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好好想想
22. 好好想想
到好幾年後,一個醉酒的初夏的夜晚,當陳斐說起她買房時生怕将來在家附近的超市裏碰見他的事情,盛嘉實才又恍恍惚惚地想起那間江邊的公寓,以及他們在那裏度過的所有時間。
也許他從根本裏就是個安于現狀的人,也許是被成長的環境塑造所成,但在二十歲出頭、剛離開她的那兩年,盛嘉實心裏只有一個決定:成為誰都可以,只要不是自己。
他幾乎沒有再回過信川,除了去參加同學會和同學的婚禮,而從小到大的朋友又幾乎都留在那裏,上海是面目陌生的他鄉,是江卉在此地的朋友圈構成了他新的社交網絡。她頗有幾個交往多年的同學,關系類似他之于常遠葉曉寧,周末常聚餐、出去爬山遠足。
離開信川的第三年夏天,江卉想去海邊度假。那是一次随性而起的旅行,盛嘉實也順便叫上了常遠和葉曉寧,幾個人分頭北上,在葫蘆島碰頭。此地位于遼寧西南部,南接渤海遼東灣,海水澄澈、沿海遍布礫石灘,和東南沿海地區泥沙海量極高而呈土黃色的海景完全不同,江卉說:“我查了氣溫,飛機三個小時能到的地方,就數這裏涼快。”
同行的還有兩個江卉的高中同學,到假期最後一天,她提議去看日出,葉曉寧和常遠一貫是早起不了一點的,剩下兩位朋友一個幹脆拒絕,另一個說是加入,臨到出發又實在起不來床,到最後下樓的竟只剩盛嘉實。
兩個人并肩走去海邊,天邊紅光初現,江卉說:“冷知識,在中國只能看到海上日出,看不到日落;在美國西海岸呢,只能看到日落,看不到日出。”
他還沒完全睡醒,立即想到一個人。
江卉側過頭看着他,不安好心地壞笑:“想到誰了?”
盛嘉實把她的鴨舌帽拉下來遮住眼睛:“你話怎麽這麽多啊?”
海天交接處,朝日初升,紅紅的一團火焰。江卉說:“我有問題。”
“你問。”
“為什麽太陽看起來這麽大?平時見到的,好像要小一點。”
“我也不知道。”
盛嘉實掏出手機搜索:日出時的太陽看起來會更大嗎?點開一個鏈接,還沒等頁面加載完,便聽她說:“第二個問題,請聽題。”
“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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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我們到底要不要交往試試?”
他愣住了:“我怕我沒有準備好。”
“那就先試試嘛。”
大約是在交往一個月後,常遠來上海出差,三人吃了頓飯。飯畢散步他回酒店,他說:“我覺得你和江卉在一起更快樂。”
盛嘉實摸着後腦勺:“和什麽時候對比?”
他笑着解釋:“就是一種感覺,感覺你有錨了。”
他們總共交往三個月,每周見一次,周五下班後一起去吃飯,吃完飯散步去地鐵站。她是心理能量發育良好的人類社會标準優質産品,性格開朗外向、該強硬的時候就強硬。你要維護自己的利益!江卉這樣講,說着捏緊拳頭。他們正坐在一家火鍋店外排位,久等不上,江卉擠到隊伍的前面說:“拜托,我們可是有預約的……”
最後也沒維成,還是得排隊,江卉憤憤地打開大衆點評:“我現在就要寫差評。”
盛嘉實握住她的手:“我們換一家吃就好。”
吃完飯散步,江卉仍餘怒未消,盛嘉實則低頭微笑着傾聽,偶爾回應。走到地鐵站前就該分手了,她站定了問:“要不?”
“什麽?”
“要不要去我家玩?”她擡起頭,眼睛亮晶晶的,“今天住在我家,好不好?”
江卉是上海本地人,但自從上班後就自己出來租房住,租的是老小區裏的一室戶,從外到裏分別隔出廚衛、餐廳和卧室。盛嘉實不習慣住別人家裏,洗澡洗臉,樣樣東西都不知道放在哪裏,總有種退化成巨嬰的感覺,到了江卉家也是一樣,兩個人洗完澡并肩躺在床上玩手機,都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覺得不熟。
江卉關了燈,小聲說:“你不會覺得我是那種很随便的人吧?”
“不會。”
這是真心話。有什麽比熱忱的愛更寶貴?他是幸運兒。
“那你為什麽不親親我?”
與陳斐在黑暗中不明不白的初吻完全不同。其時燈光昏黃,晚餐時的兩杯梅酒悄悄作祟,頭腦發熱。盛嘉實幾乎吻下去,然而并沒有。
“……你怎麽啦?”
他摸摸她的頭發:“明天還得去公司加班,早點睡。”
黑暗中,江卉輕輕笑了一聲。盛嘉實閉上眼,迅速陷入沉睡。
時至九月,又有一批應屆生入職,盛嘉實忙得不可開交,連續好幾個禮拜沒見到江卉,倒是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來了上海,約他出來見了一面。
蔣家瑜小時候對自己的名字一萬個不滿,但讀完高中大學,如今回國了,也終究沒改,綽號的事已經無人再提。童年時代的友人好久沒聯絡,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場面略微有些尴尬的時候,蔣家瑜一拍腦袋:“哎,我想起個人來,在美國見着了。”
“誰?”
“你之前那個女朋友,前女友。”她說,“我同學的同學的同學是她老公的同學。”
“老公?”
她迅速意識到自己哪壺不開偏提了哪壺,想要收聲,已經來不及,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她在美國訂婚了。”
盛嘉實微笑着:“我不知道。”
蔣家瑜幹脆捅破窗戶紙:“你現在什麽情況?”
“沒什麽情況。”
盛夏酷暑日,他如墜冰窟。找不到向上攀爬的抓手,因為心裏知道,原本是不應該進來的。
再次見到江卉,是在半個月後。上海下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紙糊的秋老虎一下就給淋垮了,盛嘉實在一夜之間穿上長袖外套,走在路上還想把手揣兜裏。江卉站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前等他,遠遠沖他揮手,遞來一杯熱飲。
“晚上吃什麽?”
“我有約了。”
盛嘉實愣住了:“不一起吃?”
是她叫他過來的。
江卉低頭啜飲,許久說:“我有新的喜歡的人了。”
他脫口而出:“這麽快?”
驚詫的表情在江卉臉上一閃而過,她随即失笑:“你也太好笑了吧?我現在還是你女朋友哎。”
盛嘉實不知道該說什麽,這話确實是他下意識的反應,但奇怪內心平靜,并沒有波瀾。
“你看,你心裏還裝着人,住不下我。”她笑眯眯的,“我起碼要獨占一室一廳的,才看不上隔斷房呢。”
一個身形瘦削的年輕男孩從商場裏跑出來,穿白色衛衣、蹬灰色球鞋,頭發剪成板寸。江卉潇灑地挎上背包,往前走兩步,回頭說:“可能你一直都是個殘忍的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他的心難道真是隔斷房麽?聽起來很廉價。
和陳斐在一起的時間,滿打滿算不過兩三年,随着年紀增長,這段戀情在生命中的占比只會越來越低。一切都會過去的。忘了她,洗心革面,從頭做人。他這樣安慰自己。
坦率講這幾年他過得其實還可以,要說沒有動過心,那是違心話,只是再也沒有心碎過,這也并非壞事。除了偶爾夢見飛機事故、墜落在大洋中心,滿身冷汗地醒來,這時候難免想起她,卻也只希望她過得還好——不過不能太好,要比他差那麽一點。
那些惡毒的話是拙劣的表演,因為從來沒有過完整的告別,所以看見她,心裏就燃起痛苦的火焰。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我媽去世,我爸和他的學生結婚。我和江卉交往過。有一段時間,我很讨厭你。”狂風暴雨中,盛嘉實的聲線平靜如湖水,“你說的話,我當然記得,沒有喝到那個程度。”
“哪個程度?抱着我家馬桶噴射嘔吐物的程度?”
他沒好氣:“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你說。”
“我現在的生活很穩定,所以會害怕你再次進入我的人生。我會上瘾,而你不會留下。”
這是什麽話?陳斐想開口争辯,被他再次打斷:“但這就是我會喜歡你的部分。”
“你看,我向往你身上的欲望和力量感,但這種特質一定會傷害到我;你喜歡我什麽呢,無非是我做人溫吞,但這也讓你吃過苦,不是嗎?”他當真是在專注分析,“人性是很奇妙的:我們向往的彼此身上的特質,事實上只會傷害到我們自己。這就是我不想見你的原因,主要還是對我的身心健康有負面影響,對我們兩個人的身心健康都有負面影響。”
越說越離譜了。陳斐仰面朝天,腳底刺痛、太陽穴狂跳。
“你什麽時候考了心理醫生執照了?”
盛嘉實坐起來:“我這是在和你坦白!敞開心扉!”
“和我敞開心扉做什麽?邀請我進去看看?”
盛嘉實冷笑:“對牛彈琴。”
“罵誰呢?”
“罵你呢。”
小學生吵架正進行到半當中,陳斐忽然舉手道:“我又流血了。”
她不按常理出牌,盛嘉實一下沒了架勢:“腳嗎?”
“嗯。”
他打亮手電筒下床,拿來醫藥箱,在她床邊坐下:“我看看。”
剛坐下就知道這人一肚子壞水又冒泡了。陳斐把下半張臉埋在被子裏,眼睛亂轉,甕聲甕氣道:“騙你的。”
盛嘉實氣得血往頭頂流,隔着被子往她腿上砸了一拳。這一拳打得妙,正好打在陳斐受傷的右腳上,她原本是裝腔作勢放空炮,這下是真傷到了,嗷地叫出了聲:“盛嘉實你怎麽這麽小氣?”
他又給吓了一跳,趕緊起身掀開被子,陳斐腳底的紗布已經滲出血來。大半夜又給自己找了點活幹。
陳斐好漢不逞強,此時三緘其口,生怕醫生借操作之機下狠手,盛嘉實倒是迅速認下了這筆倒黴賬,低頭幫她換藥。紗布原本就貼得不紮實,她的傷口又深,血就沒停過,形狀吓人,盛嘉實自從工作以來就一改上學時馬馬虎虎、萬事能糊弄就絕不上心的态度,此時臨時上陣做護工,手上動作就更仔細,使出了繡花功夫。
陳斐百般無聊,忍着痛就着手電筒燈光觀察他的側臉。他這些年瘦了許多,都有些脫相了,只有鬓角還是毛茸茸的,看起來總有些孩子氣,于是便長成個別扭的樣子:既稚氣未脫,又老氣橫秋。如果在街上偶然擦肩而過,她恐怕一眼認不出來。
想到這兒,陳斐眨了眨眼讓自己清醒過來,坐直身體。
忽然傷口劇痛,她反射性地蹬腿,被盛嘉實按住:“用雙氧水沖洗一下,很快的,你忍忍。”
“你這麽快?”
盛嘉實沒防備她這時候開始傾倒黃色廢料,用力把紗布往她腳心一貼:“行了。”
陳斐疼得渾身冒汗,大聲抱怨:“你報複心也太重了吧?”
他懶得理她。
“你看看我這兒,有點疼。”
“哪兒?”
她指着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剛才躺床上,被玻璃碎片濺到了?幫我看看。”
盛嘉實彎下腰湊過去。毛茸茸的鬓角令他形似日本某個小猴子形象的玩偶。一個人怎麽能變化那麽多,可是仔細看起來,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改變?備用電源即将耗盡,燈光閃爍,他在剎那間頓首,陳斐伸手捧住他的臉,嘴唇貼上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二十歲初夏的夜晚,月光如水,灑在快捷酒店說不上幹淨的床鋪上,窗外有學生借校慶時機通宵玩樂,盛嘉實偷偷摸下床,想去探一探他的好朋友陳斐的鼻息,只是為了确認,她還沒有死掉。
她的指尖一定是觸碰過月亮。否則不會在撫摸他的耳廓時,感覺那樣冰涼。
陳斐雙手枕頭,絲滑地躺下,看着他:“你已經不喜歡我了,對吧?”
盛嘉實還坐在她床上,即将變成一尊沉默的凝固的雕像。“……對。”
“那怎麽親嘴的時候還會張嘴?”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仍佯裝無辜的樣子令人直欲伸手掐住她的咽喉,“你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