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普羅米修斯
25. 普羅米修斯
陳斐在次日清晨出門。盛嘉實半睡半醒間聽見門鎖輕響,心裏一個激靈,猛坐起來下床。移門外的客廳已經空了,九月的陽光在地板上映照出一塊光斑,揚塵簌簌落下,煙雲翻滾。
情形像極了二十二歲在大學校園裏的最後一天。盛嘉實聞到玫瑰與尤加利葉的清香。
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刷牙洗臉、換衣服出門上班。
這天天氣極好,工作也出奇地順利。卡了快三個月的案子終于有了初步進展,新來的實習生學歷好、幹活手腳快,熟練得像是被一個已經做了十年社畜的人魂穿了,第一次見面洽談的當事人也口齒清晰、條理分明,竟然一點氣都沒給他受。
盛嘉實吃午飯的時候翻了翻黃歷:大吉,宜搬家、商務洽談,忌飲酒。
老板過來拍拍他的肩:“晚上那個飯局取消了,今晚早點回去吧。”
他愣了一會兒,推開椅子下樓買彩票。
難道是陳斐說要搬家帶來的好運?又拿出手機翻:沒寫宜面試,不過面試應該也算商務洽談。
眼看此人搬家指日可待,盛嘉實不想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即便沒有應酬,也還是在公司等到十一點鐘才下班。一只塑料袋挂在家門把手上,過去一看,是陳斐的毛衣。
他早在兩個月前就接到幹洗店的電話,後面一忙,竟給忘了。白色針織衫摸上去軟軟的,像某種小動物的皮毛。
陳斐還沒回來,為了避免事故重演,盛嘉實火速沖澡把自己鎖進卧室裏,安心躺下。他起得太早,沒躺一會就迅速陷入昏睡,再睜眼,時鐘已經指向十二點,屏住呼吸傾聽,卧室外依然寂靜。
她是面試通過當場就留在那裏上班了嗎?什麽公司黑成這樣?
應該打個電話問一聲的,但又很不想和她說話,他心裏正天人交戰,便聽見外面鎖眼輕響,立刻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把燈關了。
鎖舌輕輕閉合,她小心地換好拖鞋,走進浴室,随後水聲淅淅瀝瀝地響起來,她在浴室裏小聲咳嗽。随後一股馬鞭草的香味隐隐飄來,腳步聲停在卧室門外。
“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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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這兩天顧不上找房子,我先去朋友家住,行李可以在你家多放一段時間嗎?”
“這兩天你有事?”
燈光将陳斐的背影投射在日式風格的移門上,她撓了撓頭,說:“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工作。”
這也太短了,讓人接什麽都不是。門上的陳斐的影子如流水般退去,盛嘉實躺在床上想,可真行啊。
她真的再也沒回來過。
一周後是國慶假期,收假後依然是上班下班,盛嘉實的生活重新回到軌道上,每一天都像昨天,每一天都像明天。上海逐漸有了蕭瑟秋意,連續一周的陰雨天過後,淮海路上的梧桐樹已經禿了一半,秋天真的來了。
蔣家瑜在這個陰雨連綿的秋天結婚,新郎是從小認識的同班同學。信川這座城市有時候小到離譜:他們在十六歲以後就沒再見過,直到大學畢業回這裏工作,一次在超市的停車場偶遇——“是不是很像何以笙簫默?”蔣家瑜擠眉弄眼,“像不像?”
“像你個頭。”
“你真掃興。”
年輕的新娘撇撇嘴,在紗裙下翹起二郎腿。盛嘉實的視線越過她,落在身後穿灰色羊絨開衫和格子襯衣的男人身上。
時隔數年,盛嘉實在朋友的婚宴上再次見到父親。他身邊坐着年輕的妻子,老得比從前更快,倒不是說皮膚松弛長皺紋,而是整個人的精氣神正在迅速煙消雲散、滑向年老力衰的深淵,肩膀向兩邊耷拉着,脊背微微佝偻,穿着打扮也不如從前入時了,即俗話所謂沒了身架子。
蔣家瑜附在他耳邊道:“前幾年 P2P 暴雷,你爸虧了好多錢,從此一蹶不振,每天定時定點回家,給老婆孩子洗手作羹湯。”
“他有孩子了?”
蔣家瑜驚愕:“你不知道?”
他确實不知道。他是俗氣的中國男人,和親爹打官司約等于弑父,傷筋動骨,要麽一輩子父慈子孝,要鬧起來,結果只能是老死不相往來。盛嘉實自問,如果不是見到他在媽媽病房門口的下流樣式,如果不是媽媽剛過世他就要把下一任妻子接進家裏來,自己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但不管怎麽說,總之是走了,品行惡劣、為子不孝的帽子也戴上了,不向任何人自辨,這是他向陳斐學習到的本事。
婚宴到尾聲,他起身告別,要趕晚班高鐵回上海。夜裏秋露濃重,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在露天停車場門口指揮丈夫倒車,偏偏空間狹小,倒了幾把也沒倒出來,氣得她放下孩子拉開車門,叫他給自己讓位。
做丈夫的唯唯諾諾地鑽出來,頭發花白。
父子兩個站在五米開外隔空相望。
盛嘉實看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只聽見身後妻子叫他過去把孩子抱上:車子已經騰挪出來,準備出發了。
手機震動起來。盛嘉實叫的出租車也到了。
列車隆隆地穿過漆黑的原野,盛嘉實看不到窗外的風景,但卻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哪裏:綠色的農田、高架橋、低矮村屋、高樓大廈。想想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竟可以輕薄至此,即便是父子,現在也各有各路要走,更何況他與陳斐?
陳斐鬼話連篇,連她自己都快上了自己的當,然而現實裏緣分用盡、分道揚镳才是常态。沒有她的日子他過得一點都不壞,有新朋友,也愛過其他人,只是再也沒有那麽心碎過,而她的人生也同樣精彩,不遑多讓。
從前既然如此,那麽未來也會一樣。
十月底,上海今秋首次大降溫,盛嘉實從衣櫃深處找出了冬裝,準備收拾過冬。陳斐的毛衣夾在一堆紙袋中被翻出來。要不要還回去?他只多考慮了一秒鐘,便斷然否決。
只不過偶爾感到寂寞,但寂寞也是會過去的。他想。
周文遠在這個大降溫的日子辭職,跳槽回來的時間不過半年。在公司碰到,此君依然是春風滿面,顯然找到了下一個好去處。
“聽說 Joyce 又變天了。”
此時兩人正站在樓下喝咖啡散步,周文遠提起前東家的語氣輕快,頗有怨侶離婚後見到前妻遇人不淑、幸災樂禍的意思。
“什麽情況?”
“說不符合北美法規要求,現在要全線關停這條業務。”他笑得花枝亂顫,“新招的那個法務組算是有活幹了,幹完這一票倒閉清算,正好原地解散找下家。哎你和陳斐還有聯系嗎?幫我建聯一下,就說她那的人要走呢,可以把簡歷投給我。”
盛嘉實很費了點時間消化他的嘴臉,問:“那她還在嗎?”
“不知道,估計也得找地方吧。泰坦尼克號都撞冰山了,她還擱上面劃槳呢?不像話吧。”
和美西地區投資人的會通常在早晨開,從前要照顧東八區的時間,勉強還能約到九點,如今形勢不同,李坤得求爺爺告奶奶才能安排一次會面,還得照顧美國人按時下班的訴求,讓中國人晝夜颠倒。陳斐靠着兩杯咖啡撐下這一小時的會議,合上電腦時只覺得心率過快,趕緊喝了幾杯熱水壓一壓。
幾個人沉默地走出會議室,錢方園拉拉她的袖子,兩人走到陽臺上。
“跟你透個氣,我要辭職了,下午去找李坤提。”
陳斐心裏一塊石頭轟然落地,驚動的同時,竟然也有種坐到終點站的安定。“是因為公司快倒閉了嗎?”
“不全是,田然來的時候我就想走了。”錢方園笑,“李坤這個人,管理講究拿捏,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受夠了。”
“我不走。”
“問你了嗎?”錢方園白她一眼,“還真想問問你:不就是打工嗎?老板一句話,你就得滾,老板一句話,又要你回來。真當這是個人事業了?”
“當然從來都不是我的。但如果你做過媽媽,”陳斐開玩笑,“養孩子有樂趣呀,就算孩子長大了要結婚生子要搬家,但看到這個孩子早早死掉,難免覺得可惜。”
“我看你還是財迷心竅了。”
陳斐是在一個月前接到錢方園的電話的。李坤在厚臉皮上确實有領導水準,要叫她回來,并不主動說,而讓錢方園傳話,因為想着她們總有幾分交情。
北美地區的隐私規範要求升級,Joyce 被要求無限期下架接受審核,這對一個 UG 期的新平臺無異于滅頂之災,能不能挺過去,要看領導層決策是否繼續投入。田然是專業打工人,來這裏是為了帶團隊做業績,可不是來同甘共苦同舟共濟的,聽說這個消息的第二周就辭職了。陳斐被叫回來,正是為了頂這個原本就是她的缺。
一場又一場彙報,要讓資方保持長期信心,對賽道保持信仰……一忙起來什麽都顧不上了,她住在錢方園家,兩個人早出晚歸,面容枯槁。錢方園早就說過要辭職,眼下這個當口卻沒有順勢辭職,陳斐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圖個富貴險中求,現在想來卻不是。
“還是臉皮不夠厚。”她坦誠,“現在實在受不了了。”
“李坤說要不要繼續做,下周就開獎了,你不再等等?”
錢方園看着她,臉上露出一點苦澀的笑:“……小斐你怎麽這麽天真啊。”
“什麽意思?”
她湊到耳邊,輕聲說:“內部消息是,剛才開完會,這事兒就已經定了。”
陳斐的心髒怦怦跳起來:“定什麽?”
她攤開手,表情無奈。
那塊石頭在心裏嘩啦啦地直墜下去。原來心底并不是平地,而是樓板,下墜之後仍能繼續下墜。
走進辦公室,昨晚通宵改方案的設計剛起來刷牙,見到她,睡眼惺忪地說:“那個事我們什麽時候對一下……”
後面的話她一律都聽不見了。
眼前是熟悉的工位。她剛加入的時候,産品開發設計師加起來不過十幾個人,當時李坤說窮什麽不能窮工作環境,硬是鐵公雞拔毛租了這個高層景觀辦公室:二十二層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上海青色的天空,城市天際線向東邊延伸開去,隐約能見到黃浦江和陸家嘴的高樓,再往近了看,是貫穿城市的高架橋,天黑以後霓虹的車流便在其上緩慢湧動,她偶爾向外望,就會想起小時候在電視上看 TVB 女郎在都市上班,香車寶馬,美人如雲。
在這個欲望組成的都市裏,一切都像是假的。連人的欲望都像是假的,是普羅米修斯盜火後受罰的肝髒,日日欲求,永遠得不到。身份、工作、金錢、他人的認可、乃至于自我成就感,都像太虛幻境裏的東西,拿風月寶鑒照過就知道,裏面什麽都沒有。
她趴在桌上靜靜地想着,大腦飛速運轉,人卻已經悄無聲息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