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你好不好?
20. 你好不好?
雨勢在黃昏減弱,陳斐跨上自行車,把輪子蹬得飛快,只想把盛嘉實甩得越遠越好。他大約是步行來的,不一會兒就落在後頭,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黑點。
民宿老板娘見她失魂落魄地扒着門檻,直呼要命,叫她趕緊去沖澡。熱姜茶下肚,魂靈才又回到了身體裏,陳斐坐在門前看陰雲密布的天,心跳依然很快,眼前黑影閃過——又是那張恨不得甩到外星球的面孔。
冤家路窄,十分晦氣。
她怎麽會蠢到這個程度?大學時來這裏玩,還是盛嘉實挑的住處。他的攜程賬號裏估摸着都還有這筆歷史訂單呢。
兩人大眼瞪小眼,盛嘉實身上的 T 恤濕透了貼在身上,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的樣子活脫脫是個半年沒洗澡的流浪漢,叫人疑心他是不是突發惡疾流落街頭了。
依然是老板娘大驚小怪地過來,推着他上樓:“哎呀,快去洗澡啦,不然感冒啦。”
陳斐搶先推開茶碗蹿上樓梯,三步并作兩步鑽進房間裏關進門,一氣呵成,避免短兵相接,靠在門上驚魂未定,聽見有人敲門。
盛嘉實堪堪在她關門之前把一只腳卡進了門縫裏:“你的帽子!你的帽子忘在廟裏了!”
陳斐從門裏看他,神态警覺。盛嘉實好心沒好報,被氣了個半死,把她的帽子往地上一丢轉身就走,還不忘把門帶上,順手狠狠一掼、摔出震天巨響。
甩臉給誰看?陳斐不由怒火中燒,跳起來擰開門把手,又用力關了一次。這回可比他更用力、響聲更大,心裏總算痛快了lr一點。
度假的第四天,拜盛嘉實所賜,她的心情和小島上的天氣一樣糟糕。李坤給的假期漫長到沒有邊際,她像一個行将就木的病人,将死而未死,除了以魯濱孫的姿态等待宣判,什麽事都做不了。盛嘉實倒還不算完全與世隔絕,在廟裏碰到她的當天就回頭問周文遠去了。
“最近怎麽樣?”
他沒說碰到陳斐的事兒,直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含糊地問周文遠近況。對方還挺大方:“倒黴事紮堆了。你那兒怎麽樣?”
“老板給休長假了。”
“那不就是要讓你背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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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常。”
“嘉實,你也太老實了。”周文遠一點都沒有“對不住兄弟讓你自己受罪”的意思,理直氣壯得很,轉而感慨:“不過我看是流年不利,我這兒最近也懸。”
盛嘉實這才知道是 Joyce 要裁員,不知哪裏傳出來的流言說陳斐和被裁員工之間有私人關系,在績效上有失偏頗,如今這人算是被短暫停職,移出了核心團隊。周文遠苦笑:“你說跟我有什麽關系?純粹是被連累的。”
“被陳斐連累?”
他大約也意識到這話太不講理,緩和了聲氣:“也不是這麽說,但總之我是無辜的,無端端被戴了這頂帽子,有苦說不出啊。”
用得上她的時候叫她小甜甜,用不上了就是牛夫人,并且真情實感地給自己打上個受害者的标,十分安穩,十分無辜。盛嘉實知道他是精于計算的一類人,卻依然被這樣赤裸的表達小小震動了一下。挂了電話才明白過來,陳斐身上那股跟誰都不對付的勁兒是怎麽回事。
心裏便又覺得她可憐可理解了。飯點在樓下見到她,盛嘉實打着緩和關系的主意湊過去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她正好心煩着,一聽這話就炸毛:“我不回去了,我留在島上抓魚,以後就做漁民。”
“你們那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她愣了愣,愈發惡聲惡氣:“知道了還問?”
“能不能好好說話?”
“不能。”
事發至今,她的情緒一直被控制得很穩定,就是到了盛嘉實面前按不住。陳斐推開碗筷上樓,憤怒地躺回到床上,輾轉反側到半夜,突然坐起來:興許還是因為不想在這個人面前丢臉。
好比是去離婚,離婚本身并不算壞事,但要是在民政局門口碰見來注冊登記的前男友,那也絕對稱不上快意。
盛嘉實又在敲門:“你還吃飯嗎?”
“不吃。”
“開門。”
陳斐下床開門。盛嘉實正手捧飯碗站在門前,飯菜壘成圓滾滾的鼓包,被她吓了一跳,險些手一松全給扣在地上。
她倚在門邊,身上穿着吊帶短褲,雙臂如藕,皮膚被東南沿海的陽光曬成細膩的蜜色,一枚戒指用項鏈串起,挂在脖子上,貼着胸口隐隐閃光。所謂風情萬種,所謂口蜜腹劍。
“你到底來幹什麽啊?不會真的還喜歡我吧?追我追到這裏?”
盛嘉實按捺住自己狂跳的心髒,冷靜地回答:“你智力沒問題吧?”
她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臉上,笑了笑:“哦,那最好。”
随即用力關門,差點沒把盛嘉實的鼻子砸扁。這下大仇得報了,陳斐心情愉悅,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下樓吃飯,阿婆坐在門口擇豆角,見她慢悠悠踱步下來,問:“你還不回去?要來臺風了噢。”
回去也沒有班上,左右都是閑着。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眼角餘光瞥見盛嘉實拖着行李箱下來。他總歸還有工作,度假到這裏也該結束了。一張長條形的餐桌兩側,兩個人隔着十萬八千裏坐下來,沉默着低頭吃飯。他吃了兩口就拖着箱子匆匆離開,陳斐埋頭苦吃,認認真真吞掉三個雞蛋,胃裏沉甸甸的,感覺非常安定。
阿婆說:“你的朋友也回去了噢。”
“不是我朋友。”
“怎麽會不是你朋友啦。”
門外黑雲壓城,風卷殘葉。她坐在門裏喝茶,記憶翻湧上來。想起從前在一起自習,盛嘉實是個坐不住的人,動不動就要出門去做點什麽,她坐在教室裏,看外頭天色暗下來,心裏就想:他不會被淋濕吧?
心裏有人,就總也跑不快。
傍晚時分,風雨漸漸起來了。民宿為防風雨關了大門,阿婆在一樓餐廳裏播放電視新聞,講臺風正在對岸島嶼登陸,今日晚間至明日,本市将迎來特大暴雨,請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阿公挎着寬膠帶從樓上下來:“妹妹,你房間裏的窗戶,也用寬膠帶貼一貼吧?或者我幫你進去貼?”
“我自己來就好。”
阿婆講:“不知道他上岸了沒有噢,你那個朋友。”
“都說了不是我朋友啦。”
“看起來就是了嘛。”
她自有一番邏輯,說也說不通,陳斐徹底放棄掙紮,把鼻尖埋進豌豆飯裏,大口吞咽。忽而有人敲門,把玻璃門窗敲得震天響,阿公趕忙去開,早上拖着行李箱離去的人,竟然又拖着箱子回來了,又是雙腳泥濘、渾身濕透,狼狽地喘着粗氣,顯然是在路上遭了大風大雨了。
盛嘉實把視線撇開去,不知道自己在向誰解釋:“碼頭停船了。”
阿婆遞毛巾過來:“快點進來啦。”
陳斐從碗的上沿偷瞄他,不防被他抓個正着,又給瞪了回來,瞪得她簡直開始為自己的幸災樂禍感到羞愧,放下碗筷問:“你工作怎麽辦?”
“不怎麽辦。”
“還回去上班嗎?”
他正拿毛巾胡亂擦拭頭發,聞言頓了頓,輕飄飄地遞過來一句話:“辭職了。”
“不是還沒辭職嗎?”
“剛剛辭的。”
臺風過境,天地如似将傾。候船室裏,檢票員不住看表等待換班或關閉站點的通知,寥寥幾個乘客焦慮地站在窗邊,等待一艘可能根本不會來的船。時間越是流逝,希望越是渺茫,盛嘉實在這樣看似永無盡頭的等待中昏昏睡去,直至耳邊一聲巨響,是門外的雨棚被大風掀倒,砸在了水泥地上。
船還來嗎?有人問。
等通知吧。檢票員看着手表回答道。
等到什麽時候?所有人都知道船是不會來了,卻依然保持微渺的期盼,等一個奇跡降臨。就像他明知道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做着不認同的事,卻依然無望地等待情況轉好。完全是等待,完全沒有意義。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做出了決定。
然而面對陳斐,他無法把自己的心路歷程一一細數,因為要解釋任何決策都必須回溯到更久遠的人生經歷,回溯到她不在的這些年,回溯他身上發生的所有事、他人格的所有改變。他已經太過疲倦,無法回望過往。
阿婆端上豌豆飯來。島內少有農田,一旦斷航,綠色蔬菜就是吃一頓少一頓的奢侈品,盛嘉實大口吃下去,如食珍馐,胃裏飽了,才覺得人踏實了。
昨晚住過的房間才收拾到一半,布草都沒鋪好,阿婆另給安排了一間新的雙床房,正好挨着陳斐的:“你們朋友之間啊,可以互相照顧。”
盛嘉實無奈地摸摸頭:“我們真的不是朋友。”
陳斐正好吃完飯從樓下上來,聽見這話,像是一腳踩空。
确實不是朋友,她自己不也是這麽說的?
臺風天信號欠佳,電視畫面總斷斷續續的,電壓也不穩定,人類社會仿佛即将倒回十八世紀。陳斐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書,決定服用一片褪黑素,提前上床睡覺。
窗外風雨大作,枕着水聲,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她竟又夢見從前在這裏的日子了。
那是難得的好時光,她剛離開家,手上算是掙了一點錢,心裏還裝着一個人,夏天漫長得沒有盡頭,大海朝天邊延伸開去,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無窮無盡的樣子。沙灘潮濕的海腥味飄進嘴裏,沙礫摩擦過鼻尖,有人撫摸她的臉頰,短發穿過手指。
忽而這溫柔的觸感一下變質,疼痛從耳根蔓延開,她艱難地睜開眼睛,風雨聲、大喊大叫、手電筒的燈光、雨點打在皮膚上的冰涼觸感霎時湧入五官,填滿了感知的空間。盛嘉實幾乎跨坐在她床上,左手抓着她的胳膊,右手呈扇形拍打着她的側臉:“醒醒!”
沿海的兩扇窗戶均已大開,碎玻璃灑了一地。是她拿了阿公的膠帶卻忘了貼上,以至于玻璃無法承受臺風壓力而破裂。盛嘉實半夜聽見巨響,敲門不應,跑到樓下去把房東叫起來,三人拿了備用鑰匙闖進來,才發現她躺在一床玻璃渣上睡得天昏地暗。
盛嘉實進來的時候只看見一室狼藉,而她安安靜靜平躺在房間中央,幾乎以為她是死了。
“能走路嗎?”他在風裏大喊大叫。
陳斐還沒完全清醒,強作鎮定地點頭,坐起來光着腳就往地上踩,盛嘉實都沒來得及拉住她,半只腳掌就踩在了玻璃碎渣上。他氣得夠嗆:“你怎麽回事啊?腦子還在嗎?”
她這下是真醒了,但痛得說不出話,見他背朝自己半蹲下來,當即從善如流地撲了上去。
一牆之隔,盛嘉實的房間裏風平浪靜,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昏黃燈光把整間房間映照成一個溫暖的山洞,狂風巨浪都被擋在窗外。阿公拿來消毒水和創口貼,盛嘉實主刀,拿小鑷子把玻璃碎片夾出來,給傷口消毒、貼好膠布,操作之簡易粗暴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戰,陳斐在這臺戰地手術中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點沒死過去,恍惚間聽他問:“疼嗎?”
盛嘉實半跪在地上,捧着她受傷的右腳,神态肅穆。
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不疼。”
民宿總共不過五間房,阿公阿婆住一間,盛嘉實昨天住過的還沒收拾好,陳斐那間算是廢了,另一間倒是沒人,不過堆滿了因臺風過境而收進屋裏的室外桌椅、未曬幹的布草,可供安睡的空間實在也是有限。好在盛嘉實現在住的房間乃是雙人間,有兩張單人床,陳斐權衡利弊,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請求他讓她在此借住一晚,好歹等明天早上再說。
盛嘉實雙手抱胸:“我無所謂。”
她聞言立刻掀開被子跳上床:“晚安。”
周遭重歸黑暗。褪黑素的藥效早已經過去,她今天又睡得太早,現在要再入睡,遠比平時更加艱難,翻來覆去大半個小時,竟然一點困意都沒有。盛嘉實被她間歇性窸窸窣窣的翻身噪音驚醒好幾次,忍無可忍地坐起來問:“你還睡不睡?”
“在努力啊。”
“不是吃藥了嗎?”
陳斐理直氣壯:“醒了一次,藥效就過了。”
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不識擡舉沒有眼力見,驚了她的好夢。盛嘉實不再說話,轉身背朝她又躺下來。陳斐繼續徒勞地等待睡意降臨,黑暗中傳來他陰晴莫測的問話:“你吃的什麽藥?”
“助眠的。”
“安眠藥?什麽時候開始吃這個了?”
只是之前出國旅行,為了調整時差買的褪黑素。後來放在旅行箱的隔層忘記拿出來,正巧這次用上了而已。他還以為她是藥物上瘾了,這問題相當于在問她的精神是什麽時候開始不正常的。陳斐回答:“……沒吃多久。”
“沒吃多久是多久?”
“就是沒多久。不常吃。”
他聽出她話裏的抗拒和煩躁,不再追問。窗外的濤聲漸漸遠了,頭腦卻清晰起來,盛嘉實一動不動地躺着,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每一次翻身、掀開被子伸展胳膊,以及小心地把頭發分成兩半、平鋪在枕頭上的聲音,還有嘆氣,輕微的的嘆氣聲,像在夢裏發出的聲音,不知緣由。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終于還是問出口了:“吃藥這事兒,你那天怎麽沒說?”
“哪天?”
“去你家的那天。”
一股熱乎乎的浪潮從胃裏湧上來,突然湧到陳斐眼前。黑暗的虛空依然是虛空,卻泛起波紋,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争辯什麽東西,話到了嘴邊,就變作一陣青煙,徐徐飄向天花板。
“你都記得?”
他像聽到了笑話:“怎麽會不記得?我只是吐了,不是腦袋壞了。”
“那怎麽不記得把毛衣還我?”
“……這是重點嗎?”
“那重點是什麽?”
“重點是,你的事情,是不是還沒有說完?”
陳斐睜大眼睛,看到自己的往事正如流水般從眼前淌過。此時窗外有臺風過境,風雨飄搖,她腳心的傷口還在隐隐滲血,這鈍痛冷不丁地紮到神經,令她毫無預兆地想起和盛嘉實度過的每一天。她翻過身去,面朝盛嘉實。他還背對她躺着,這是一個抗拒對話的姿态,身形線條在窗外隐隐天光的映射下如同一片山丘,沉默而綿長。
“真的都說完了。”她說,“關于我的事,我已經全部都說完了。但是你,盛嘉實,你過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