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過往人生

21. 過往人生

你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江卉說。軟弱,難當大事。

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對着相機取景框,微笑着按下快門。随後放下相機,拍拍他的肩膀:“你今天很帥,很适合說一些帥氣的話。如果不說,我真的會看不起你。”

他冷笑了一下:“不用你看得起。”

“我冒犯到你啦?”

情緒的背後往往另有動機,但要揭開迷障,往往等于精神折磨。他的确被冒犯到了,被冒犯的原因則必是他在意。他在意什麽?

在意自己收到輕蔑的評價,在意發出這評價的人是江卉?

在意今天是畢業典禮、還沒來得及和爸媽在簽到背景板前拍張照片就被天降大雨淋濕,還是因為在意五十米外捧着鮮花的陳斐和她笑語嫣然與之相對闊論的同學?

是因為她如此精神飽滿、身體健康,看起來快樂而充實,完全沒有任何被戀情結束影響的跡象,還是因為她手裏的捧花并不是康乃馨滿天星向日葵而是一束莫名其妙紅得又土又暧昧的粉色玫瑰?

還是因為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人、所有人臉上歡欣鼓舞的表情,都讓他看起來比其他任何時刻都更像一個徹徹底底的蠢貨?

一種卑劣的欲望在他心中冉冉升起,盛嘉實驚悚地發現自己正在心裏滿懷熱情地期待厄運的發生:他希望她的飛機失事、在太平洋上解體、迅速墜落,整個航班的人全部死掉,和飛機碎片一起沉入海底。

身處煉獄,惡意和欲念的火焰熊熊燃燒,肌肉扭曲,心髒顫抖,他正在緩慢、無聲地被燒成灰燼。

常遠說:“我們去合個影吧。”

“和誰?”

他努努嘴:“陳斐啊。這段時間她都跟她畢設導師那群師兄師姐混在一起,都好久沒見了。以後她一出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上。”

盛嘉實的姿态很潇灑:“晚點吧,我爸媽來了,我先陪他們逛逛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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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今天特別高興,拉着他四處拍照,要在校園的每個角落都記下兒子意氣風發的樣子。盛嘉實勉強配合,被她一巴掌拍在後背:“高興點啊,今天是好日子。”

“不就是畢業嗎?又不是明天就不過了。”

“以後就不會有畢業了。”媽伸手整理他學士服的領子。

畢業典禮在體育館舉行,升旗、唱校歌、領導發言、優秀畢業生發言,如此枯燥無味的形式主義流程,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裏都蒙上了可愛的濾鏡,因為知道這一切都即将逝去。數千人齊聚一堂,所有人都看起來朝氣蓬勃、對未來滿懷希冀,天地廣闊,各有前程。

盛嘉實始終心不在焉,連上臺撥穗都差點走錯方向,視線越過滿滿當當的場館,落在對面工學院的席位上,學士服黃色的領子如星點,同學們的裝扮和表情好似複制黏貼,他根本找不到想找的人。

有人在背後推着他往外走,他煩躁地回頭:“急什麽?”

對方冷不丁挨了他的呲,悻悻地說:“後面的人也在推我呢,你走快點。停在這兒幹嘛?”

儀式結束得比預期早,父母不知去了哪裏游蕩,常遠則是一出門就和女朋友跑了,連江卉都不見了。周圍人頭濟濟,盛嘉實把學士帽拿在手上,四顧茫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沒有目的地的人。

“盛嘉實。”

來來往往的人潮中,陳斐在身後站定了叫出他的名字。

按照學校的要求,她和所有女生一樣穿了白襯衫、短裙和黑皮鞋,寬大學士服下露出兩條肌肉緊實、線條健美的小腿,臉上塗了粉,眉毛經過仔細修形、描摹,呈溫柔、舒展的遠山狀的弧形。

她伸出手:“這個還給你。”

是一周年紀念日時他送的禮物。尺寸太大了,她一直拿鏈子串起來,當項鏈吊墜戴,如今躺在掌心,像要把手掌燒出一個洞。

“拿着。我走了。”

盛嘉實沒說話,也不看她。她又重複了一遍,見他還是沒什麽反應,輕輕嘆氣,轉身離開。

他用力攥拳。雨後的太陽漸漸從雲層裏冒出頭來,眼前是學校內的人工湖,湖面波光粼粼,景色好、空氣新。他想他應該說點什麽,卻如論如何無法開口,陳斐的背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迅速淹沒在浩浩蕩蕩的學士服人群裏。

爸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旁邊,拍拍他的肩膀,語氣故作輕松,是盛嘉實從小熟悉的那種“我們是兄弟,可不是父子”式的教育語境:“以後還會有的。”

“什麽叫以後還會有?”

爸愣了愣:“以後,你還會碰到其他喜歡的人的。”

“不會了。”

“你說什麽?”

他突然神經質大發作,大喊道:“你們怎麽知道?”

他們怎麽知道以後還會有人像她?他念了四年大學,信大校園裏有上萬學生,他從來沒碰到第二個陳斐,父母憑什麽敢下這樣的判斷來糊弄他?因為他向來是個聽話、妥帖、的孩子,不令他們操心?

陳斐興許正在寝室收拾行李。她的花是誰買的,是弦樂團那個拉大提琴的化工系學弟嗎?她要怎麽回家,是大巴還是火車?她母親和繼父來學校了嗎?還有她弟弟,他還從沒見過她的家人,他們會覺得他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幻想出來的、毫不實際、自然也無從依靠的虛拟人物嗎?陳斐也是這樣想的嗎?

事到如今了,該說的話一句都沒說。他想抓住她好好問問,為什麽都不商量就抛下我?是我哪裏做得不對?你要登高望遠,那我也去,你想看的風景,我也想要看。我要和你一起去。這統統都沒說明白呢,怎麽就要結束了?

《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聲從體育館上方悠悠升起。這是本校歷年傳統,等所有離別和祝福都到達高潮,學生們會在樂聲中擁抱、合照、祝福彼此的前途坦蕩、未來光明,而盛嘉實在通往女生宿舍樓的路上拔腿狂奔。

從體育館到宿舍樓,平時要走十五分鐘到路,那天用時不到一半,宿舍樓下的阿姨也不再攔人,他一路暢通無阻,三步并兩步登至五樓。陳斐宿舍的門虛掩着,他一把推開,葉曉寧和爸媽正在打包被褥,被他吓了一跳:“……你找陳斐?”

盛嘉實喘得像條狗,說不出話,視線轉向對面:陳斐的床鋪已經搬空了,從蚊帳到床褥盡數取走。葉曉寧小心翼翼:“她走啦。”

全都搬空了,早就搬空了。只有不知道誰送的花還放在書桌上,是漂亮的香槟玫瑰,夾着夾着幾枝尤加利,用淺色包裝紙裹住,空蕩蕩的,看起來很香。

盛嘉實從樓上下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天空晴朗,陽光像耳光一樣落在臉上,非常溫暖。

他在那一年的八月接了上海律所的 offer,搬離信川。父母開車送他來此地租房,正好是應屆生畢業租房高峰季,連看了三四套都很不如意,價格高昂不算,環境之差令人咋舌,謝雯坐進車裏就哭了:“你留在信川,哪用吃這種苦頭?”

爸爸說:“能開車,何必要走路?”

盛嘉實不聲不響。

最後在公司附近與人合租,兩室一廳、共用廚衛,人均租金近五千。衛生間還好說,他最不習慣的是和別人合用廚房。第一次對合租這件事有實感,是在冰箱裏發現一坨神秘的黑色物質,表面發軟,用塑料袋兜着,一半浸泡在腐臭的酸水中,他催室友處理掉,對方口頭答應,實則一動不動。一周後,還是盛嘉實主動出手,捏着鼻子把這只腐壞已久的橘子扔了。

此類不明物質還數次出現在廚房的不同位置,處理流程無一例外,都是盛嘉實提起、室友拖延,最後盛嘉實實在受不了,主動處理。

有一回深夜加完班回家,剛躺到床上就聽見隔壁響動,原來是室友把女友帶回家來,床架嘎吱作響,有節奏地撞擊本就不怎麽牢靠的牆板。秋老虎還正盛,天氣那麽熱,後背的汗直往腰窩流,他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自己很龌龊。

忽然想起那年夏天去陳斐的出租屋找她,也是那麽小的床上,兩個人抱在一起親吻,沒日沒夜地胡鬧,那時候倒是從來沒考慮過隔音的問題。欲望如火星在腦海中閃爍,他閉着眼睛,眼前全是陳斐的臉,手向下探,他聞到自己身體的味道,像大雨過後的植物的味道。

那個瞬間盛嘉實想,如果被陳斐知道,她也應該會覺得很龌龊——即便再加個時間維度上的定語,“這麽多年來只想着你手淫”,好像也依然稱不上多聖潔,只是在龌龊之上又徒增龌龊而已。

他沉沉地睡去。次日一早,收拾行李,準備搬家。

第二個家是獨居的隔斷房。彼時他畢業一年,正好漲了薪水,能負擔起更高點的房租,再在通勤距離上稍作讓步,獨居就也不是多大的開支了。

江卉在當年畢業,回到上海家裏。盛嘉實在畢業後頗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和大學時的朋友少有聯系,這回也是江卉主動來找他,說問問他們律所的情況。兩個人約在附近的日料店吃飯,江卉問:“你和你女朋友聯系過嗎?”

“沒聯系。”他吞下壽司。

“還是女朋友嗎?”

他看着她。

江卉用胳膊支着桌子,探身追問:“你那天到底說了沒有呀?”

“說什麽?”

她無趣地坐回去:“你真沒勁。”

盛嘉實沒接話。他過得太忙了。這個行業的長尾效應顯著,應屆生和初級助理律師獲取報酬的方式和藍領工人沒有區別,都是出賣勞力而已,他是最省心、最聽話、最讓領導放心的一類人,任勞任怨,按部就班。偶爾覺得自己沒有靈魂,但仔細想想,要靈魂做什麽?靈魂也并不重要。

那一年的秋天,盛嘉實如往常一樣每個月回家,在小區樓下碰到一個人。

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年齡與他相仿,在樓下比照着門牌號,猶猶豫豫地确認地址,見他走過,小聲地叫住他問:“請問五號樓 703 室,是從這裏走嗎?”

那正是盛嘉實的家。他留了個心眼沒說,只是點點頭,上樓後趴在窗臺上看,那女孩還在樓下轉悠。媽湊上來:“看什麽呢?”

“那個人問我們家地址。你認識嗎?”

謝雯湊上來看了一眼,搖搖頭:“不認識。認錯了吧,看她也沒按門鈴。”

盛嘉實迅速把這事兒忘了,直到數月後,他在醫院住院部的樓下又一次碰到這女孩子。她哭得梨花帶雨,抽噎着試圖說話,父親在旁邊不斷小聲哀求,身形佝偻、雙手合十。盛嘉實活了二十幾年從沒見過他那樣低聲下氣,那是一種非常猥瑣的體态,他聽不清兩個人的對話,卻能從這種體态中敏銳地覺察到情勢——研究唐宋文化的盛教授把手輕輕放在女孩子的肩膀上,低頭親親她的額頭。

那麽親密的動作。盛嘉實只覺得有人給自己施了法術,四肢百骸突然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一切發生,心裏如有雷擊,一個問題冒出來:低頭親吻年輕女孩的時候,他有沒有想過他的妻子?她正在十二樓的病房裏,進行第一期化療,而她的丈夫正在樓下親吻一個年紀足可以當他們女兒的年輕女孩,用閱歷、權力、看似風度翩翩學問淵博的面具,實施本質為誘騙的行為。

他坐火車回上海,一路上如行屍走肉,到家撲到床上就睡,沉沉睡到次日,被江卉的電話吵醒。她咋咋唬唬地問他畢業就業後檔案怎麽處理,說到一半發覺不對勁:“你生病了?”

“沒有。”

“你在家?我去找你吃飯。”

他都沒來得及說不用,她就挂了電話,風風火火地過來,一摸他的額頭就大呼小叫起來:“你在發燒,你知道嗎?”

他當然不知道。謝雯确診惡性腫瘤以來,他每周往返兩地,除了上班就是陪媽媽,再精壯的身體也經不起短時間內這麽折騰,累垮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江卉幫他叫了飯、逼着他吃藥,待到半夜才走,走之前捧着他的臉:“退燒藥就在床頭,半夜體溫起來了就吃一顆。”

他含糊應了一聲,再次陷入昏睡。再醒來時,身上出了一身大汗,體溫已經降下去了,朦胧的晨光裏,有一個人站在窗邊疊衣服。細長的脖子,烏黑分明的頭發,圓潤的肩膀,伶仃的鎖骨,粉紅色的膝蓋,鴿子般的乳。陳斐。他幾乎要坐起來伸手攬住她的腰,就像從前無數個普通的早晨,伸手攬住她,然後故意向後仰,兩個人都齊齊倒在床上,一種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只是遲疑了一瞬,盛嘉實渾身冒汗,頭腦清醒過來。

江卉回頭問:“你醒了?中午想吃什麽?”

謝雯一直被所有人瞞在鼓裏,從病情到丈夫出軌學生的一切。前者是全家人齊心協力的結果,後者則無需串通,因為只有盛嘉實知道。

她的身體衰敗得很快,到元旦時就幾乎已經不能下床,盛嘉實只能推着她去陽臺上看煙花,權當慶祝新年。到快睡覺的時候,她不知怎麽突然提起來一件事:“你和陳斐聯系過嗎?”

“沒有。”

“可惜了。”

盛嘉實本來要關燈出門,聽見這話,在床尾坐下:“可惜什麽?”

“我兒子是個心軟的,得配個有主意的人,這才剛好。”她笑了笑,“雖然說她家裏條件一般,但陳斐這個人,我是贊成的。”

“怎麽又說到她家裏了?”

“終身大事,我和你爸爸當然要調研的。”

他心裏一動:“你們什麽時候去調研過了?怎麽調研的?”

謝雯精力不濟,寥寥幾句話便已耗盡力氣,含混不清地說:“去過那麽一趟。”

“我怎麽不知道?”

“那怎麽能讓你知道?”

“怎麽不能讓我知道?”

她慢慢閉上眼:“你懂什麽。我都是為了你好。”

媽在農歷新年前離世。正好春節放假,盛嘉實一天假都沒請,省心到了極點。她一輩子就想着給兒子鋪路,樣樣照顧得妥帖,連臨到頭這件事都不叫他煩擾,到最後只留下一句話:“我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怎麽落到這個地步?”

盛嘉實握着她的手,一個問題幾乎到了嘴邊,卻到底沒說出來,只有眼淚流出來,滴在母子交握的掌心。

兩個月後,父親與他商議,說住在這裏觸景生情,希望把這套房子買了,重新購置房産。盛嘉實心裏明鏡似的清楚,微笑着問:“這是你和媽媽共同持有的財産對不對?”

“是這樣。”

“賣可以,我要分割遺産。屬于媽的那一部分,你不能全拿走。”

他和父親打了半年官司,此後賣掉江畔的公寓,正式搬離信川。

買家是一對年輕夫妻,從外地來信川定居,要給自己置辦一個小家。其實按租售比來說,還是租房比較劃算,但他們還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家。妻子撫摸着主卧的家具,說:“硬裝都挺好的,就是家具得再換換。”

心裏有根針隐隐刺痛,很久以前就在那裏了,長久不發作,他差點都忘了。盛嘉實微笑着說:“本來就是臨時用的……你們之後自己換吧。”

“房子真的挺不錯的,怎麽就要賣了?”

“不打算回來了。”

這是二十多年人生裏第一個完全由自己拿的主意,不考慮經濟劃算,不考慮未來,只想離開。他說到做到。

一切都像是騙局,都是短暫的假象。激情在這個時代一點都不罕見,都市裏的欲望男女來來去去,人心真假莫辨,沒有人再習慣說真話了。他在回上海的火車上睡去,夢見一個人站在煙霧缭繞的浴室裏,細長的脖子,烏黑分明的頭發,圓潤的肩膀,伶仃的鎖骨,粉紅色的膝蓋,鴿子般的乳,她梗着脖子說:“我會照顧你,你也會照顧我。”

現在想,那确實是陳斐的真心話。因為她這個人就是這樣,除此之外,她寧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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