了什麽,令她成為現在的她?前世今生,來龍去脈,在他醉酒嘔吐的那個晚上就已經都講完了,他大概沒聽見多少,但她也實在不想再講一次了。
“你說說呢?”
“不想說。”
“到底怎麽了?”
“別問了。”她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臉色極差,只希望他趕快閉嘴。
盛嘉實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說:“你現在心态不太行啊。”
“我?”她指着自己,惡聲惡氣地嘲笑,“你這麽關注我?不會還喜歡我吧?”
這人不識好歹到了一個誇張的程度,盛嘉實心裏的古井波瀾大作,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遂微笑道:“當然不了,你不要發神經病。”
這不是她一貫用來罵他的臺詞嗎?陳斐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扭頭看雨。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