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天生絕配
24. 天生絕配
推拉往來,欲拒還迎,無非是踩着人性本能推進的游戲,都市男女永遠樂此不疲,而盛嘉實卻只覺得煩人。
《繁花》裏寫小毛和阿寶、滬生絕交,說他放下狠話講:從今以後,大家拗斷!其他的對話都不記得了,只有這一句,盛嘉實牢牢記在心裏,潛意識中總覺得這是為什麽場合預備的,現在了解了:正是預備着有朝一日重逢,他能把這話啐到陳斐臉上。
沒想到真有了這一天,她又貼上來,他反倒一句心狠的都講不出來。
眼下這間狹小的屋子裏擠了兩個人。卧室裏住着盛嘉實,陽臺上挂內褲、襪子、沒晾幹的衣褲;一扇推門外住着陳斐,在地板上鋪了床墊躺下,竟然也睡得安穩。
去衛生間要經過她所在的小客廳,盛嘉實決定睡前兩小時就斷水,尿完了再關燈。有一天不小心忘了,想着到了半夜,門外那位女俠也應該睡了,他蹑手蹑腳打開一條縫擠出去,卻只見門外藍光幽幽,一張人臉像浮在黑暗的虛空中,是陳斐正抱着電腦浏覽網頁。盛嘉實吓得心髒都停跳了一拍,怒斥道:“你幹什麽?”
她倒是無辜:“我改簡歷找工作呢,不想開燈影響你睡覺嘛。你不是也希望我早日找到工作,早日滾蛋嗎?”
他被噎得說不出話,掉頭躺回床上。躺了一會兒想起來自己還沒上洗手間,複又起來。這回陳斐已經合上電腦躺下了,黑暗中,他能聽見她勻速的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
她一貫是我行我素、胸有成竹,盛嘉實弄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海島上的親吻幾乎是個夢,沒有人再提起,而陳斐的舉動中也并無再續前緣的意思,既沒有洗手作羹湯,也沒有要強取豪奪、霸王硬上弓,總之什麽劇本都沒有——硬要說有劇本,那劇本裏寫的應該全是找工作。
最初的驚恐過後,盛嘉實逐漸開始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詭異的噩夢。他有心想問她到底想幹什麽,又覺得這答案八成會令事态無法收場,只好兩眼一閉,裝作這個人不存在。
這個方法倒是有效。
他每天早起,出門的時候陳斐還沒醒;又晚歸,回來時陳斐已經快睡下,除了臉色略比平時憔悴以外,副作用不明顯。
大組周會,周文遠回來了。休假回來後,盛嘉實聽說了 Joyce 決定組建內部法務組的消息。周文遠最終也并沒有拿下那個崗位,下個月合同到期後,他就要帶着組員轉去其他項目組了——當然說不上好消息,獨立性比較差,他也不再是負責人了。
周文遠在散會後拉住他:“晚上喝一杯?”
依然是在淮海路,依然是那家他曾仔細評估陳斐、将其列為優質候選人的酒吧。周文遠說:“個人努力的效果有時候是有限的,也要看大環境的發展方向。”
盛嘉實很不樂意搭理他,但出于人情世故,還是安慰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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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飲盡杯中酒,說:“其實我也算是被陳斐連累了。”
“怎麽?”
“當時他們挑內部法務的負責人,我其實是首選,李坤都找我聊了。但陳斐內審的事一出,就什麽都涼了。”他苦笑着搖頭,“算了,別提了。”
有點意思,話外之音怪罪到陳斐頭上,竟不說他上趕着和人家拉關系的事了,生刮硬蹭的。盛嘉實再次被此人出色的自洽能力、優秀的選擇性過濾水平震撼。周文遠見他不說話,問:“怎麽了?喝多了?”
他搖頭,微笑道:“沒有。我在想,上海水質硬,得買個花灑過濾器。你有推薦的嗎?”
酒局到最後,周文遠神采飛揚、一輪接着一輪點,盛嘉實幾乎趴在吧臺上睡過去,到十點多走出門,周文遠還想再續一攤,他是真續不動了,強撐着到家門口,掏鑰匙的手都發抖。
剛将門開一條小縫,便昏頭昏腦地見一道肉白色的光暈,定睛看去,與陳斐四目相對。
她正要去洗澡,站在洗手間門口換衣服,T 恤脫到一半挂在脖子上,兩條胳膊均已脫出來,肥藕似的伸在外面。盛嘉實愣楞地站在門口,連門都忘了關。
陳斐訊速回過神來閃進洗手間,關門陣勢浩大,要将整間屋子裏的灰都抖下來,盛嘉實如夢初醒,渾身暈乎乎的酒勁都一掃而空,趕緊進屋關門,腦子還懵着,兩雙手無措地摸了摸頭、又摸摸臉,最後揣進兜裏,站在客廳中間發愣。
水聲停了,陳斐的聲音從洗手間裏傳出來:“幫我拿一下浴巾,放在椅背上。”
他遞過去,輕輕敲門。一只濕漉漉的手伸出來,掌心朝上。
“……給我啊。”
“哦哦哦。”
通常這個點他還在外加班。陳斐以為他回家還早,本想把髒衣服脫光了再進浴室,沒想到他提前到家,正好趕上。
她一邊擦頭發一邊走出來,神色如常。走過他身邊停下腳步,鼻尖湊近了,眉頭皺起來:“你喝酒了?”
“嗯。”
“好臭。你不洗澡?”
背後開始冒汗,盛嘉實的手在口袋裏攥成拳頭。
“明天再洗。”
她若有所思,斜眼看着他,頗有幾分玩弄的趣味:“随便你。”
盛嘉實關門,甩脫外套躺到床上,沒有開燈。黑暗中,嗅覺變得尤其靈敏,他聞到自己身上的煙味、酒精味和奔波一天沾染上的塵土氣味,陳斐說得不錯,真是挺難聞的。然而又有一點隐約的馬鞭草香味,是陳斐自己帶來的沐浴露。
那是男士沐浴露,不知是否來自她遇見的某個男人。她搬進來的第二天,盛嘉實正好要清潔浴室,那瓶馬鞭草香味的男士沐浴露正好擱在手邊,他真的很難控制自己不要伸手擠上幾泵滴在家裏的馬桶蓋上。一種幼稚的、無從溯源動機的報複。
她在外面敲門。“我買了烏龍茶,你喝嗎?”
“不喝!”
陳斐搬進來正好一周,盛嘉實真的有點受不了了。連周末都不能在家過,一早就背着電腦出門找咖啡店。他是想跟她一刀兩斷,可不是想把自己一刀兩斷。難道她希望他們做不了情人便做炮友?陳斐是素有膽量,盛嘉實很有自知之明,他沒本事處理這麽複雜的關系。
陳斐對一門之隔後滔天的憤怒一無所知,只感到盛嘉實心情欠佳,沒說兩句就呲人,好女不和男鬥,不喝就不喝。
柳茜茜對她裸辭這件事的态度是非常不贊成。受那段離婚回國、從頭開始找工作的經歷影響,她對沒有穩定收入的生活很恐懼,但出于對朋友的尊重,忍着沒出言規勸。在陳斐游手好閑滿一周的這個當口,又見她毫無要重新開機的意思,閑人柳大姐終于憋不住了。
三人正坐在店裏吃打邊爐,柳茜茜給她夾了一大碗牛肉:“你接下來到底怎麽打算?”
“不怎麽打算。”
“那你到底住在哪裏?”
“有地方住。”
柳茜茜傷心地說:“你連我們倆都不告訴了。我們是外人嗎?”
怎麽還上價值了?陳斐趕緊放下筷子認罪伏法:“不是這個意思。我有計劃的,但是計劃呢,一旦告訴別人,就不靈了。”
“這是怎麽個說法?”
“真的,你相信我。”她認認真真地說,“我大學打算出國,也是誰都沒告訴。這種需要憋一口氣去做完的事情,就一定要把氣憋住了才行。”
錢方園眯着眼睛上下掃描她:“你不會真的搬到周文遠家投懷送抱去了吧?憋着這口氣的意思是,一定要拿下他?”
“才幾點就開始胡說八道了?”陳斐夾菜到她碗裏,“多吃點,別餓暈了。”
錢方園的戰略目标瞄得不準,但路徑推理還是靠譜的。她确實是搬到某人家裏,憋着一口氣要拿下他。不過到底是為了什麽?具體要怎麽做?陳斐到現在也沒想清楚。只是她向來有這樣的決心,想要得到,就伸手去拿。
飯畢三人各自打車回家,陳斐吃得過飽,決心散步坐地鐵回家。
秋天的上海,梧桐逐漸落葉了,腳踩上去咔咔作響,像小時候和爸爸去海島上過暑假,踩着漁民晾曬的脆殼小螃蟹玩。那時候八成會挨揍,現在踩樹葉卻無論如何沒人管得着了。忽然身後有人試探着叫:“……陳斐?”
上海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能讓她和盛嘉實在此地工作數年而從未相見,也能讓她與江卉冤家路窄地碰到一塊兒。
江卉帶她來一家半敞開式的酒吧。狹小的店面裏調酒出杯,頂棚向街面延伸,撐起一小塊露天營地,穿着入時的都市男女三三兩兩坐在露營椅上閑聊碰杯,她們去得遲,只能站着喝。
江卉在去年結婚,丈夫是高中同學。
一線城市獨生女,經濟壓力約等于沒有,真正的煩惱是要找點什麽事幹。她掰着手指數:“試過要拼命工作争上游,做了半年就覺得實在沒有意義;然後想要轟轟烈烈的感情,這回更短,三個月就覺得沒意思。旅行也不見得有趣味,去了也是要回來的,看過了就看過了,什麽都沒留下。”
“現在有找到你覺得有趣的事嗎?”
她眼波流轉:“有沒有可能,大部分人生都沒有趣味可言?”
“那也太灰心了。”
“我還沒到那個份上,不過确實覺得,與其追求更多、更好、更精彩,不如看看腳下。”江卉扭過頭來,長卷發、戴珍珠耳釘、細眉上挑、描眼線,她是能真正享受都市生活的麗人,神态輕盈,從不糾結,“你和盛嘉實有聯系嗎?”
正住在他家。她心想,隐隐有些罪惡感。陳斐很不願意和江卉的對話中提起盛嘉實,仿佛她們倆都太給盛嘉實臉了:他何德何能,兩位都市麗人深夜暢聊,話題兜兜轉轉竟還要回到他?
江卉說:“你也別不好意思嘛,我們倆能認識,不就是因為他嗎?現在還有聯系嗎?”
“最近重新開始聯系上了,工作上有合作關系。”
秋天空氣新、月亮圓,江卉深吸一口氣,道:“我早知道。”
“早知道什麽?”
“你們兩個,”她看着陳斐,微笑着斷案,“優柔寡斷,自欺欺人,害人不淺,臭魚爛蝦,天生絕配。”
除了小時候怕被媽媽提到任何關于錢的話題,成年以後,陳斐就不再懼怕任何審判。然而江卉這句話在腦海中不斷回響,她站在蓮蓬頭下,感覺天上降下一道聖光,自己的皮膚正在層層脫落。
從浴室裏出來,她心裏還想着事,盛嘉實猛地拉開卧室門。
“幹什麽?”
他把信封遞過來。一疊鈔票,原封不動。“你這兩天收拾收拾,周末之前搬走吧。”
陳斐滞了一秒,繼續拿毛巾擦頭發,不接錢。
“周末之前搬走可以,錢你拿着吧,本來借宿就是要給錢的。”
他還站在原地,她已經坐到床鋪上。說是床鋪,其實不過是薄薄一層褥子鋪在地上,坐久了會尾骨酸疼。陳斐擡頭看他:“你不洗澡?我明天要出門面試,得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