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火海滔天

26. 火海滔天

Hi 盛嘉實。

聖誕節已經過去了,可還是要祝你聖誕快樂。

老實說今年我過得不錯,來到了新的地方,有了新的生活,遇到新的朋友,人生好像就在眼前徐徐展開,雖然一時半會兒還不知道往哪裏走。

最近經常夢到你。比如一起去海邊放煙火,或是在便利店聊天到淩晨四點,或是一起看電視到睡着。

做什麽都好。這個時代,緊張、焦慮、宵衣旰食、焚膏繼晷,一點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松弛和自由,不是嗎?

當個快樂人,不知道多好。

對不起的話我不會說,這封信當然也不會寄給你,但還是要祝福。

新的一年,祝你萬事如意,繼續做快活小熊,像最開始那樣。

陳斐

2017 年 12 月 27 日

這是什麽?

他笑着說。薄薄的信紙被舉到半空展開,露出陳舊的茶漬、手汗印跡,字體潦草。是從練習本上随手撕下來的,邊緣曲折如鋸齒,未免顯得太不認真,因為寫的時候就知道,永遠不會有寄出去的一天。

還給我。

是給我寫的?2017 年,你當時結婚了沒?他一手高舉這白紙黑字的罪證,面孔卻卻湊近了,挂着促狹捉弄的笑意,身上有熟悉的馬鞭草清香,是偷用了她帶來的沐浴露。

陳斐扭頭懶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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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根雞毛當令箭:已婚婦女給我寫情書,守婦道嗎?有法律管管嗎?

風流少婦給你寫情書你還不樂意了?

她跳起來伸手去搶,一腳踏空,跌落床榻之下,膝蓋重重撞在地板上,混沌的頭腦驟然清醒。有人打她的電話。

“……你的衣服……”

厚重的窗簾隔斷所有陽光,睡在這樣的房間裏,有種深居山中、不知日月的感覺,五官也遲鈍了。陳斐就沒聽進去幾個字,嗯了一聲。

“……聽見了嗎?你現在住哪?我叫快遞給你送衣服過去。”

一句話問了三遍換來一個稀裏糊塗的“嗯”,這個禮拜沒在客戶身上受的氣,在她這兒回旋镖似的又受回來了。盛嘉實火冒三丈地舉着手機,門口的快遞員不耐煩地用腳撥弄鄰居家放在門口的啤酒瓶,問:“好了嗎?不行的話明天再叫我來取件吧。”

“稍等下哈。”他又沖着手機重複了一遍:“你家地址……”

話沒說完,她居然把電話挂了。盛嘉實跟封了嘴的葫蘆似的,滿肚子火頓時沒了出口,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快遞員嘟嘟囔囔地走了,陳斐的毛衣穿過半個上海市,又回到他手裏。她的兩個大箱子還放在客廳裏,天氣轉眼就冷了,不知她正穿什麽過日子。

他又撥通她的電話。

“你在哪?”

兩個電話打下來,這時候是真清醒了,陳斐報了個酒店的名字。

“哦。你住酒店?房間裏有男人嗎?”

她情緒冷靜,講話很不客氣:“你腦子有病。”

他是有病,爛話脫口而出,不知道是想刺激誰。外面正在下雨,路上妖風大作,盛嘉實邊走邊想:如果不是有病,怎麽會挑這種大風天出門,就為了送一件當事人半年都沒想起來的毛衣?

他在電梯的鏡子裏觀察自己。出門太急,都沒發現兩只腳上穿的襪子花紋不同;昨晚沒吹幹頭發就上床睡覺,後腦勺有一撮毛發十分倔強地挺立着,很不識趣。盛嘉實伸手捋了捋,心裏油然生出懊惱。

一對母女走進來,雙雙将目光投向這位正對鏡搔首弄姿的陌生男子。盛嘉實挺直腰板,緊盯樓層顯示屏。

世事變幻,當初幹什麽都扣扣搜搜的陳斐,如今待自己非常大方,一訂就是行政樓層。按響門鈴的時候盛嘉實隐隐想起那年去重慶,她坐在床上深夜怒搜攜程,發現他虛報低價,兩個人坐三小時飛機出來玩,都是風塵仆仆、倦怠不堪,卻為這件事差點吵起來。

後來想想,在她心裏,這是一根天下頭號沉重的稻草。我要怎麽還?這個問題盛嘉實只當沒聽見,他只想快速擺脫、躲進浴室洗澡。或許他也知道這對陳斐非常重要,但二十歲出頭的時候,連自己都無法負責,她的問題就更沉重了。

二十一歲的盛嘉實并非完全無所作為。逃避就是他的作為。

房門打開一條小縫,露出暗無天日的山洞的一角。陳斐的面孔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盛嘉實愣住了:“你的臉怎麽了?”

過敏了。

過敏原不明。也許是前一晚吃散夥飯時吃多了海鮮——她一貫在老板請客的時候胃口大開,懷着被剝削勞動力的憤怒胡吃海喝——又也許是吃完海鮮之後還買了兩斤荔枝回來大嚼,日啖荔枝三百顆,蘇轼怎麽沒過敏?可見不是荔枝的問題。

不管罪魁禍首是什麽,總之她的臉在一夜之間橫向拓寬至一點五倍,嘴唇腫脹外翻,形狀頗似豬頭上架了兩根火腿腸,沒在夢裏被水腫的咽喉噎住窒息就是萬幸。

“手麻了。”她指揮盛嘉實,“你幫我去前臺要個口罩。”

“手麻了和口罩有什麽關系?”

“手麻了的意思是通知你一聲,我有新的軀體症狀;讓你幫我去前臺要個口罩的意思是,我現在要出門去醫院,長成這樣怪吓人的,需要用口罩遮一遮。”她客客氣氣的,“可以嗎,盛老師?”

“……”

一線城市的醫院常年人滿為患,陳斐臨時挂了急診進去,一摘下口罩就收獲了整個科室的驚嘆,接下來就是火速吃藥治療。

盛嘉實比她還擔心:“不用打點滴嗎?她都成這樣了,都變形了。”

醫生耐心解釋:“不用的,昨晚沒事,今天也不會有事了。病人家屬,不要太擔心。”

哪門子病人家屬?他聽着別扭,又覺得這都要反駁也太小氣了,沒等糾結完,就被陳斐推着走出診室。除去臉部變形以外,陳斐的身體依然非常強壯,在人群中穿行的姿态堪稱健步如飛,還順手扶住了一個差點滑倒在花崗岩地板上的小朋友。盛嘉實陪她來醫院,除了雙手插兜站在一邊和她一起沉默地排隊,什麽忙都沒幫上。

他宣布:“我回家了。”

陳斐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臉:“嗯,走吧。”

“你去哪?”

“回酒店。”

“吃什麽?”

“抗組胺藥。”

“我說你吃飯!吃什麽飯!”

“叫酒店送餐。”

她步步後退,通過帽子和口罩的縫隙觀察盛嘉實:臉上沒有表情,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只低頭摳手機,一會兒切一個 APP,仿佛他是美國總統,有天大的國際事務等着他忙。

出租車即将在兩分鐘後到達,陳斐說:“有幾件衣服還在你家,能順路去拿嗎?”

确認陳斐搬離的第二天,盛嘉實就把她的鋪蓋收起來,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三天、統統放進衣櫥裏。卧室外的空間重新恢複成原來的整潔模樣,陳斐在沙發上坐下,悠悠道:“我媽也這樣。”

她剛下車就指揮說想吃小區出門往東五百米的蝦仁鮮肉小馄饨,盛嘉實提着兩個兜了湯碗的塑料袋,注意力都在小心腳下,順口問:“哪樣?”

“前夫前腳剛搬走,她就把他的床扔了。”

陳斐素有惡習,出言不遜、口無遮攔。這些年過來,盛嘉實現在已經看得很清楚:這本質上是一種服從性測試,如果連這樣的惡言惡語都能受得了,這個人才能成功證明自己是真愛她,是真的值得信任的。

當然我知道你不敢。二十二歲站在浴室蓮蓬頭底下,在熱氣騰騰的人造瓊瑤式暴雨中,她面目猙獰地拿這話在他身上比劃,正是出于相同的目的。而二十二歲的盛嘉實既沒有旗鼓相當的勇氣,也沒有一刀兩斷的魄力,只能虛弱地招架:我不是為了這個。

十八歲真好,靈魂還沒完全成形,如果他們是在這個年紀相遇,恐怕誰都看不上誰。

盛嘉實現在權當她又突發惡疾。

“我沒扔啊。都是我花錢買的被子枕頭,我扔它幹什麽?”他在地毯上坐下來,從手機後面擡眼看她:“你身上長虱子了?那我現在就去扔。”

“你扔了我睡哪?”

“你睡酒店啊。”

陳斐剛吃了兩口,放下塑料湯勺。“我困了。”

“困了睡。”

“睡哪?”她努努嘴,“你把我鋪蓋都收了。我還是病人呢。”

“睡床上,行了吧?”盛嘉實指指小馄饨,“吃完了再睡,算我求你的,我們小區幹濕垃圾嚴格分類,作為文明市民,請盡量減少我和環衛工人的工作量。”

十月之後,氣溫就全靠白天那點光照撐着,一到晚上就冷得吓人。盛嘉實下樓一趟倒垃圾,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進門時腦袋都是冰的,在玄關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卧室的移門已經關上了,陳斐就睡在裏面。

四周安靜下來。這當口他終于隐隐發覺事情的走向不太對勁:怎麽又讓她睡進家裏來了?

鋪蓋都收在卧室的衣櫃裏,他今晚連地鋪都打不了,沙發又過于窄小,只能睡在地毯上。蜷縮至半夜,忽然聽見陳斐叫他:“有花露水嗎?你們家有蚊子。”

都快冬天了,哪來的蚊子?盛嘉實打開燈。她探出一個腦袋,睡眼惺忪地伸手。

“不會是你身上真的有虱子吧?”

她沒睡醒,還處于笨嘴拙舌、語言功能退化的狀态,撓着胳膊辯解:“真的有蚊子。”

“我看看。”

她當真把睡衣袖子撸上去。兩條手臂上長滿紅色腫塊,情形有點吓人。

“你身上不會真的長虱子了吧?”

她這時候睡醒了,伸手在他腦袋上狠狠打了一記:“我這是到了你家才長的。”

盛嘉實是随口說爛話。長成這樣,顯然不是蚊蟲叮咬,而是嚴重的過敏反應,她白天完全沒注意到,晚上睡下了才開始覺得不适,只好塗了藥膏再次關燈睡下。隔着一扇移門,陳斐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盛嘉實好幾次都快睡着了,又被她一翻身給吵醒,躺到三點鐘,實在忍不住坐起來:“還是去醫院吧。”

“明天再去。”

“你還睡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癢。”

“別撓,小心手賤留疤。”

“說得輕巧。”

陳斐躺在床上,四肢皮膚又燙又癢,聽到這話只覺得惱怒,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把盛嘉實和他的風涼話暴打一頓。忽然聽他問:“要不扇扇風?”

十一月開電扇?想凍死她可以直說。

“冷。”

“那用小扇子扇扇?”

“懶。”

“天塌下來就砸死你一個,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人家都跑了,就你懶得跑。”

陳斐氣得挺坐起來:“不會說話可以把發聲器官捐給聾啞人。”

門外的盛嘉實窸窸窣窣搗鼓半天,懶洋洋地說:“找到了。”

“什麽?”

“扇子。我給您扇扇,行了嗎?”

還是大學時代參加社團活動拿的周邊,義烏小商品市場批發來的折扇,上面印着學生會的字樣,陳斐躺成大字型,盛嘉實坐在她邊上輕輕扇風,情形頗似伺候老太後。又很像大學時代的冬天,大雪過後,她一個人睡在冰冷的寝室裏,體溫超過三十八度,噩夢排着隊鑽進被窩。她沒想過盛嘉實會來,因為那之前才剛鬧過不愉快,料想他怎麽也得生個兩三天的氣不理人——起碼換了她是要的。

“盛嘉實,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對?”

“嘴是用來說話的,不是用來放屁的。”

“為什麽老是在我特別醜、特別衰、特別落魄的時候來?”她的嘆息像月光一樣輕,“是不是背後紮小人咒我呢,特意趕來檢查落地效果?”

黑暗裏盛嘉實深吸一口氣,和顏悅色地回答:“又犯病了?”

她沒順杆爬,自顧自說下去:“有一年冬天,我在信川過的年,你記得嗎?”

“嗯。”

記憶浮出海面,盛嘉實記得那個暴雪降臨的寒假,他每天提着保溫桶上學校宿舍送飯,風雨無阻,三餐定點,比外賣派送員還準時。

“我當時其實特別害怕,我要是燒死了怎麽辦,一個人在信川,我媽、我外婆,都不知道。等室友過完寒假回來,我都該臭了。”

她越說越離譜,盛嘉實及時打斷:“你還能燒死?我看上海燒沒了都燒不死你。”

“切。”

陳斐發出一個不得趣的氣音,閉上嘴巴。

盛嘉實天生有點做奴的天分,扇風扇得又輕又穩,速度均勻、力道剛好。微風拂過皮膚,觸感微涼,像小時候熱到睡不着的夏夜,和外婆并排躺在蚊帳裏,外婆用蒲扇給她扇風。扇着扇着,扇到某個鐘頭,祖孫倆便雙雙陷入睡眠,一個燥熱難耐的晚上于是就悄悄地過去了。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她離開縣城去市區念高中,接着去信川讀大學,再往後又出國、在上海工作,到處都是家,總也不在家裏。如果要說最像家的地方,竟然是盛嘉實在江邊的小小公寓,他們像一對小夫妻似的,很認真地在裏面過了一些日子。然而就算在那裏,她也總睡不安穩,因為日日夜夜都在計算如何能還清賬目:來自盛嘉實的慷慨禮物,來自命運的無緣由的饋贈。

她逐漸進入睡眠。

周圍的一切都遠了,工作、房子、金錢、銀行賬戶、投資人、獎金、上司、下屬、同事,意味不明的暗示、笑話一樣的成功與失敗。巴別塔高聳通天,到眼前不過廢土。西西弗斯推動石頭,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

有人靠近她,在耳邊輕輕說:“晚安。”

停頓一會兒,仿佛下了決心,又用更輕的聲音補上一句:“你好好睡。”

宿命般的預感忽然如大雨從天而降。陳斐驟然睜眼。

這種預感如此熟悉,她在記憶中迅速翻尋:那是在盛嘉實家的最後一個清晨,他要趕早班列車回老家參加葬禮。她躺在床上,想自己應該趕快跳起來,跑到門口叫住他、抱一抱他,和他說一聲對不起,但最終也沒有這樣做,只是等他的腳步遠去,等這一屋子夾帶着他氣味的被子枕頭和空氣重新将她裹挾,心裏十分絕望、萬分清楚:一件事情終于結束了。

來回折騰十年,終于連狗尾續貂的番外篇也播完了。

也許盛嘉實說得對,他們從根本上不适合在一起,他們所向往的彼此身上的特質,只會反過來傷害自己。這個晚上是他們兩段人生最後的交叉點。兩個普通人,松開手就會像水滴彙入海洋,從此再也不見。這一點都不難。

這一點都不難。她對自己說,睜着眼看着虛空,心裏火海滔天。

盛嘉實約莫以為她已經睡着了,輕手輕腳地爬起來,預備跨過她下床,突然被她抓住腳踝,險些一腳踩在她身上。

他小聲問:“幹什麽?”

“不要走。”

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好,他什麽都看不見,只能聽見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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