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事以密成
23. 事以密成
臺風過境的第二天下午,輪渡通航,盛嘉實拖着行李箱逃離小島。
陳斐正坐在門口嗑瓜子,奶油味嘎嘣脆,嘴皮翻飛,右腳高高翹起擱在凳子上,像古代小說裏攔路搶劫的土匪。忽見他從樓上下來,招呼了一聲:“走了?”
盛嘉實的視線快速掠過她的臉指向角落,怕把她看疼了似的,一言不發,把箱子往上一提,跨出門檻快步流星向碼頭走去。
看把他吓得。陳斐把瓜子皮吐在桌上,心想。阿婆坐在堂前沙發上看電視,正巧目睹這樁官司,問:“你怎麽他了?”
沒怎麽啊,也就是親了個嘴。陳斐抓起幾粒花生丢進嘴裏,安靜咀嚼。
時隔兩周再回到 Joyce 的工區,一切都很熟悉,除了打開電腦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他們把她的電腦格式化了。李坤在她休假結束返工的第一天早上就把她叫進會議室,幾輪關于天氣和海島生活的社交性對話之後,忽然有人打開會議室的玻璃門走進來,短發、白 T 恤、牛仔褲,陌生男人拉開李坤旁邊的位置坐下來,李坤介紹道:“這是田然,之後 Joyce 的産品總負責人。”
田然伸出手和她握手。
陳斐微笑着:“總負責人和負責人的關系是什麽?”
李坤說:“總負責人作規劃、分工協調,負責人幫助落地、協助分工。”
“除了我負責的模塊以外,還有別的模塊向總負責人彙報嗎?”
“目前只有這一塊。田然你要不要說一下業務進展?”
田然向後靠在椅背上。這是個非常自信松弛的姿态,松弛到幾乎像是故意為之的羞辱,臉上的笑容分寸不讓:“上周你在休假,我就先問了問你的核心下屬,希望你不要介意哈。”
“哪兒的話。”
他清了清嗓子:“整體的分工和 Headcount,我覺得都需要再盤點一下。這點必須得你幫忙,陳斐,沒有你真幹不了。”
裝腔作勢。陳斐幹脆也裝到底:“您一句話的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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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擺擺手:“嗨,哪兒的話。”
會議室外的人都明眼看見這三個人走進同一間屋裏,伸長了脖子恨不得把耳朵塞進鎖眼裏,忽見房門大開,所有人的視線一下都聚焦過來,情形頗似新聞發布會上,明星從幕後走向發言臺前,陳斐慶幸自己今天化了妝、塗了口紅,還戴了去年生日時錢方園送她的大直徑珍珠耳環。
李坤緊接着又去趕下一個會了,兩人邊聊工作邊向工位走去,忽然半道跳出個徐行,拉住田然道:“然哥,這個季度規劃……”
他露出抱歉的眼神,陳斐心領神會:“沒事兒,你們先去吧。”
正好電梯到樓層,鐵門朝兩側打開,一個相熟的人抱着電腦從裏頭走出來——周文遠。
他看了她一眼。身邊跟着的是公司 HR,關于內轉、簡歷、薪資的聊天碎片隐約落進她耳中,陳斐張開嘴想打個招呼,還沒出聲,只見周文遠戰術性地掏出手機,低頭打開微信,手指瘋狂劃動,仿佛真有什麽重要信息是需要這樣一行行校對的。
李坤的态度、田然的意思、徐行的打算、周文遠的表情,她都已經完全了解。世界運行的規則本就如此,人人都要追熱度、争上游。李坤已經把她的接班人都找好了,她留在這裏,最後只能落個被找借口辭退的下場,性價比不高,現在最好的計劃就是趕緊找下家,越快越好。
錢方園短暫地做了兩個周的産品負責人,就迅速又被撸了下去,堪比英格蘭的九日女王,陳斐在柳茜茜家看見她,兩個倒黴蛋坐在桌子兩側,各自頂着一對色彩濃重的黑眼圈,柳茜茜在當中舉杯:“我們三人幫,也算是各經歷了一次被動失業了,來,走一個去去黴氣。”
錢方園一飲而盡,捏着杯子說:“我是受不了了。”
陳斐點頭表示贊同。
“你開始投簡歷了嗎?我有認識一些獵頭,要推給你嗎?”
陳斐摸着下巴道:“不急。”
“怎麽不急?你要在這裏等到季度末李坤拿你開刀、背低績效的名額嗎?那時候就不是體體面面走了,是被辭退。”
她老神在在:“我心裏有數。”
其實她也有一些存款,不必急着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個工作。磨刀不誤砍柴工,休息一下又能怎麽樣?就她過去兩個周度假的經歷來看,體驗應該還不錯。
窗外微風瑟瑟,夏天到了末尾,天氣很快就要轉涼了。陳斐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裏拿好了主意。
從海島回來兩周,盛嘉實的衣服還塞在行李箱裏沒收拾完,原因無他,還是工作太忙了。
他是抱着辭職的心态回來的,沒想到辭呈還沒捂熱,剛走進辦公室就被老板拉走了:“哎你真有兩下子啊。”
他摸不着頭腦:“什麽東西?”
“你那個小朋友,”老板的手在半空中比劃,好像想給他比劃出個人形樣貌出來似的,“删帖了哦?”
盛嘉實瞪大了眼。
葉原看起來完全是個烈女的樣子,打死她都不肯向虛僞的職場 PUA、充滿血汗淚的肮髒行業低頭,怎麽到底還删帖了?他試圖聯系葉原,結果發現這個專門為了去現場游說她而購入的新手機號也被她拉黑了。看來帖子是可以删的,但話确實是一句都不想多說了。
他默然回到桌前坐下,剛想起兜裏還有份辭職信,胡安抱着一疊資料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盛老師盛老師盛老師,快快快老板讓你幫我看看這個,快快快快快。你怎麽才回來?急死我了。”
稀裏糊塗,真是稀裏糊塗,盛嘉實都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這個小組又到了他手上。半道接手的項目簡直支離破碎,他每天橫穿上海四處開會調研取證,兩個周下來險些沒脫層皮,周五到家一拍腦袋才想起去海島穿過的衣服還沒洗,塞在箱子裏,興許都臭了。
于是趕緊跳起來收拾。臭倒是沒臭,但洗衣服也很花了一點時間,盛嘉實看着一陽臺幹幹淨淨、散發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衣物,內心十分滿意,終于到了休息時間,打開冰箱拿出一聽可樂,啪地打開,泡沫霎時湧出來——
有人按響門鈴。
“誰啊?”大晚上的沒點眼力見。
“快遞。”
是個女的。可他沒買什麽東西啊?
盛嘉實心裏納悶,一邊擦手一邊走向玄關,留了個心眼,湊到貓眼前:門外站着一位穿白 T 恤、牛仔短褲、白球鞋的女士,身側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臉龐兩側,兩個圓環狀的金屬耳環,在樓道日光燈下閃爍着陰險的光。
是誰瘋了?
“放門口吧。”
陳斐清了清嗓子:“需要本人持身份證簽收。”
“什麽東西?”
“呃,”她望着天,信口胡謅,“文件。EMS 快遞。”
“你退了吧,不是我的。”
這人也太不小心了吧?也不看看,萬一是銀行賬單法院傳票呢?就不怕耽誤事嗎?簡直毫無趣味。陳斐沒招了,又按了一次門鈴。
“誰啊?”
“是我,陳斐。”
門裏沉默了一會兒,随後傳來盛嘉實冷笑着的回複:“你剛才玩什麽花樣?”
“真有你的東西。”
鎖舌在鎖眼裏輕輕滑動,盛嘉實的臉出現在門縫裏,警備十足:“什麽東西?”
她把手插在兜裏:“進去再說。”
他租的是間一居室,隔斷成卧室和餐客廳位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典型公寓樓,外面是老破的樓道,門一關,裏頭另有天地。陳斐大搖大擺地在沙發上坐下:“有水嗎?”
盛嘉實沒想到她這樣恬不知恥,震驚之餘乖乖去廚房倒了水來,捏着手站在一邊,看她喝了水,擦幹嘴,問:“……你要給我什麽東西?”
她遞來一個信封。
“我沒有工作了,房子也到期了,每個月還要還房貸。想在你這兒先借住一段時間——你看行麽?這是房租。”
她在發什麽瘋?
盛嘉實瞠目結舌地看着她将信封裏的一千元現金掏出來,笑眯眯地說現金比較有實感嘛……還是我特意跑了一趟 ATM 機取出來的呢,你數數?
“你要多少錢?我借你。”
“那多不好意思啊。就借住一兩個禮拜,我都開始改簡歷了。要是你不收留我,我就得流落街頭了啊。”她把身體往後靠,擺出個舒适、松弛、自信到對方無法拒絕的姿态,“哎你家有牙刷嗎?沙發能睡人吧?不能的話我睡地板也行。”
錢方園在得知她提辭職的第二天下午找到她,火急火燎地游說她不必着急:“田然才剛來,什麽都沒摸透呢,真要幹活還得是你來,怎麽說也有一段過渡期啊,何必現在就辭職呢?簡歷上留下空白,不利于下一段就業。”
她很鎮定:“沒事,我想好了。”
“別的不說,你現在到底住在哪?如果真要裸辭,存款至少得能撐住房租吧?”
陳斐嘬着嘴喝茶。錢方園她爸寄來的西湖龍井,清明頭道茶,雖然放了幾個月了,口感還是很不錯。錢方園急得跳腳:“真是鍋裏不開碗裏開,我多管閑事了?”
“哪兒的話?”陳斐踐踏真急了,放下茶杯解釋,“我現在住在別人家。”
“柳茜茜?”
“不是。”
“那是誰?”一個驚悚的念頭在錢方園臉上現形,“……周文遠?”
她咧開嘴:“不是,別瞎猜了。”
錢方園嗅出一點八卦的味道,爬起來抓住她的胳膊:“從實招來。”
“我不說。”
事以密成,這是她從小做事的習慣。
想洗心革面,想從此拗斷,盛嘉實的計劃很好,但是決計實現不了。陳斐有這樣的自信。一個決定再如何信誓旦旦,一朝訴諸于口,便不再具備任何作為目标的價值,她很小就明白這一點道理,因此向來把所有計劃都放在心裏,仿佛保護珍寶,誰也不告訴。
這就是事以密成。陳斐把胸前的指環捏在手裏,微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